晚风习习,秦衡回到乾安殿的?时候,天色已经完全暗下来了。
除了广场上十步一隔的?宫灯,几乎看不到别的?光亮。
步撵在殿门口缓缓停下,邵庆扶着秦衡走下来,门口两个婢女提着灯笼迎上来,秦衡却摆摆手,叫他们所有人都退下。
其?中一个婢女看上去犹豫了一下,像是有些?纠结,最终她还是停在秦衡的?面前,小?声说了一句:“陛下,公主在里?头等你。”
不知道是不是阿瑶特意嘱咐的?,整个乾安殿都没亮着几盏灯。
秦衡一个人走进?去,手指下意识扯了扯披风。
阿瑶就坐在偏殿的?椅子上,幽幽的?光洒在她脸上,叫人完全看不懂她的?情绪。
秦衡撩开帘子走进?去,阿瑶竟没有半点要站起身给?他行礼的?意思?。
虽然秦衡说过无数次,姐弟之间不必太过客气,但阿瑶每次都是规规矩矩、客客气气的?。从来没有坏过一次礼节,这次她却端坐在椅子上,动都不动。
脸上也没什么表情。
秦衡将右手藏进?袖子里?,无奈道:“姐姐,原来你这么恨段云舟吗?朕为你赐这个婚。你都要恼朕恼到现在?”
虽然他在极力抑制着自己,但阿小?,还是能听出来,他声音里?带着一点虚弱。
阿瑶神色复杂地看他一眼,道:“多久了?”
秦衡闻言顿了一顿,笑着坐到阿瑶身边,说:“什么多久了,姐姐在说什么,朕怎么听不懂?”
阿瑶语气淡漠:“不必装了,也不必遮掩什么,你今日能在大殿上做出那样的?事来,就没想着这事儿还有转圜的?余地。”
“既然那么着急把我托付给?段云舟,想必是发生?了什么事儿。皇上能有什么事儿?除了家国大事便是自己的?私事,我没听说朝局有什么动荡,那便只能是你自已的?事了。”
说着,阿瑶的?视线从秦衡掩藏在袖中的?双手扫过,她道:“分明刚刚入秋,天气还热着,就已经披这么厚的?披风。殿中宴会,却连酒也不喝半口,除了身体出问题,我想不到还有别的?答案。”
秦衡不说话。
阿瑶也不急,她仍是用那样淡淡的?语气,道:“这么着急把我托付给?段云舟,甚至没来得及和他商量一下,我想,应当不会是什么小?问题吧?”
秦衡沉默了好一会儿,才无奈地朝她笑了笑,说:“姐姐。你不该这么聪明的?。”
阿瑶反问:“皇上不想让我知道?”
秦衡说:“自然。我想为姐姐在身后撑出一片天,哪还会愿意姐姐知道自己身后的?天要塌了呢?”
阿瑶却认真的?盯着他,说:“你不是我的?天,你是我的?弟弟。”
他她平时的?语气总是客气中带一点疏离,可?今日却不同,秦衡能听出阿瑶的?声音带着温柔和亲近。
秦衡说:“姐姐在心疼我?”
阿瑶道:“你是皇上,也是我弟弟,当初救下我的?命,将我带回京城。如?果不是你,我大约已经死在陵阳。”
“你给?我权力,给?我地位,恢复我的?身份。我感谢你。”
“你相?信我,对我从不摆架子,不谈君臣,我亦是很感动。”
“我并非无情无义,陛下对我好,我又怎会不懂回报,不记在心里??”
阿瑶难得说这样多的?话,秦衡一时有些?动容。
他沉默半响,忽然道:“姐姐难道不好奇,朕为何对你这般好,我们并非从小?相?识,只是遇见了几个月而已。”
阿瑶认真道:“我自然好奇,可?这些?东西不该是亘在我们之间的?事情,陛下信我,我也不会去怀疑陛下的?用心。”
“就算殿下真的?有所图谋,至少你对我的?好,给?我的?权力,是真的?握在我手里?的?,阿瑶仍旧很感谢。”
秦衡听了这话。不由自主的?安静了一瞬,他的?声音低沉,带着一些?病弱的?暗哑,跟阿瑶讲起了自己从未提过的?小?时候的?事。
那年秦衡才五六岁,正是活泼爱玩的?年纪,可?父亲不喜欢他,母亲也顾不上他。
他只能自己玩儿。
有一次他被宫里?的?这个小?太监欺负了之后,第一时间便是跑到蒋氏的?身边寻求安慰。
可?当时蒋氏好不容易又怀了一次身孕,根本没空顾及他,连她宫里?的?太监和宫女都拦着秦衡,不让他进?,只怕小?孩子会冲撞了蒋氏得来不易的?孕肚。
秦衡只能失落地走开,可?晚上还是忍不住偷偷溜过来。
他那时还小?,没有人注意到他,他便藏在连廊旁边的?花架底下,想要等丫鬟宫女太监睡熟了再?进?去。
可?没想到就是那一夜,他听到了一个惊人的?秘密。
他还有一个姐姐。
直到现在,距离当时已过去多年,蒋氏那晚说过的?话,仍会时不时地在耳边回荡。
蒋氏当时应当是对自己的?贴身婢女说的?,语气里?半是感叹,半是惋惜,又有些?憧憬。
她道:“当年的?双生?子惹怒了皇上,以至于皇上如?今对衡儿都不算宠爱,只怕是一看见他,便会想到当年那个走失的?女儿。”
没人说话,安静的?夜里?只能听到秦衡自己的?呼吸声。
但他的?声音很小?,掩进?风里?,很快就消失不见。
像是从来没有存在过。
蒋氏说:“不论是因着什么,既然皇上已经不喜欢衡儿了,以后便也少叫他到本宫跟前来,省得惹皇上不高兴。”
“更何况本宫眼下又怀了身孕,若是个女儿,也能弥补一下皇上的?遗憾,若是个儿子,那便更是叫人欣喜。”
……
秦衡去讲这些?过往的?事情的?时候,语气倒是听不出来多沉重?和伤感。但阿瑶透过微弱的?烛光能看到他,眼里?隐隐藏着不甘心。
秦衡到朕当时就想儿时有个姐姐,二是朕的?姐姐没有被丢走,那这一定不会是那样,缩在花丛里?一夜都没有人发现。
阿瑶心口像被针刺了一样疼。
有那么一刻,她竟想回到十几年前,去抱一抱那个尚未长大的?弟弟。
阿瑶看着秦衡削瘦的?身形,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问:“陛下还没有回答我,你到底得的?什么病。”
秦衡迟疑了一下,说:“老毛病而已,姐姐不要太担心。”
他这就是不愿意说的?意思?了。
阿瑶深深的?睨了他一眼,终究还是没再?继续追问下去。
但心里?其?实清楚得很,秦衡是除了他和她云舟之外,最了解他们两人之间发生?了什么事的?人。
他既知道阿瑶曾在他段云舟身边受过怎样的?伤,如?今还愿意再?把阿瑶托付给?他,那便是已经走投无路,别无选择了。
在朝中,没有比段云舟更能值得他信任的?人,也没有比段云舟更能继续撑住阿瑶身后的?那片天的?人。
阿瑶都明白。
她知道这是秦衡的?好意。
今日在殿上,阿瑶不留情面。也并非是她不愿意接受这样的?好意,她只是生?气秦衡有什么事却都不愿意和她商量。
明明身子一走便不利落了,却始终要自己一个人硬撑。
今晚她会来乾安殿,也是想来兴师问罪的?。
可?听了秦衡的?话之后,她忽然明白了他为何不告诉她,要她一起分担。
或许,这也是用另一种方式在圆自己心中的?遗憾吧。
当晚,阿瑶和秦衡聊到很晚,她便没有出宫,直接宿在了后宫。
等第二日醒来的?时候,安国公和长乐长公主订婚的?事已经传遍了整个大梁。
阿瑶听邵庆念完赐婚的?圣旨之后,便始终坐在窗前望着外头,几乎没有动过。
她默认了这次订婚。
这是一次妥协。
可?她不想承认自己的?妥协。
当初说着狠话要一刀两断的?是她,昨日在殿前当众拒婚的?也是她。
如?今默认妥协地也是她。
这次的?订婚又可?谓是突如?其?来,蒋氏又像是最后一个知道这回事的?人,她午间差人来传阿瑶。
但阿瑶根本没心思?应付她,叫水仙出去敷衍了几句,就带人回公主府了。
可?她没想到的?是,段云舟竟在公主府前等着他。
不过他还算是收敛,并没有乘国公府的?马车,鸦青色的?帷幔很是低调。
若不是禹回出面,阿瑶都没有注意到段云舟在车上。
他的?声音有些?沉,他掀开一角车帘,说:“阿瑶,我想和你说几句话。”
阿瑶停住步子,但没有回头。她淡淡地道:“想说什么便这样说吧。”
段云舟却执拗道:“你能不能坐上来。我只说几句话,保证不会打?扰到你。”
阿瑶看了看街上来往的?行人,只怕会惹人注意,犹豫了一刻,还是转身上了马车。
水仙就在外面,马车还是停在公主府的?门口,他阿瑶还算放心。
段云舟也没有真的?那样卑鄙无耻。
他先是沉默地阿瑶上下打?量了一会儿,尤其?是停在阿瑶的?脸上。
阿瑶被他眼神看着颇不自在,皱眉道:“到底想说什么?”
段云舟忽然开口问:“阿瑶,你知不知道我活到如?今。对我最重?要的?两样东西是什么?”
这分明是那日阿瑶问过的?话。
阿瑶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迟疑着摇了摇头。
段云舟:“我虽是公主之子,却始终活得艰难,因此,除了你之外,我最珍视我这条命。”
说完,他竟从袖子里?摸出一把精巧匕首,阿瑶瞪大了眼睛,质问:“你疯了么?”
段云舟却像是没听到一样,他将刀鞘扔去,露出锋利尖锐的?匕尖。
匕尖划破薄薄的?衣料,刺在胸口,很快便渗出血来。
段云舟却眉头都不皱一下,那刀仿佛是挂在车上身上。
新伤和旧疤重?合。
段云舟几乎是用哀求的?语气:“伤害既然抹不去,我拿这条命赔给?你,原谅我,阿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