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第 34 章

34.

可他还是晚了一步。

等他赶到陵阳的时候,只看到净棠轩的一片废墟。

段云舟负在腰后的手紧紧攥住又松开,心中莫名生出一种?无?力感。

事情好像已经偏离了他的控制。

这种?感觉很陌生。

他向来是对任何事都是稳操胜券的,却没想到在一个女人身上失了手。

他以为阿瑶向来是被他圈在手心里的鸟雀,却没想到只是一个不注意,她就飞走了。

禹回看他的神色阴沉,也不敢多说话,并挥手叫手下人都退开,却没想到才一抬手,段云舟便已经转过身来,往马车的方向去了。

禹回赶紧跟上:“主子,这就放着不管了?”

段云舟冷笑一声,掀开车帘钻上马车,反问:“都烧成灰了,还怎么管?”

禹回一噎,又问:“那……阿瑶姑娘还找不找了……”

段云舟闭了闭眼睛,沉郁的眼底似有潜藏的惊涛骇浪,他怒极反笑,平静道:“你没发现吗,起了那么大的火,净棠轩连块整木都看不见了,周边却没一点没被波及到,明显是有人故意针对我。”

禹回顺着他说的往旁边看了一圈,发现果真如此。他犹疑道:“那……”

“看来是没什么大碍。”段云舟冷冷勾起唇角,“叫人去查,查近来几个月有?没有人事先买下段宅周边的商铺或是宅院,我要知道到底是谁在帮她。”

他的声音暗藏着危险,禹回神色一凛,立时领命而去。

“等等!”段云舟忽然又想起什么。

禹回停下。

段云舟的手指摩挲了一下下颌,回忆道:“我记得之?前孟月柔带在身边的一个婢女和她关系不错,叫……叫什么含,我要见她。”

禹回:“是。”

段云舟没在陵阳待多久,京中还有?许多事等着他处理。

这一来一回耗费了不少时间不说,本来已经转好的风寒又复发了。

段云舟接过手下递来的汤药,苦涩的药味熏得他蹙了蹙眉,他两三口灌进去,感觉整个喉咙里都爬满了苦味。

他撂下碗,继续看刚才?没处理完的公文。

这一路上都是如此,为了早一点回京,最?后几天甚至没有?停下休整。

有?时候段云舟也会?忍不住分神去想,他到底为什么要去陵阳?

明明有那么多手下和暗卫,他却非要亲自去看一看才?甘心。

只因为那可能是和她有关吗?

每当想到这里的时候,他的潜意识都会否认。

但实际上,他心底一直有一个声音,是的,就是为了他。

从前,他没觉得自己多担心多喜欢她,只是因为她永远都会在那座宅子里等她。

而如今,不仅人寻不着了,连从前住过的院子也被烧的一干二净。

阿瑶,你是在用这样的方式来引起我的注意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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禹回的办事效率很高,他中途带人拐了一趟津州,最?后竟是和段云舟同时进的京。

“主子,她叫妙含。”

那是一个极其干瘪瘦弱的女子,跪在地上缩成一团,像是刚出生的鹌鹑。

段云舟上下打量她一眼,命令道:“抬起头。”

妙含便仰起脸由着人看,脸色蜡黄没有一点人色,下巴尖尖的,只一双水汪汪的眼睛还存着几分?从前的美色。

段云舟却无意欣赏,直接道:“听说,你和阿瑶认识的很早。”

妙含点了点头,小声道:“是……但是,奴也没有阿瑶姐姐的消息。”

段云舟道:“我只想知道她以前的事。”

妙含像是没明白,一脸茫然。

段云舟便换了一个问法:“从前你们在津州,琅音对你们如何?”

提到琅音,她便有?些?怕,可她也知道眼前这人是更加得罪不起的,想了一会?儿,小声斟酌道:“其实……公主平日里还算是很和善的,她喜欢丝竹舞乐,我们这群舞女在公主府吃穿用度都不必担心,还是……还是挺好的。”

段云舟像是没料到她会?这么说:“对你们好?”

妙含点了点头,接着道:“她只不待见阿瑶一个人。”

“……为何?”段云舟问。

妙含却道:“奴也不知道,事实上,没有人知道为什么,起先我们都以为是阿瑶无意间做错了事得罪了公主,可她又是那么聪明谨慎的一个人。无?论她做的多好,公主总是不满意。”

“然后呢?”

“后来,阿瑶姐姐便也习惯了,她身上长期带着疤痕,膝盖一直都是肿着的,公主总罚她,可她不说,只是越来越努力的练舞。”

“再后来,她成了我们中的领舞,她的容貌身段本就是最出挑的一个。自那之后,她便时常要在宴会?上出面献舞,公主倒是不怎么罚她了……”

说着说着,妙含又忽然想到了什么似的,忙补充道:“但我后来无意间听其他姐妹提起,说殿下原本是要将阿瑶送给薛茂的,就在一次宴上,还点了她去敬酒……”

妙含根本不记得眼前这人便是当日宴上的宾客之?一。

段云舟也没有出声打断的意思,直到听她把自己知道的一切都说出来,才?淡淡开口:“你下去吧。”

妙含忙俯首谢过,正要被人带下去的时候,段云舟忽然伸手从旁边的果盘里捡了一颗未切开的橙子扔过去。

妙含被砸了个措手不及,手忙脚乱地去接,抱在怀里,却又很茫然。

段云舟看她将橙子捧在手心,神色没有?丝毫异常。

他顿了顿,道:“既是阿瑶的旧友,中午便留下用膳,午后我命人送你离开。”

妙含糊里糊涂地正要道谢,却听到段云舟接着道:“不过,这个时节陵阳应当都是些海味,姑娘应当没什么忌口吧。”

纵使极力遮掩,段云舟还是注意到了妙含在听到“海味”的那一刻,脸色唰地难看起来。

果然,她回绝道:“奴不敢劳烦公爷,不必了。”

段云舟也没再勉强。

妙含很快离开,房间里只剩下段云舟一个人。

他脸上的淡然再也挂不住,只余下一片深深的悔意。

他以为她已经对阿瑶的过去了如指掌,却没想到还有?这么多,他不知道的往事。

跟在她身边这一年,阿瑶应当是极其依赖自己的。

琅音和阿瑶之间,到底有?什么秘密?

他从很早就发现琅音对阿瑶是有些?不同的,像是忌惮,也像是有恨。

可据他了解,琅音此生最?大的仇人便是和安帝了。

如今两人都死了……

等等!

段云舟倏地睁开半阖住的眼睛,他立时从椅子上坐起来,急道:“来人!立时叫人去查那新封的长乐公主,看看她到底是从哪来的!”

禹回被这一股脑的命令砸懵了,好在段云舟也很快意识到自己的失态,缓了缓语气,道:“去查那位神秘的公主,叫什么,多大年岁,样貌如何……和她有关的一切,我都要知道。”

他不信世上真的有?什么巧合。

为什么琅音会一直针对一个寂寂无?名的婢女。

除非,这婢女和她有仇,或是她的父母和琅音有仇。

又为什么阿瑶失踪后完全查不到踪迹,在他眼皮子底下烧了净棠轩之后又再度没了音信。

她分明活着,还活在段云舟摸不到的地方。

这个地方……

“不,不必查了。”段云舟眯了眯眼睛,一把合住桌面上的书册,吩咐道:“随我进宫。”

秦衡接到段云舟进宫的消息时,正在寝殿小憩,他皱了皱眉,奇怪道:“怎么这时候来?”

段云舟自然是有一块出入宫禁的令牌的,可他很知道分?寸,从不在不该来的时候来。

来传话的邵庆也觉得奇怪:“奴婢也是一头雾水,不过看安国公那模样挺急的,说不准是有急事。”

秦衡点点头,叫人给他披上一件外袍,道:“叫他来侧殿见朕。”

邵庆应了,没一会?儿就把人带回来,段云舟进来之后先行礼请罪:“臣耽误皇上安睡了。”

秦衡摆了摆手,温和道:“表哥说的哪里话,朕不过是躺着眯一会?儿,是有什么急事吗?”

段云舟道:“倒也不是什么急事,只是臣今日在给母亲上香时,不慎打碎了一对玉镯,那是母亲的遗物,臣深觉不孝,又怕不吉,思来想去,还是得求皇上帮个忙。”

秦衡奇道:“什么忙?”

段云舟说:“臣母亲的物件都是在先太皇太后的宫里收着……”

秦衡明白了,他挥手招了两个婢女:“去太皇太后的延康宫,将承音公主生前的遗……”

段云舟却阻止道:“皇上,臣怎敢全部拿走?”

秦衡问:“那表哥是想?”

段云舟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坦然道:“臣想去后宫自己拿。”

-

天色眼看着就暗下来了,一轮夕阳缓缓沉下,洒下一片金黄的余晖。

层层叠叠的宫顶和屋檐浸在晚霞里,将碧瓦金殿渲染的更加瑰丽。

阿瑶穿着一身素色的宫装,拾级而上,长长的裙摆扫过长梯,没留下一丝的痕迹。

宫门口的守卫朝阿瑶恭敬行礼,阿瑶微微颔首,走进了太后如今住的安慈宫。

从前的蒋皇后已被封为太后,在这安慈殿住了近半个月了。

可阿瑶却是第一次迈进来。

她并不想被卷进这场半路生出的亲情里。

可是蒋氏仿佛很执着于这一点,她期待能弥补这些?年遗失的女儿,也期待女儿能像她一样亲昵自己。

召她入宫的懿旨一道接着一道,阿瑶实在推拒不得。

今日的安慈宫格外的热闹,除了有?蒋氏,还有?几个太妃陪着,最?下面还坐了两个二十来岁的命妇。

许是刚刚经历了先帝驾崩的缘故,蒋氏今日没涂脂抹粉,身上穿了一件素白的褂子,隐约能看出年轻时的的风采。

可她终究是老了,看着如花一般娇艳的女儿,蒋氏拉着她的手,心酸道:“我们阿瑶和哀家年轻时简直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旁边围着的太妃和命妇们自然是笑着附和,称赞太后娘娘绝世?无?双,又夸公主千岁倾国倾城。

蒋氏被恭维得很是高兴,脸上堆满了笑意。

阿瑶却很不习惯这样的场合,她皱了皱眉,强忍着没有抽出手指,问道:“娘娘,今日找我来,是有什么事吗?”

她始终没有开口叫过一声母后。

往常蒋氏总会有?些?不大高兴,今日却没说什么,叫人搬了一张椅子给阿瑶,拉她在旁边坐下,然后指着底下的这些?人,一个个介绍过去。

“这是端太妃,这是宁太妃……那是你二表嫂,那位泾阳侯夫人……”

毕竟实在外人面前,阿瑶也不好表现的太任性,只得蒋氏介绍一个,她便回礼一个,这样轮一翻下来,腿都有些?酸了。

她隐隐能猜到蒋氏叫她来是什么意思,却故做不知,坐在一旁沉默地品茶,听着她们交往寒暄,一言不发。

蒋二夫人郑玉到底是太后的亲眷,说起话来也更亲近一些?,她看着阿瑶不怎么爱说话,便主动将手边的茶点递了过去,道:“公主尝尝?”

阿瑶摆摆手,婉拒道:“我不怎么吃得惯。”

郑玉也不觉得尴尬,手指又收回来,对蒋氏道:“姑母,殿下果然是您的女儿,不仅模样像,连吃食习惯上也像。”

她挥手叫人给阿瑶换一杯茶,道:“公主既吃不惯茶点,想必也是品不出这茶是什么茶了,不如换了牛乳,虽然甜腻,倒也能让公主立时品出味来。”

于是,阿瑶手边的茶便被收走,换了一杯牛乳上来。

阿瑶淡淡掠一眼郑玉:“多谢。”

像是没听出那话里暗指她没见识没品味。

可即便如此,气氛也是稍稍有?些?凝结,偏偏蒋氏是真的没听出什么来,还夸道:“从前玉儿在家时最是泼辣不过,如今嫁了人,性子温柔了不说,心思也变细了。”

郑玉笑着谢太后夸奖。

阿瑶勾了勾唇角,没说话。

蒋氏觑一眼她的神色,没发现什么特别的,放下心来,继续接着刚才?的话往下铺:“可见对于女儿家来说,有?个好夫君是多么重要。”

周围人连声应和:“正是。”

蒋氏拉着阿瑶的手:“算起来,阿瑶今年也有?十七了,到了该说亲的时候了。”

终于说到这儿了。

从方才一进来,她就已经敏锐地察觉到了蒋氏的目的。

她瞧一眼手旁的牛乳,再看看满面红光的蒋二夫人,若是她没有猜错的话,蒋氏是想把她嫁回蒋家。

果然,郑玉立马接话道:“说起来,咱们家安正也有?十八了。”

“安正那孩子竟这么大了?”蒋氏故作惊讶,然后拉着阿瑶介绍道,“蒋安正是你二舅舅的小儿子,是你表哥,那孩子是哀家瞧着长起来的,模样周正……这次你六弟便是被他护着的……”

旁边人也跟着附和。

阿瑶被吵得烦,冷不丁插一句:“六弟?”

蒋氏先是一怔,随即高兴道:“是啊,你六弟要回来了,不过你还没见过他。”

听了这话,阿瑶很快想起来,秦衡仿佛是和他提过的。

蒋氏跟和安帝少年夫妻,在和安帝还是太子的时候,怀了头胎,也正是阿瑶和秦衡。

后来因为这双生子的缘故,和安帝便不怎么去蒋氏那里了,正位东宫十几年,只再怀了一次孕,便是这六皇子——秦冀。

夫君不怜惜,长子不讨喜,女儿又不知踪迹,蒋氏几乎把全部的爱都浇灌给了秦冀。

哪怕他今年已经十一岁了,仍旧是疼得如珠如宝。

前几个月五皇子把握朝局,蒋氏怕自己这小儿子吃亏,忙派心腹打包了一大堆金银首饰,送回娘家去避难。

如今纷乱停了,自然也该回来了。

蒋氏一想到小儿子,方才正夸到一半的蒋安正也忘了,只一脸心疼地嘱咐一旁伺候的宫人:“冀儿这次出城实在是吃了好大一番苦头,过几日回京,该好好操办一场接缝宴去去晦气。”

吃了苦头?

阿瑶觉得这话好笑,带着金银珠宝到公府避难就算是苦头了?

她在外流落十七年,也没见她问自己一句苦不苦。

只想把自己嫁回娘家巩固娘家势力。

秦衡为了稳固朝局蛰伏在陵阳,呕心沥血才?登上皇位,也不见她问一句苦不苦。

阿瑶无话可说,蒋氏却高兴地说:“正好!阿瑶回来之后还没见过什么宫里的人,不妨办个宴会?,一家人坐在一起,熟络熟络。”

周围人自然不敢说不好,尤其是郑玉,三两句话便把蒋氏哄得笑开了花,阿瑶却觉得自己一刻都待不下去,推说头疼,便起身告辞了。

出了安慈殿。

水仙看出她神色不大好,试探道:“殿下,这就回公主府吗?”

阿瑶进京之后,就只去过一次天牢和陵阳,其余时候便总是窝在公主府里发呆。

水仙犹疑了一下,正想劝她出门多走走,就听到阿瑶问:“这时候,宫里哪里人最少?”

水仙想了想,说:“应当是延康宫。”

“延康宫”

水仙点点头,道:“那是先太皇太后住过的寝宫,后来太皇太后仙逝,整个宫殿都被封存了下来,不许再住人,因此,那边除了日常洒扫的宫人,便很少再能见到别人了。”

“那便去延康宫那边走走。”

-

延康宫在整个宫城的最?南端,周边有?戏台和小花园,依稀可见往日繁华模样。

只是因为离得很远,从安慈宫过去,要经过一段长长的甬道。

那甬道狭长幽静,四个抬轿的小太监脚步也轻,阿瑶坐在步撵上,莲青色的帷幔将她的四面围住,让她很有?安全感。

偶尔有?一阵晚风吹过来,掀起一角帷幔,能看到旁边朱红色的宫墙。

就在此时,迎面传来一阵脚步声。

阿瑶方才从慈安宫待了小半个时辰,眼看着就是晚膳的时间了,这会?儿会是谁出现在这样偏僻的地方?

她有些?好奇,想拨开青帷往外看,却听到一阵行礼问安的声音:“见过安国公。”

安国公?

仿佛有?一阵刺骨的穿堂风从耳边吹过,阿瑶已经触到青帷的手指瞬间停下。

下一刻,一道既熟悉又陌生的声音响起,他问:“不知步撵上坐的,是哪位贵人?”

他的声音一贯低沉,往常听着总有几分?阴郁,如今却多了几分?疏朗,更是好听了。

阿瑶手指蜷了蜷,没有出声。

水仙上前几步,对他屈膝行了一礼,然后道:“回安国公,我家主子是长乐长公主。”

“原来是长公主殿下。”段云舟得体地后撤一步,“臣段云舟参见长公主殿下。”

不知是从哪刮来的风,徐徐撩到两人跟前。

夜色愈发浓郁,两边宫人手里都提着宫灯。

几十盏明明灭灭的烛火几乎将整个甬路都点亮,可即便如此,依旧遮掩不住立在中间的段云舟。

阿瑶坐在步撵上,比他高处了半个身子的距离。

隔着一层青帷,阿瑶用眼神在描摹他模糊的轮廓。

他们已经有半年没见过了,可奇怪的是,阿瑶仿佛能想象出他现在的模样。

清俊挺拔,眼中带着和煦的笑。

该是熟悉的,却也是陌生的。

阿瑶不知是何时握了一截流苏在手里,她手一松,流苏便顺着裙摆往下滑。

她下意识地伸手去捞,却仍是没来得及。

流苏顺着光滑的帷幔一路滚下步撵,正好落在段云舟的脚边。

段云舟躬身,弯腰拾起了那卷流苏,他上前两步,道:“公主,给您。”

阿瑶却已经收回了手指。

那一截莹白的手腕从青帷中消失,段云舟想再往前,却被水仙挡住。

阿瑶淡淡道:“多谢,不过,我不要了。”

作者有话要说:没见到阿瑶之前的狗子:她竟然要用这种方式引起我的注意

见到阿瑶之后的狗子:什么叫不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