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轿子停在了乾安殿的门前。
这是和安帝的寝宫,本该是雄壮威严,金碧辉煌的,可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那本住在这里的君主久卧病榻的缘故,阿瑶竟觉得这大殿上的瓦片都染了沉沉暮气。
殿内侍候的太监宫女具是屏气凝神,阿瑶穿过重重帷幔,越往里,清苦的药味就越浓。
阿瑶忍不住皱了皱眉,状似无意地掩了掩口鼻。
旁边的宫女很有眼力见地替她撩开帘子,在寝殿的最深处,是和安帝雕饰华贵的龙床。
让她意外的是,不止皇上一个人在。
一个穿着素净的女人坐在床侧正给和安帝喂药,动作轻柔,两人听到动作具是一愣,随即一齐扭头。
六目相对,屋内瞬间安静下来。
也就在这一瞬,阿瑶几乎是飞快地将他们二人打量了一遍。
和安帝已经瘦得只剩一把骨头,脸上沟壑深深,怎么看都不像一个四十出头的壮年男人。
那女人敷着厚厚的脂粉,根本看不清原来的面貌,再加上头饰衣饰繁重又花哨,那样子看上去颇有些滑稽。
阿瑶心里有了一个念头,又觉得不可置信,直到那女人扑过来抱住她,哭喊出一声“我的女儿”的时候,她才终于敢相信,那真的是当朝皇后。
也正是她的母亲。
怪不得段云舟和戎嘉平即便是皇亲国戚也认不出她的身份。
原来如今的皇后已经变成了这副样子。
脂粉气混着药味儿呛得阿瑶鼻尖发酸,可她强忍着没有动,反而伸手回握了一下皇后的手。
这小小的一个动作仿佛戳到了皇后的心肺里,她一边握着阿瑶的手,一边默默垂泪。
直到皇上撑着身子咳了一声,皇后才终于回过神来,牵着阿瑶走到龙榻前,红着眼圈道:“皇上,您看,咱们的女儿……咱们的女儿回来了……”
和安帝瘦得皮包骨头似的,竟也能强撑着精神朝阿瑶挥了挥手,哑着嗓子道:“好孩子,过来……”
这声音像是朽木里挤出的游魂在叹息,阿瑶莫名有些头皮发麻,面上却不露分毫,作出一副胆怯模样往前走了两步。
阿瑶以为他是有话要对自己说,半蹲下想听得清楚一些,却没想到只听到他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
“果然,果然!秦……秦雪亭……胆敢欺君……”
阿瑶愣了好半晌才反应过来,秦雪亭是琅音长公主的芳名。
秦衡既已将她的来路安排好,和安帝这边听到的自然也是这个说法。
但之前秦衡曾提过,是琅音公主主动拿出这个坠子,说是让他去寻公主,实际想把他引出京城。
和安帝当时信了,现在必然怒极。
可阿瑶却是没能想到,一个父亲面对自己阔别十七年的女儿,心里没有半点愧疚和悔恨,只有对自己权势的维护。
皇后听了也不敢说话,在一旁依依垂泪,手倒是始终握着阿瑶的胳膊,像是怕她跑了似的。
阿瑶心里觉得这夫妻俩好笑,面上却说低眉顺目,一言不发。
和安帝自己愤怒了半晌,发现整个殿内每一个人回他的话,抬起的胳膊无力的垂下,最终道:“既然回来……回来了,朕,朕会命人给你册封的……”
阿瑶的指尖终于动了动,她听到了今天最想听的一句话。
皇上的女儿自然该封为公主,可这封号由谁来封,却是大不一样。
她的身份特殊,唯有和安帝下旨封她为公主,那才算是真正得到了皇家的认可。
只要世人知道,和安帝是承认这个走失多年的女儿的,她日后在皇室也不至于身份尴尬。
这也是她当时会答应秦衡的最重要原因。
想来秦衡也是明白的,特意选了一个和安帝稍稍有些精神的日子让他们见面。
没过几日,册封的旨意便宣告天下——
嫡长女失而复得,朕心甚慰,特封为长乐公主,赐公主府,四月二十三行册封礼。
只可惜,和安帝根本没能等到四月二十三,四月中便龙驭宾天了。
太子秦衡素服七日,四月二十一与长安殿登基,改国号为文庆,登基后的第一道圣旨,便是封姐姐长乐公主为长乐长公主,封地永安。
从前涉及谋反的琅音和五皇子等人则被押入天牢,容后再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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刑部天字号牢房,这里向来是只关犯了事的秦姓人。
琅音和孟月柔被关在一个牢房里,刑部的人都知道她走到今天这一步,显然是不可能东山再起的,因此送饭清扫都是囫囵敷衍。
没过几天就把他们折磨的没有人形了。
更何况还有人私下打点过,说是对这母女俩不必客气。
因此阿瑶乍然见到这二人,竟没有立时认出来。
风水轮流转。
阿瑶也从没有想过,会有自己坐着,琅音跪着的一天。
琅音同样没有想到。
她和孟月柔被带上手链脚链带出牢房的那一刻,她还真的以为是秦衡那毒小子良心发现,想起自己是她亲姑姑了,却没想到高位上竟坐着一个年轻的女子。
一身艳灼的红,在这阴森诡谲的天牢底下,竟莫名有几分妖异。
如墨的长发被高高挽起,精致的发髻上带着一对金镶玉凤凰步摇,每一只得凤口都衔着一颗圆润的明珠,坠着流苏,分垂在两边耳侧。
莹白的珍珠衬的她肤色更是娇嫩白皙。
她带着面纱,只露出光洁的额头和一双勾人的柳叶眼。
原本是很娇媚的眼型,此时眼尾勾着,倒像是两把割人喉咙的弯刀,凌利中带着几丝嗜杀气。
琅音在和她对视的那一瞬间便已经意识到了什么,张了张口,还没来的及说什么,便见到眼前人伸手将脸上的面纱徐徐扯下,露出一张完美无瑕的脸。
孟月柔当即瞪大了眼睛,见了鬼似的往后缩,却被押着她过来的狱卒狠狠一搡,膝盖磕在地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没人去管她,狱卒朝阿瑶恭敬地拱了拱手,赔笑道:“惊扰了殿下,殿下莫怪,莫怪。”
阿瑶自然不会怪他,只浅浅一挥手,吩咐道:“你先下去吧。”
两个狱卒忙听命退下,孟月柔听到他们的称呼,像是被雷劈了一样傻在地上。
倒是琅音始终平静,她地目光紧紧盯着阿瑶的脸,再也没有掩饰自己的厌恶:“果然,他们找到你了。”
这便是早就知道阿瑶身份的意思了。
虽然早有预料,可当阿瑶听到的时候,还是忍不住心凉了一瞬。
原来,只是她的出生,便是带了原罪。
但也只是一瞬——
阿瑶很快恢复了神情,眼睛里泛着淡淡的光,她不知从哪变出一把折扇,伸过去挑起孟月柔的下巴,学着她从前的语气,傲慢道:“我还以为,雅贤郡主都忘了我是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