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禹回退下,房间里只剩下段云舟一人。
方才被扔进火盆里焚烧殆尽的只余一捧黑灰,透过从窗格里洒出来的阳光,能看到缕缕轻薄的黑痕。
段云舟推开半扇床,趟到美人榻上小睡,闭上眼睛的那一刻,鼻尖仿佛仍然能嗅到那丝丝缕缕的焦味儿,恍然间,他像是又回到了幼时待过的那个,永远填斥着难言气味的小房间。
在别人看来,他是承音长公主和定远侯的独子,皇亲国戚,名门之后,但却极少有人知道,这让人百倍艳羡的身份,实际上是刻在他骨子里的耻辱。
承音是先帝的嫡幼女,元皇后生下她之后便去了。承音自小长在先太后身边,又因她身体不好,所以自小娇惯,养成了一个单纯不知事的性子。
她自小是由人参灵芝喂大的,是太后的心肝宝贝,因此太后对她的驸马只有一个要求——就是必须好好伺候她。
所以后来寒门出身的段睿即便是寻机会搭上了金枝玉叶,却始终无权,在朝中担一介虚职而已。
这当然和段睿的初衷相悖,他成日被圈在公主府里,满腔豪情无处抒发,见不到权,成日只能对着病恹恹又敏感粘人的公主殿下。
段睿无法忍受,终于在承音怀着第一个孩子的时候,抱着院里一个美貌丫鬟,上了床榻。
那丫鬟娇滴滴又会哄人,哄得段睿高兴又满足。
只可惜两人同住公主府,纸是包不住火的,段睿偷吃的事很快被承音发现,这件事就这样闹到了皇上和太后面前。
虽然最后承音还是原谅了痛哭流涕、直言悔悟的段睿,可闹了这么一通之后,生下来的长子段云朝自小身体不好,没过几年便夭折了。
承音因此崩溃。
而更让她崩溃的是,没过几日,她发现段睿竟又在府中藏了人。
而那时,她腹中正怀着段睿的第二个孩子,也就是段云舟。
皇上震怒,承音也不愿意再原谅他,两人就此和离,段睿被贬往偏远南境,永世不得返京。
此后,偌大的公主府只剩下承音和刚出生没多久的段云舟。
接连经历夫君两次背叛的承音备受打击,她本就身子虚弱,这会儿精神上也多少出了些问题,有时会对着段云舟叫已亡长子的名字,有时又会看着段云舟想到离开许久的段睿,整个人状若疯魔。
那时的段云舟还小,跑不了躲不开,只能傻愣愣地看着自己母亲一脸狰狞地双手掐住自己的脖子,像是要把他掐死。
后来段云舟无数次回忆当时的情况,只觉得那次若不是太后及时出现把他救下,恐怕他真的会命丧在承音手里。
太后心疼孙女,也心疼无辜的孩子,便做主把段云舟接到她宫中抚养,让承音好好休养。
段云舟在宫中生活了五年,他能有今日的人脉和势力,绝大部分是当年太后留给他的。
他十二岁时,太后病重,临死之前握着他的手,语重心长地叮嘱:“云舟,你母亲这辈子不容易,她当初为生下你,去了半条命,你要好好对她。”
段云舟深感太后之恩,后来又回到公主府,即便承音对着他发疯,叫段云朝或段睿的名字,他也只是沉默,等她发泄之后,再把奄奄一息的承音背回房间休息。
承音身子本就不好,这几年更是消耗了多半元气,在段云舟十四岁那年,承音薨逝,他又被送到了段睿身边。
那时,当政的已经是和安帝,他一心只有朝政,自然不会去管段云舟的死活,不仅复启段睿,并把段云舟又送回了他的身边。
没过几年,段睿续娶陆氏,又生下两个嫡子,而段云舟虽有皇上亲封的世子之名,却在侯府中处处受限。
承音活着的时候,曾往他的饭菜里下毒,只因见到这个儿子就会想到负心的夫君和早逝的长子。
段睿在有了陆氏和新的嫡子之后,曾买通他手下的婢女要往他的里衣上浸毒,只因他见到段云舟就会想到当年那段屈辱的,被人拿捏的曾经。
父不慈,母不爱,有时段云舟也会想,或许他的出生就是个错误。
他不知道怎么做才叫报仇,收敛锋芒成日闷在侯府,却仍有人容不下他。
十七岁那年,陆氏往他房里塞女人,又派人在后院明目张胆地暗杀他。
如此嚣张,必定是有人默许。
段云舟在院墙上坐了一夜,看着段睿一脸喜爱地抱着两个小儿子和陆氏亲昵,只觉得浑身冰凉。
那日后,他便佯装被刺客砍伤了双腿,劈府独居,积蓄力量。
在陵阳城,他多年来都是深居简出,从前还曾有人因着他那张勾人夺魄的绝佳面相而前赴后继的来侯府试探婚事,后来段睿叫人大肆宣扬他身体不好,随时都可能一命呜呼之后,也甚少再有人谈论他。
这实际上正和段云舟的本意,这许多年来,他也在不断扩张势力,并趁着“养病”的这两年,和京城也搭上了联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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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头渐沉,昏黄的晚霞将整个书房笼罩。
段云舟仰躺在榻上,疲惫地揉了揉酸疼的眼眶,缓缓睁开眼睛。
实际上,他已经很久没有梦到从前的事了。
禹回在门外敲了敲门:“主子,戎公子派人来了。”
段云舟撑着胳膊坐起身,披上了外衣,问:“几时了?”
禹回道:“已是酉时三刻了。”
“酉时……”段云舟轻声默念了一遍,不知是想到了什么,神色微动,又很快恢复如常,“走吧,他们要等急了。”
早已备好的马车一路在主路上穿行,熟练地避开了几波跟踪之人,终于在一家茶楼的后门停下了。
成掌柜亲自迎出来,对段云舟道:“主子,殿下和戎公子已经到了。”
段云舟点点头,单手解开披风扔给他,不紧不慢地上了楼。
二层空荡而安静,段云舟一走上踩上最后一级台阶,正好能看见角落里坐着的两个年轻男人。
戎嘉平手持折扇,面上带笑,今日难得有几分正经。
另一个看上去很是年轻,一身肃袍,模样却极好,一双柳叶眼精致却不女气,薄唇轻轻勾起,和善至极。
听到脚步声两人同时转过身,六目相对,刹那之间段云舟便将对方不动声色地打量了一遍。
他的目光隐晦又不经意,却在触到那双如明月一般皎洁的柳叶眼时,几不可察地顿了一顿。
“云舟,怎么才来。”戎嘉平先开口打破沉寂。
段云舟很快反应过来,对着那少年恭敬行礼,拱手道:“参见太子殿下。”
“表哥何须多礼。”秦衡在他将要跪下去的瞬间将他扶起,他的声音和煦和春日清风,没有半点储君应有的气势和架子。
可即便如此,段云舟却不会像朝中那些眼盲的臣子一样小看了这位太子殿下。
为人低调,心内却有乾坤。
两人自小相识,后来段云舟离京之后,两人多数时候是通过戎嘉平联系。
三人寒暄几句,一同在桌边坐下,仍是戎嘉平先开的口,他问秦衡:“殿下,怎么忽然到陵阳来了,皇上的病可好了么?”
“多半是好不了了。”秦衡叹一口气,脸上却看不出什么哀伤之意。
段云舟坐在他的侧手边,半垂着眼睛似是听得认真,实际上却根本没有在听两人说的什么。
他沉默了一会,还是忍不住看了秦衡一眼,目光飞快停留一瞬又很快收回。
大概是疯了,段云舟想。
他看到太子,想的竟是阿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