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阿瑶没有半分犹豫地走出雅间。
实际上,她如今好像已经习惯了段云舟的阴晴不定。
反正也没有人理会,阿瑶不好走太远,干脆破罐破摔地贴墙坐下,胳膊环住两腿,下巴搭在膝盖上。
走廊阴冷,雅间的门紧闭着,仍能隐约嗅到海腥味。
阿瑶束紧领口,勉强压下胃里泛起的恶心,不由自主地想到了当初。
她进乐舞坊学舞时才十二岁。津州官员腐败,当时的知州最好幼女。
一日,阿瑶无意间看到当时的领舞小柳被人拐了塞进轿子里,说是要买她回去做知州大人的妾,可小柳心中已有情郎,宁死不从。
结果被知州强抢,甚至毫不避讳地在舞坊大厅被人扒光。
阿瑶和其她姐妹被逼着在旁边围观,眼睁睁看到有人往小柳的身后塞了一条活鱼进去。
少女绝望的尖叫和挣扎苦求时隔多年仍在阿瑶的脑海里萦绕不散。
小柳就这样被当众折磨死,鲜血和海水混在一起,淌了满地。
直到三四天后,舞乐坊仍然充满了鱼腥味。
从那之后,阿瑶再也没吃过腥物。
也正是那天起,她才终于明白,美貌不止是利器,也是致命的毒药。
往事忘不掉,甩不开。
自从离开津州到了陵阳之后,阿瑶便强迫自己少去想。
以为可以重新开始,却忘了从来都身不由己。
她的脸色有些白,忽地有一阵风吹过,房间内的饭香飘飘荡荡,阿瑶飞快捂住嘴巴,脸色青白地往下冲。
成掌柜正好上来给段云舟送账册,和阿瑶脸对脸撞个正着。
阿瑶脚下一步不停,走出茶庄拐到旁边的小巷子里,立刻躬身干呕了起来。
她一天没有吃东西,实际上根本就吐不出什么来。
可胃里仍在不停的往上反酸味,阿瑶呕的眼前发晕,最好只能伸手撑住墙面,脸色异常苍白。
“姑娘……”
成掌柜跟出来,颇有些担忧,毕竟是主子亲自带来的女人,他不敢怠慢。
阿瑶摆摆手:“多谢关怀,我没事。”
实际上仍有些不舒服,她不想回去,便说:“我想晒会太阳,里面有些冷。”
“这……”成掌柜不敢擅自做主。
阿瑶见他犹疑,轻声道:“公子的房间就在上面,周围都是暗卫,我不会跑的,更不会有危险。”
成掌柜闻言不好再劝,叫人给她送了一杯清水便进去了。
阿瑶握着杯子坐到旁边的一块大石头上,阳光斜射下来,照在手背上有些发烫。
她这才惊觉,实际上已经入夏许久了。
小巷正对着一条街道,街上还算繁华,阿瑶休息片刻,觉得也没有那么难受了。算算时间,段云舟差不多也该用完膳了,于是站起身想回茶庄,却冷不丁被人叫住。
“姑娘……请留步。”
她疑惑地转身,一位穿着湖蓝色袍衫的年轻公子站在不远处,模样清俊。
阿瑶歪了歪头,觉得他有些眼熟。
他道:“姑娘,你不记得在下了?那日在栖佛湖……”
想起来了。
阿瑶点点头,对他笑了一下,颊侧露出一个小小的梨涡,眼睛弯如月牙:“原来是你。”
那人傻傻地笑了笑,脖颈通红,犹豫着不敢上前。
阿瑶大方道:“再见即是有缘,我叫阿瑶,不知公子名姓?”
“我叫,我叫宁泗。”
宁泗原本只是闲逛,却不想在街上偶遇了那日的漂亮小姐。一个人坐在路边,十分引人注目。
他脑袋一热便上前来了,走近却觉得有些尴尬,不知道该说什么。
阿瑶见他这羞涩腼腆的样子,不由觉得有些好笑。
从小到大不知有多少男人为她这幅皮囊神魂颠倒,也曾有纨绔公子一掷千金想买下她,却少有人像他这般呆傻,连话都说不出半句。
同段云舟那种全是秘密且琢磨不透的男人比,她更喜欢和这样的傻子打交道。
总归如今段云舟那边讨不到什么好处,他虽然救过她的命,她应当也没必要把一辈子都搭给他吧。
她的命不值钱,可任他利用这么久也应该算是报恩了。
阿瑶心想,人生在世,总是要为自己考虑的。
宁泗见她不说话,只一个劲儿地盯着自己,耳朵更红了。
阿瑶眼波流转,主动走近了一些,问:“宁公子有事吗?”
宁泗支支吾吾,最后憋出一句:“我有些饿了,阿,阿瑶姑娘饿不饿?”
阿瑶莞尔一笑:“还真饿了。”
宁泗眼睛一亮:“真的吗?我知道有一家馄饨很好吃,不知道……”
阿瑶却说:“馄饨恐怕不行,宁公子不如带我去吃那个?”
她说的是一家马蹄糕的小摊,清爽的香味儿早早飘过来,可阿瑶身上没有一文钱。
宁泗先是有些失落,听了这话很快高兴起来,带她到街对面买了一大包的马蹄糕,犹嫌不足。
这是他此生见过最美的女人,宁泗只想为她花钱讨她高兴。
阿瑶笑着道谢,想吃一块垫垫胃,却忽然听到极其难听的一道摩擦声从头顶上响起。
两人同时抬头去看,茶庄二楼的一扇轩窗被人粗暴推开,段云舟站在窗前,眉头紧皱。
“滚上来!”
宁泗愣了愣,下意识去看阿瑶:“阿瑶姑娘,他是……”
阿瑶无奈叹一口气,面上却什么都没有表现出来,她解释道:“是我主子。”
宁泗听了这话还有些怔怔的,似是没想到她竟然是个婢女。
阿瑶抿了抿唇,小声道:“实在抱歉,是我今日不知分寸惊扰公子了。”
宁泗立马反驳:“哪里的事!”
他将那一包糕点都塞到阿瑶的手里,冲她安抚一笑,然后向楼上的段云舟遥遥拱手:“这位兄台莫怪,都是在下不知礼数,还望兄台不要怪罪阿瑶姑娘。”
说了没两句话连名字都知道了,段云舟冷哼一声,直接合上窗子,发出嘭的一声闷响。
-
拎着马蹄糕回去后,阿瑶已经做好了迎接又一场血雨腥风的准备。
谁知段云舟连理都没理她一句,就放她回房了。
阿瑶本来还觉得奇怪,直至到了晚膳时,湛云才问她:“姑娘,你是不是又惹主子生气了?”
“怎么了?”阿瑶想到今天的事,点了点头。
湛云和她相处最久,自然了解她的性子,心中颇为不忍,可又不敢违抗命令,只得将段云舟的话明白重复了一遍。
“主子说,姑娘既然这么有本事,大概是不用吃府里的饭了。”
“所以……今晚大概没有晚膳吃了。”湛云劝她,“姑娘,虽然不知道是因着什么,但只要你去服软认个错,主子一定会收回成命的。”
阿瑶却觉得没意思,第一次没有听湛云的话,敷衍道:“不用了,我还不太饿。”
-
书房里只有段云舟一人,倚在椅背上,双眼轻阖,单手揉着眉心,不知是在想什么。
禹回推门进来,担心他会胃痛,便先递了一碗清粥给他。
段云舟接过,问:“湛云来过?”
禹回手腕微不可察地一抖,回道:“是。”
段云舟哼了一声:“那叫她过来吧?”
禹回愣了愣,意识到说的这个她是谁之后,忙小心翼翼道:“湛云不是为着阿瑶姑娘的事……”
段云舟夹菜的手倏地一顿,眼刀子飞过去:“她还没来过?”
禹回端着茶杯,犹豫了一下还是诚实点头。
段云舟的表情瞬间凝结,喉咙滚动了两下,到底是没有说什么,禹回端过来的茶也没接,屋内瞬间沉默下来。
禹回看着他的表情,大气都不敢喘,轻手轻脚地想把茶盏放下,却不知道抻到了哪,青瓷杯啪的一声摔到地上,茶水顺着碎瓷片泼到地上,一片狼藉。
段云舟不悦地蹙了蹙眉。
禹回忙跪下请罪,撩起袖子要清理瓷片,却忘了遮掩伤痕。
段云舟稍一偏头就看到他小臂上的两道青紫鞭痕,已经有些淤血了,看着有些可怖。
“怎么回事?”他的声音冷下来。
禹回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另一只手飞快地捂住,段云舟忽然想到什么,笃定道:“是湛云。”
禹回不敢吱声,段云舟见他低眉顺眼的模样,颇有些无奈:“又是哪里惹到她了?”
“前几日去给戎少送信的时候,进了一趟倚春楼,今儿个不小心被湛云知道了,她有些生气。”禹回答。
这两人自幼相识,打打闹闹这么多年,段云舟也不好多说什么,只轻骂了一句:“连个女子都驯服不了。”
禹回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开始转移话题:“主子还生气吗?要不要属下叫人把阿瑶姑娘叫来?”
段云舟横他一眼:“叫她做什么?”
禹回诚恳道:“属下以为,主子见到阿瑶姑娘会高兴些。”
段云舟拧起长眉:“我若不想见她呢?”
“您是主子,自然是您想如何便如何。”
段云舟怔住,良久他轻笑一声,屈指敲了敲桌面,命令:“的确,叫她过来,我要见她。”
“叫来书房吗?”
段云舟却说:“不,我要沐浴,叫她来伺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