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阿瑶醒来的时候,是躺在一间陌生的房间里。
房间不算很大,但很干净,阿瑶撩起床幔打量四周,像是客栈。
她揉了揉胀痛的太阳穴,想下床给自己倒一杯水,却听见外间传来一阵脚步声,将被角和床幔掖好,她再度闭上眼睛装睡。
房门很快被人推开,她能感觉有人用手背贴了一下他的额头,像是在感应温度。
紧接着是一道陌生的男声,他的声音压的很低,似乎是怕吵醒她:“主子,已经不发热了,今天应该就能醒了。”
段云舟唔了一声表示知道了,问:“知会柯裕了吗?”
有人答:“派人传过信了,戎公子不在陵阳,柯裕说不敢擅自做主。”
段云舟想了想,说:“倒也是,既如此,先带回陵阳,回头再安置。”
“是,属下这就去准备。”
说完,阿瑶便听到有人离开的声音,房门推开又阖上,她屏气凝神,房间内已经没有别人的呼吸声了。
都走了吗?
她迟疑了一瞬,试探地睁开眼,正对上一双冷若寒霜的凤眸。
锐利逼人,像是淬了毒的匕首,又阴又冷。
若是仔细看,似乎还带着一点居高临下的审视。
“都听见了?”段云舟先开口。
阿瑶不知道该不该承认,下意识地抿了抿唇,想装傻,却听到他再次开口:“琅音正派人寻你。”
阿瑶听出了几丝威胁的意味,只得道:“是。”
说完眨着一双无辜的柳叶眸,使劲挤出眼泪,想博他一丝半毫的同情,却没想到他只冷冷晲她一眼,再没说什么,直接转身离开了。
阿瑶撑起身子,看着紧闭的房门,缓缓舒出一口气。
方才她虽然听到了那一番话,实际上却没有听懂是什么意思。
她不知道戎公子是谁,也不知道姓柯的又是做什么的。
但大概能猜到他是陵阳人,并且是要带她回陵阳。
从他方才提到琅音长公主的语气和称呼看,姨侄两人关系并不亲厚。
看来,自己那天是赌对了。
-
段云舟回房时,禹回正等在里面,见他进来,忙禀报:“主子,已经派人去琅音公主府里打探过了。”
段云舟问:“如何?”
禹回道:“琅音派了五百名府兵去找阿瑶姑娘。”
五百名?
段云舟微微一怔,问:“薛茂如何了?”
那日他带人离开才没多久,就得知薛茂在公主府遇刺的消息。
薛家人震怒,琅音亦觉后怕,派人将当晚全部宾客强留在府中,一一盘查,连他这儿也来了几个内官问话。
这事牵连了长公主和薛家公子,津州城已经戒严了三四天,公主府一派混乱,因此,一个小小的舞女逃跑与之相比根本算不得什么。
可让人没想到的是,琅音竟把公主府中能调动的大半府兵都放在了这个舞女身上。
段云舟靠在椅背上,手指在桌面轻轻敲击,问:“琅音应当不知道那刺客是她吧。”
段云舟派人去打探过,薛茂那伤口位于肩颈处,虽然刺偏了些并未致命,伤口却极深,薛茂始终昏迷不醒,一条手臂几乎废掉。
捕快没有在现场没有找到凶器,不少人都怀疑是薛茂惹下的仇家。
或是琅音长公主的仇人。
果然,禹回摇摇头:“不知。”
“属下去探查过,薛家人起先是很怀疑阿瑶姑娘的,但找了仵作,说那伤口不像是女人下的手,再加上府里几个舞女都说阿瑶平日里最是乖巧胆小,薛家人自己也不相信薛茂能被一个舞女刺伤,便没人再把这两件事牵扯到一块了。”
乖巧?胆小?
段云舟冷笑一声,转念又想到她那双比狐狸还勾人的眼睛,倒的确很会装模作样。
把她带回客栈的时候,她已经晕死过去了,找来大夫给她治伤,又找了一个小丫鬟给她擦洗身体。
事后,那丫鬟把摘下来的钗环都送到了他这里,里面有一只带血的簪子。上面血迹已经干涸,可簪头却因为太过用力而微微弯曲。
再想到她肩头插着的那把男人用的玉簪,无论是角度还是伤口深浅,都不像是别人插上去的。
紧接着得知薛茂遇刺,段云舟很难不怀疑什么。
段云舟微微眯起眼睛,禹回尝试着揣摩主子的意思:“主子,这女人如此狠辣有心机,咱们真要带她去陵阳吗?”
若不是知道杀人利器就插在她发间,段云舟大概真的会被她骗过这一遭。
听了禹回的话,段云舟没答,反而问:“叫你去查她的身世,都查清楚了吗?”
禹回点头:“已经查过了。”
“她是个孤儿,原先是京城人,后来一路流浪到津州的,十一岁就在津州舞乐坊学舞,因为模样好看,才被送进公主府,到前日刚满十六岁。”
“前日?”
禹回道:“前日,就是您遇到她那日,是她十六岁生辰。”
段云舟轻蹙了一下眉角,什么都没说。
他不关心她的生辰八字,只对她这个人还有些兴趣——只是一介舞女却值得琅音动用近千名府兵;看上去娇柔无辜,却连侯门公子都敢刺杀,聪明又狠辣。
若是调.教好了,大概会是一枚不错的棋子吧。
段云舟勾勾唇角,吩咐禹回:“派人时刻监视着琅音,弄清楚她到底为何对这小姑娘那么重视。”
“是。”
“还有……”段云舟叫住禹回,“再去查她从前的事,遇见过什么人,说过什么话,我都要知道的清清楚楚!”
禹回肃然道:“属下明白!”
-
阿瑶这几日睡的极不安稳。
那日段云舟虽说要带她回陵阳,可她白日吃饭的时候听到店小二随口提了一句,薛茂没死,外面全城戒严,长公主一直在搜查刺客。
阿瑶心中不安,总怕会查到自己头上来,回房间想休息,又忽地想到自己当日藏起来的簪子,和那一身带血的衣物。
她怕被段云舟发现,因此旁敲侧击地去试探伺候她的小桃。
小桃一脸茫然,傻乎乎地给她掰扯她当日头上带的所有首饰,说是没看见什么银簪子。
阿瑶仍是不放心,惶惶几日,最后竟在房间的窗缝里找到了那枚带血的银簪。
想必是当日场面太混乱,不小心掉了。
好在没有人发现,阿瑶松了一口气,裹上了两层手帕将它严实藏好。
“姑娘。”
有人敲门,阿瑶忙坐回到床上躺好,是小桃。
她推门走进来,对阿瑶福了一福,说:“姑娘,公子方才吩咐,明日启程回陵阳,让奴婢给您收拾行李。”
“明日?”阿瑶怔了怔,“不是城中戒严……”
话还没说完,阿瑶就知道自己问的有多傻了。
段云舟是什么身份,怎会连出门的玉牌都没有。
小桃笑了笑,说:“姑娘不必担忧,只管安心跟着公子便是。”
阿瑶便不再多嘴,她的衣物都是这几日新添的,小桃一并替她收拾好放在枕边,又将涂抹的伤药分门别类放好。
翌日一早,阿瑶被人摇晃醒,吃了一碗清汤混沌,坐上了马车。
陵阳离着津州约莫有十三四天的车程,一路跟着的护卫很少,比阿瑶在津州客栈见到的少了一半多,小桃也没跟来,她就一个人闷在车里,几乎见不到什么人。
她向来知道自己的身份,不做惹人生厌的事,更不会故意出风头引人注意。肩上的伤始终没好,路上没有大夫看着,每逢坎坷山路便要撕心裂肺的疼一次。
有几日下车吃饭的时候,唇上半点血色没有。
连禹回都看出她伤势未愈,不好这样折腾,去禀报段云舟,他却说:
“没点韧劲和耐心,我白养着一朵娇花?”
禹回不敢再说,好在路程不太远,没有性命危险。
窗外的路边渐渐多了翠色,越过山路,能看见粼粼波动的细流,阿瑶知道,大约是到陵阳了。
果然,再之后马车行的飞快,午饭晚饭混成一顿,终于在这日傍晚进了陵阳城。
“姑娘,下车吧。”
马车停在一座素雅的宅院面前,阿瑶闻声撩起车帘,抬头去看大门上的匾额,却发现上面写的不是定远侯府,而是“段宅”。
心中虽然疑惑,却也知趣地没有多问。
下了马车,正见到禹回扶着段云舟在说些什么,她提裙朝他福了福身,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就见段云舟忽地蹙起眉头,板过她的肩膀将她拽到身后。
不远处站着一位穿着富贵的夫人,身后围着七八个婢女护卫,此时正怒目盯着她和段云舟。
她毫不客气,质问道:“云舟,为何不先回府拜见你父亲?”
段云舟理都没理,禹回伸手拦住她的目光,微微躬身,语气却没有半点恭敬之意:“我家主子不想见客,请回。”
这一路上,阿瑶多少对段云舟的身世有了几分了解,眼前这女人应该就是定远侯前几年续娶的夫人陆氏,也就是段云舟的继母。
看来段云舟和家里关系并不好,要不然禹回也不会连句尊称都没有。
陆氏被气得指尖轻颤:“你算什么东西,让开,我要和云舟说话!”
鄙夷两字几乎写在禹回脸上,他重复道:“请回。”
陆氏脸色青白,最后转为涨红,段云舟就像没看见她这个人一样,连一个眼神都没分给她,转身便要离开。
陆氏气得呼吸都不顺,从前段云舟不服她,却也维持着表面的和谐,可今日,他竟连装都不装了。
去了一趟津州,就觉得自己翅膀硬了?
津州,津州……
莫非是琅音长公主许给了他什么,才让他如此有恃无恐?
这样想着,陆氏也觉得事情棘手了起来。
段云舟自然不会睬她,胃部的不适越发明显,他紧蹙着眉头,薄唇紧紧抿着,毫无血色。
他强装出没事人的模样,想立刻进门,却不知此时离他最近的阿瑶将他的小动作尽收眼底。
本不想理会,可禹回在前面拦着陆氏,身边连个婢女都没有,阿瑶往前挪了挪,压低声音问:“公子,您……您没事吧。”
段云舟冷冷地扫她一眼,想让她滚远点站着。
却不想开口竟是一声难抑的痛吟,痛意飞快蔓延,额上沁出冷汗,段云舟手脚冰冷,虚弱得像是下一秒就要倒下。
好在阿瑶及时上前扶住他,用自己的肩膀将他撑住。
从旁人的角度看,两人更像是抱在一起。
陆氏死死剜着两人,怒道:“云舟,你是侯府世子,怎可大庭广众做出这等不合规矩的事?这女人是谁?你还没订婚,还未娶妻,你今日如此,是要气死你父亲吗?”
一句跟着一句,像是一只聒噪的乌鸦。
段云舟侧身推开阿瑶,像是脏了手一样避开两步,他斜晲陆氏一眼,视线冷的像刀子。
陆氏神色一凝,往前的脚步顿住,旋即又恢复如常。她不想承认,方才那一刻,这病秧子让她生了惧意。
见她停住,段云舟唇边挑起一抹讥讽的弧度,上下将陆氏打量一遍,才道:“最好不要在我面前摆你的夫人架子。”
说完,兀自进了大门。
阿瑶被甩在后边,掌心还残留着他冰凉的体温,陆氏已经被人强行隔开,禹回走到她身边,见她脸色不是很好的样子,说:“姑娘,请。”
阿瑶勉强应了一声,跟着走进宅院,一个年轻的女子在廊下等着。
见到阿瑶,她走近行礼,自我介绍道:“阿瑶姑娘,奴婢名湛云,是主子指来伺候您的。”
阿瑶回礼,客气道:“那日后便劳烦湛云姑娘了。”
禹回对两人示意一下,说:“湛云带阿瑶姑娘去休息吧,我去主子那。”
“好。”湛云模样俏丽,笑起来的时候,两颊各有一个小小的梨涡,她对阿瑶说,“您的行李已经放好,姑娘随我去安顿休息吧。”
给阿瑶安排的院子不算很远,但阿瑶已经有些坚持不住了。
方才扶住段云舟的时候,他的胳膊正好戳到她肩上的伤,这会儿又拖了这么久,痛意愈发明显,脸色煞白。
随着湛云穿过狭长的走廊,刺眼的阳光直射到阿瑶苍白的侧脸上。
她几乎能感觉到血液洇湿里衣,粘稠的血液顺着肩膀往下淌,将要倒下去的时候,阿瑶一把扶住身后的湛云,再度昏死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