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沐离开后,李延庆撑着有些虚弱的身子靠在门边,从他的寝殿往外看,能恰好看到太液池的一角,他时常在那儿的白玉桥上喂鱼,最爱看的就是洒下一把谷子后,平静的水面被争前恐后的鲤鱼闹起一阵沸腾。
如今一池的鲤鱼争不过的要?么饿死要?么瘦弱不堪,而那几条争得过的,都已生得硕大,鳞片光泽耀眼,鱼尾强健有力,他心里边最喜欢的那几条,也各有各的优美之处。
“也该是选一条的时候了。”李延庆看了许久后,终是勾起了嘴角,说出了句意味不明的话。
其实方才对李沐说的话并非有假,见到他能这么快做决断逼宫夺位,李延庆甚是欣慰,自从大皇子被贬,二皇子被遣去云南,而三?皇子李淮又沉溺美色不专于朝政,他确实有想过立李沐为太子,那封诏书也是在大半年前就写好的,不过还未盖上?他的亲印。
可这段时日李淮又改过自新,不似之前那样荒唐,朝堂政事处理得极其妥当,李延庆本就更喜爱李淮,甚至在当初还未立太子时,就属意过非嫡非长的他。
而李沐勇猛有余,计谋不足,母族又势大,着实不是个上?好的人选,若他今晚真?能狠下心与母族斩断牵连,传位于他也不是不可......
可是李淮无论智谋、军策,甚至仪态性情都深得他心,吕贵妃早就死了,秦国公府支系凋零,也成不了什么大的气候,即便此时来看,也是最适合的人选。
李延庆又转身看了眼他床头的另一个暗阁,里边也有一封传位诏书,里头写着的是正是李淮的名字。
眼下李沐占了先机,可李淮他也不舍的,李延庆眯着眼思虑了一番后,才沉下声说了句:“传召李淮。”
于是,刚在金吾卫地牢中逃过一劫的李淮,便被带往了蓬莱殿。
金吾卫的狱司就紧挨着皇宫九仙门,这处宫门上值守的一直都是龙武军,要?进门之时,李淮不经意抬头看了一眼,果见尉迟善光已立在宫门上,朝他郑重地点了点头。
今夜想逼宫的,不止李沐,而李淮准备的甚至比他更早更周全,虽然出了一遭被押入地牢的事?儿,不过现下他平安无事?的出来了,而李沐也动了先手,他更是不可能再迟疑。
父皇年事已高,高贵妃把持后宫,高氏一族在朝中势力甚大,能与李淮分?庭抗礼,即便他不把李沐看在眼中,也不能掉以轻心。
因此,他才急于布置逼宫夺位之事?,今夜那边露了獠牙,他能做的,就是应战罢了。
李淮刚过了宫墙,便能察觉到他贴身影卫的踪迹,孟游更是一身护卫服饰,拿着他的诛邪宝剑,跟在了队伍的最后边。
一切都已按着他们的计划安排妥当,只等在蓬莱殿中见上?父皇一面。
就在他刚沉下心思考如何?应对李延庆时,太阳穴上?不合时宜地传来一阵剧痛,这撕裂的感觉他极其熟悉,每次恢复记忆前,都会有这样的痛楚,这不过现下,哪里有时间还去管什么记忆。
李淮紧咬着牙关才能让自己的身子不颤抖,那剧痛他体?验过了两回,可这一次却更是猛烈。
“王爷......”孟游瞧出了他有些不对劲,连忙近身去看,只见李淮脸色煞白,额头冷汗淋淋,连眉心处的青筋都能看见。
即便如此,李淮的脚步也没有一点迟疑,他甚至没有理会孟游的话,直往蓬莱殿的方向而去。
每踏上一级台阶,他的脑海就像是又被割了一刀,若不是他极力控制住自己的身体,早就疼得在地上痉挛。
李淮不断地在心中对自己说,今晚绝不能倒下,若是倒下,就功亏一篑万劫不复。
幸好就在他要?撑不住的时候,终于跪坐到了蓬莱殿中,而身边的随从都已退下,李延庆也还未到,只留他一个人在殿中,终是有了能缓上?一缓的间隙。
他忍不住一手撑着地,一手托住额头,脑中沉重欲坠的感觉甚至模糊了他的双眼。
为何......会在这个时候......
上?两回恢复记忆时,他也有想过为何会在那时候,只不过一直没什么头绪,只当是偶然罢了。
一次,是从武昌回?来向父皇复命后离开皇宫之时,一次是中了迷香从皇宫回来之时。
这一次,他一进宫门痛苦就排山倒海般而来,不禁让他在心中有了一个猜测。
是否与这皇宫有关?
他一想到这里,脑海中就像被搅碎一般剧痛难忍,眼前一阵黑一阵白,那些陌生的片段与场景开始一点儿一点儿填进他破碎的记忆中。
可李淮此时完全没有心思去理清,后殿已传来李延庆的脚步声,他只能随意擦干额头的冷汗,强忍着头痛站起身去行礼。
“无需多礼,坐。”李延庆走的极慢,就连走上他的座位也费了好些力气,若是寻常李淮定会去扶,可他怕自己再动一步就会栽倒在地。
李延庆打量了他几眼,见人垂眸不语,不卑不亢,便沉声问道:“你可知我为何捉你下狱?”
“儿臣......”李淮深吸了口气才让自己的声音不颤抖,刚要?答话,又听李延庆说:“别扯什么你不知道,你宫里头的眼线这么多,早就知道了吧!”
李淮闻言,便抬头看向李延庆,沉声道:“儿臣知道,但?儿臣有冤。”
“人证物证皆在,你有何?冤可申?”李延庆冷笑一声,语气却并不严厉,若不是李淮眼前有些发晕,定能看到他眼中闪过一丝调笑。
可李淮已被脑中涌现的记忆搅得顾不上?这些,只勉强能分出神答上?他的话:“父皇明鉴......礼义廉耻、忠孝之义儿臣牢记于心,岂敢行此大逆不道之事?。”
“礼义廉耻、忠孝之义?”李延庆挑了挑眉,继续用沙哑的声音说道:“那又为何?贪图元氏美色,不顾皇子的身份,硬要娶个身份低微的商户女,成亲后只想着贪图享乐枉顾朝政!”
“元氏她并非......”李淮有些艰难地说道:“儿臣与她是真心......”
他为何会娶元思蓁?因为互相有利可图结成契约...还是......真?心?
那他为何要?元思蓁扮做魅惑人的妖女,让自己得一个荒唐的名声?
这百思不得其解之事?的答案,正像藤蔓一样爬满他的脑海,让他心中惊讶非常。
母亲死后,他翻到了藏在暗阁中的遗言。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你父皇中意你之时,便是你大限之期,儿听母一言,藏锋芒以怠良机,或保一世安宁。”
藏锋芒,李淮明白,当时他军功在身,又早早封王,正是被人忌惮之时,平白经历了不少险境。
而那句大限之期,他当时没有读懂,只以为是母亲说了重话。
可是现在,他懂了,那最后一个锦囊中搅乱灵台的符咒,确是他自己所用,是因为他发现了一个惹来杀身之祸的秘密......
他的父皇,要?选出一个最中意的儿子,文治、武功皆要?上?乘,于是他用了些法子,让他们互相争斗残杀,只留最后也是最厉害的那个,就如同养蛊一般。
而李淮也真?在自己体?内发现了蛊毒,只要有人察觉蛊虫,手握母蛊的李延庆便会立刻知道。
这也是为何?李淮察觉之后,会如此匆忙地毁去脑中的记忆,不让李延庆发现他已知晓了一切。
记忆的缝隙已全部被填补上?,李淮的眼神由震惊到慌乱,再由慌乱到决绝。
他抬头看向李延庆,眼中是藏不住的杀机与恨意,看得李延庆心头一跳,皱眉说道:“...你这是......”
可他话未说完,立刻脸色一变,不可置信地看着李淮,他藏在灵台中的母蛊散发出红光,意味着有人已经察觉了子蛊的存在,而这个人,除了眼前赤红着眼的李淮,还能有谁?
李延庆哪里还能再等,立刻拼着身子里最后一丝力气,将灵台中的蛊虫碾碎,他的身体便像瞬间没了骨头一般跌倒在地,却有一团幽蓝色的鬼影从他灵台冒出,一瞬间就朝李淮冲来。
在李延庆倒地之时,李淮也觉脑中有什么东西炸裂开来,即便他想躲开鬼影,可身子却完全不受控制,甚至那个东西在迫不及待地腾出地方让位给鬼影。
李淮心中升起从未有过的绝望,以他的玲珑心智,怎么还不明白鬼影究竟要?做什么?
这匆匆一眼,他就瞧清楚了鬼影的模样,那分明不是父皇,而是他儿时曾见过的皇爷爷!
也就是说,皇爷爷占了父皇的身子又做了一世的皇帝,而如今父皇的阳寿已尽,他还想再占了皇孙的身体,继续做他的皇帝。
如此这般,岂不就是长生不老?
李淮这时也才明白,为何要?赐死他们的母妃,母亲与儿子骨肉相连,即便皮囊不变,内里换了个人,又怎么会不察觉到异样?
当年他风光无限之时,太子之位唾手可得,父皇相中了他,就赐死他的母亲。
而后来他耽于美色,父皇一时失望,就先按着老规矩将皇长子立为太子。世人都以为皇后是在巫蛊之祸后引咎自戕,其实是皇后被赐死在前,而东宫被抄在后,当时嫁祸太子的,也正是高贵妃的手笔。
李淮此时怎能不恨,可他却全然没有抵抗的力气,眼见鬼影就要钻进他的头顶,他心中已是凉了半截,满腔尽是悲愤与不甘心。
他的躯壳皮囊要?坐上?九五至尊的位置上,而他的魂魄却会掩盖在黄泉之下,不甘心也就罢了,可元思蓁要?怎么办?
她会不会把那个人当成是自己,一辈子受着蒙骗,对这样一个人露出笑脸,低语呢喃?
李淮从未这样祈愿过,元思蓁能绝情一些,解契之时不要?犹豫,离开长安远早高飞。
千回?百转不过一瞬,鬼影触上他的一瞬间,李淮忽然后颈一热,一道紫光亮起,生生将鬼影震得一滞。
他脑中的压迫感顿时减弱,身体也得了力气,连忙站起身往门外跑去,根本没心思去探究紫光从何而来。
鬼影只停了一瞬,又马上恢复再向他冲来,李淮刚推开蓬莱殿的大门,脑中疼痛又起,不由膝盖一软,整个人朝外跌去。
“王爷!”一直在外头等候的孟游连忙上?前,面露惊讶地想将人扶起。
“剑给我!”李淮咬着牙对他吼了一声,孟游丝毫不见迟疑地就扔出诛邪宝剑。
只见诛邪宝剑在半空中发出一阵嗡鸣,被李淮接过抽出,直接往身后砍去。
一触上诛邪宝剑,鬼影就被劈成了两半,裂开之处像是被烧焦了一般,太上皇苍老的脸庞极其痛苦,狠狠看着躺倒在地的李淮,一股脑就往他身上冲。
李淮最后的意识,便是自己松开了手,诛邪宝剑掉落在了身上。
那一瞬间,他的灵台冰凉一片,即便从未有过这种?感觉,他也知道,自己的魂魄在脱体而出,为别人让出了位置。
或许,他真?的要?死了。
朦胧之间,他看到自己躺在地上,孟游满是焦急地将他往外拖去,而他现在却轻飘飘地不断远去。
意识逐渐消散,偌大的皇宫只能看见星星点点的灯火,也再听不到人声。
他的心中还有不甘,还有留恋,还有忧心,可却无能为力。
他想向宫外而去,去找一个人,或许她还能看见自己,最后告诉她一件事情。
可宫墙上?却站着一个白色牛头,不过朝他勾了勾手,他便只能跟着它,往无尽的黑暗中而去。
作者有话要说:作者:你杀青了。
李淮:??????!!
作者:怎么可能!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