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很疼吗

“屋漏偏逢连夜雨”是什么感觉,沈挚活了两辈子,第一次真真切切地体会到了。

背上的伤口一寸寸裂开,鲜血很快染红了青衣。他跑了一段路后,终究还是停了下来,坐在草地上,用乾坤袋中的药胡乱往背上撒了些。给他治伤的仙医知道他不好为自己上药,还特意嘱咐过他可以请同门帮忙。可自从出了宋夜那事后,他对所有同门都不大热情,也不打算为了这事去假笑着求人。

天方蒙蒙亮时,他总算带着浸透半身的血和汗,赶到了尧山脚下。晨雾萦绕在那些郁郁葱葱的树木间,他站在不远处望了望,没看见有人影,便以为殷灵均还没下山。

若是那位“性情单纯,不通人事”的仙尊下山了却没看见自己,还不知要跑到哪儿去。他这样想着便松了口气,向前又走了几步,视线却忽然触及到了什么东西——一件眼熟的白披风。

披风是微微鼓起的,将树荫下睡着的人从头到脚都覆盖的严严实实。

沈挚盯着这个“鼓起来的白色披风”看了一会儿,不知怎么的,心情有些不大痛快。

他说会等殷灵均,可最后还是殷灵均等了他。

他走上前,半蹲着,毫不客气地拍了拍殷灵均的肩膀,“仙尊?仙尊?醒醒。”

白色披风下的人动了动,然后缓缓站了起来,淡淡道,“回来了?”

沈挚道,“嗯。”

殷灵均没有追问他去了哪儿,而是抬头望了望天,似乎想通过天色推算时辰。

他以前见李淮风这么干过。可是看了好一会儿,却发现自己只能看到明晃晃的太阳,于是淡定地垂下眸子,道,“时候不早了,我们回去吧。”

“嗯。”沈挚懒洋洋地应了却没动,“仙尊,我这里有一个坏消息和一个好消息要告诉你,你要先听哪一个?”

也多亏他问的是殷灵均,若是别的什么长老,早就一鞭子抽过来了,也只有殷灵均会木着脸想了想,道,“坏消息。”

沈挚道:“仙尊,我们没有马车了。”

未等殷灵均说话,他又迅速接道,“好消息是,今日天气不错,若我们此时出发,或许能在天黑之前回到城中租辆马车。”

“但是,”殷灵均沉默了一下,却没有被糊弄过去,他慢吞吞地道,“我们为什么会没有马车呢?”

“……”

沈挚讪讪笑道,“仙尊,您不知道,有些人专门爱偷别人家贵重的东西拿去卖,是为了钱。”

殷灵均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似乎是信了。他的神色间依旧有微微的倦怠,看起来没怎么睡好,也不知是什么时候下的山。

两人走在路上。沈挚道,“仙尊,昨夜除邪祟可还顺利?”

殷灵均闻言看了他一眼,却抿着唇沉默不语。沈挚习惯了他慢吞吞的性子,以为他还在想着怎么回答,却等了许久都未等到。

他对殷灵均的记忆除了初见和最后一面,也不剩下多少,索性收回了自己的好奇心,拱拱手虚情假意地道,“是弟子逾矩了。仙尊勿怪。”

殷灵均很快地摇摇头,不知听没听懂他的意思。

沈挚也不管他听没听懂,兀自拖着声调,例行公事般道,“只是仙尊还是让弟子处理一下胳膊上的伤口吧,不然青石长老定会责怪弟子没有照顾好仙尊。”

殷灵均道,“他会怪你吗?”

“嗯。”沈挚说完就从腰间取下乾坤袋,蹲在地上开始翻找自己带来的药。找着找着,背上忽然一凉。他眯起眼睛,立时转过身,见是殷灵均,遂警惕地道,“仙尊?”

“这是怎么回事?”殷灵均的眼睛盯着他的背,问道。

沈挚道,“小伤而已,弟子已经上过药了。”

“是谁打的?”

听到殷灵均这么问,沈挚有些出乎意料。问这个做什么,难不成冷冰冰的仙尊还要为了他去找青石长老算账?

哈哈,冰块碰上石头,也是一场好戏。

他心中却巴不得殷灵均和青石长老打上一顿,把整个四景门都闹翻天才好,尽管他知道这几乎是不可能的。因此嘴上含糊道,“仙尊不需要知道这个。”他站起身,拿着药走过去,像往汤里撒胡椒粉一样丝毫不温柔地撒在殷灵均雪白的皮肤上。他感觉到在药粉撒上去的那刻,殷灵均似乎颤抖了一下。

于是他歪着头,忍住内心的嘲笑,问,“仙尊,很疼吗?”

他以为修真界的高人都会死要面子活受罪,八成会疯狂摇头。

然而,殷灵均毕竟同一般的高人不大一样,他很果决地道,“疼,轻点。”

沈挚几乎要忍不住自己的笑意了,只能敷衍地点点头。

这样怕疼?

他心里在笑殷灵均,可是笑着笑着,便在想,十年前,他死在殷灵均面前的时候,浑身是血,殷灵均又知不知道,他有多疼呢。

他吹了吹瓶口残留的药粉,将药瓶重新用木塞封好,放回了乾坤袋里。

“走吧,仙尊,我们去租马车。”

二人回到城中时,已是正午,沈挚被这太阳晒得口干舌燥,便道,“仙尊,青石长老可给了你钱袋?”

殷灵均在斗篷里掏了一阵,拿出一个绣着金线,系着红穗子的袋子给他,“是这个?”

“对。”沈挚下意识伸手接过,却感觉手掌猛然一沉。他不由惊道,“这么重?”

“重吗?”殷灵均淡淡望向他。

沈挚一手托着钱袋,一手熟练地解开穗子,然后就被那里面金灿灿的叶子闪了眼。

四景门的弟子但凡出行,长老都会给点银两,毕竟一些开支是避免不了的,可是,他还是第一次见到给金叶子的,还给了这么多!青石那老家伙这是有多偏心殷灵均啊!他突然觉得跟着殷灵均出来,也不是什么坏事了。

沈挚收敛了眸里的贪婪,重新系好钱袋,道,“那我去了,仙尊在这等我就好。”

殷灵均面无表情地点点头。

沈挚拿上这鼓鼓囊囊的钱袋便先去了墨州城最好的酒楼买酒,天知道这些日子他清汤寡水的过得有多辛苦。他一边捧着酒壶慢悠悠地喝,一边向那掌柜的问了有哪个地方可以买马车。

废话,有这么多金子,还租什么租!买它十几辆也绰绰有余。

沈挚挑选了一番后,买了辆同山一程丢失的马车几乎一样的马车,然后就牵着马车往他和殷灵均约定的地方走。走着走着,却忽然在离目的地还有一段距离的时候看见了殷灵均,他披着白色的披风,走在长街中央,但是罩帽已经不知什么时候被掀了下去,正神色茫然地左顾右盼。

沈挚正想走过去看看是怎么了,却有人比他先一步冲过去了。

他顿了下脚步,下一刻便看见殷灵均的身前突然多了个瘦弱的姑娘正在低低抽泣,哭声虽不大,却也足以让整个附近的人都听得清清楚楚了。

她边哭边抓着殷灵均雪白的披风道,“你怎么在这里啊?你不是要来娶我的吗?你说话怎么不算话,如今我要嫁人了,你快带我走吧!”

殷灵均呆呆地看着她,身子仿佛被定住了般,迟迟没说话。

却在这时,一个中年汉子不知从哪里跑了出来,二话不说拽起那女子便要强行拖她走。那女子不肯,一边奋力挣扎,一边叫道,“救我,救我!”汉子见聚集的人越来越多,似乎怕惹来是非,一个巴掌挥过去,声音响亮无比,那女子的左脸立即肿了起来。周围的人不由啧啧叹息起来。

毕竟墨州城不大,他们认得这个女子,也认得这个汉子,女子原先来自哪个地方已经几乎没人知道了。但是她是汉子花钱从人贩子那儿买来的。原先似乎也还安安分分地跟着汉子过日子,只是这些天不知怎么,突然精神不大正常了,隔三差五就要发次疯。

沈挚在一旁看戏正看得津津有味,却见殷灵均剑眉一沉,快步走上前去,直接抓住了那汉子又打算打人的胳膊。

沈挚暗想:不得了。

果然,殷灵均的手刚碰到那汉子,那人被太阳晒得黝黑的胳膊立即覆上了一层冰。

“啊!”被冻伤的滋味并不好受,汉子惨叫起来。

沈挚觉得自己再不出去,殷灵均“一个不小心”把人家冻死也是有可能的。因此他赶忙牵了马车过来,在殷灵均耳边小声道,“仙尊,快放开他吧,咱们不能轻易伤普通人!”

殷灵均见他来了,漠然至极的眼神里终于有了点别的情绪。他缓缓松了手,指着那依旧没缓过劲的汉子,用一种幼稚又理直气壮的语气道,“但是,他打人。”

沈挚笑眯眯地道,“嗯……仙尊,但这是人家的家事,同我们没什么关系。你看,我把马车租来了,咱们还是赶紧回四景门吧。”

殷灵均皱着眉还没说话,那汉子没了桎梏,已经捂着胳膊对着他骂开了,“你他妈的敢伤老子!你等着,老子找官府来,老子的婆娘老子想打就打……”他说着顿了一下,扭头看了看自己仍在哭哭啼啼的妻子,又看了看长相俊美不凡的殷灵均,突然恍然大悟似地道,“老子总算知道这婆娘最近怎么总是疯疯癫癫的,搞了半天是有了奸……”

“啪!”

那汉子还没说完,左脸突然也被人甩了一巴掌。但这一巴掌同他打女人的那掌可不一样,直接将他整个人掀出几里之外,接连撞翻了几个摊点,水果蔬菜登时撒得满地都是。

“闭嘴。”

这汉子捂着流血的嘴角抬起头时,眼前已站着一个青衣少年,正负手俯身,唇角挂着森寒笑意地看着他道,“欺负我们仙尊不会骂人?你算是什么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