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等闲

秋未白手执玉箫,反复拨弄,冷玉冰凉,月清如水。

这把箫,秋未白从不离手。世人都以为秋未白好乐,但其实这管箫,是秋未白的母亲阿柔夫人的东西。

银光湛湛,玉色凉润,秋未白没什么表情。

青时从小不喜欢他面无表情的样子,男人心海底针,无端就多出些阴沉。好像总在无时不刻算计筹谋着什么,又让人担心自己是不是哪句话说错。

想起小舅舅刚才还说起两人的剑落在了青乐仙府,后来被湘夫人带回寒山门的事,她就稍微安心了一点。秋未白剑没在身上,又是个旧伤在身的病号,这岂不就像拔了牙的老虎,有什么可怕的?

她挺直了腰板:“你就没什么想对我说的?”礼尚外来,我都告诉你我这几天干什么了,你不应该也主动告诉我下你这几天干了什么。

自觉一点!

秋未白闻声回头。青时穿着鹅黄的留仙裙,明显从头到尾都仔仔细细重新打理过了。挽起的束发上吊着白兔毛攒成的金铃球,跑动起来击玉般泠泠。像三月灵迎风垂首的铃兰花,可爱里又多些稚嫩。

的确是雾隐溍的审美了,他从来都拿青时当长不大的孩子惯。

秋未白负手转身,仔仔细细打量面对着他的青时。月下她的五官空灵飘逸,又仿佛拢了一层纱雾。发现明明只是分开了几天,她就好像又张开了些。明明是不堪一折的花,却偏偏要肆无忌惮的翘着脚尖。

任性的肆无忌惮,却也美的无知无觉。

心底一声轻叹,秋未白伸手示意旁边坐下说话。石桌旁入座后,秋未白推到青时面前一盘点心,随口:“吃点东西吧。”以前在寒山门,湘夫人严厉禁止青时随便吃东西,警告过门内所有人,也只有和他在一起青时才有机会偷偷嘴,所以他都快习惯了两人单独相处的时候,大多数时间青时嘴里都在嚼着什么。

这句话说完,手下微顿,他又忽然想起来:“忘记你吃过了。”酒楼里高谈阔论呼朋引伴,离了寒山,青时没他也过的很好。

“没没没,”青时麻溜把碟子拖回来,撑死她现在都要说饿:“那都多久前的事了,现在早就饿了……”

往塞嘴里的时候,青时根本没有留意到自己吃了什么。进了嘴,微辛辣的味道化开,把剩下的点心从嘴边移到眼前,青时才看清这点心是自己最喜欢吃的。

灵域里是没有这种东西的,以前出门的时候她都托秋未白给她带。

这种点心的味道,其实是奇怪的。明明是甜点,甜咸味里却搀着花椒八角的辛香,入口一瞬简直好似味蕾爆炸。这么重的调味料提味,使得很多人都接受不了这个味道。青时知道的人里,喜欢这种点心的只有两个人,她和原女主。

过往不必细说,青时看着月下白瓷般清润凉薄的少年,她自觉该是这世上最了解他的人。

越接触才越明白,有人可以笑得多温雅,内心就多冷漠。

青时叹一口气:“其实,也没多大的事。”本以为是她照顾秋未白,没想到秋未白在这种艰难时期都能记得她喜欢的点心,咽着点心,一上头青时就开始口无遮拦。

口口声声喊着秋未白狗,扪心自问青时这个青梅也不是个人。

嘴上讲着不走剧情线秋未白就不会变态。但谁能知道一个人有变态可能却毫不在意呢?

无形中,青时预防秋未白的手段就是冷处理,《魔道济云》里秋未白不是求而不得么,那她干脆就让他求都不想求就好了呀。

秋未白喜欢原女主,大概是因为虽然她任性又刁蛮,却大概是从小到大那个唯一一直愿意陪在自己身边,听自己说话的人。现在由于青时的意外介入,却让他连这个唯一都没有了。

吵吵吵,打打打,每天占不到便宜就是她输!

……也难怪秋未白内心的大魔鬼时不时就要出来舞弄两三下。

分明是缺乏光明与爱的感召!

虽然有点晚,但现在开始补救关系未必来不及。

握住秋未白有些微凉的手,她说出自己一直想说的安慰的话:“不能用剑了,你还可以炼丹,炼器,制符呀,你的八卦阵摆的,很多专修机关阵法的前辈都说精妙。”

一个人,强不强,仙不仙,谁的心不是肉长?肉长的心怎么就不会难受,不需要有人安慰?

博学强识,技袭百家之长。秋未白的完美,在各方面都是没有瑕疵的。秋未白以剑闻名,不是他只有剑舞的好。而只是因为剑意的确厉害到了超凡脱俗到了世人远不能及的地步。年少时的第一公子,年长时的第一真君,各种意义,秋未白都名副其实。

只不过现在,他的完美上可能稍稍多了一丝小裂痕。

“仙途长远,大道难测。你以前常说,求仙就是要学会懂孤独。那……你就问你自己的仙嘛,管旁人说啥作设么。”

“没有关系的,”她说:“如果你有不开心的事,我愿意做那个一直听的人。”

感不感动?有没有突然意识到手拉手好朋友的可靠!

秋未白不语。当青时认真思考如果秋未白提出类似桃园结义,一笑泯恩仇之类的请求,从此手拉手好朋友一辈子时,她要怎么含蓄由不失干脆的应下的时候,秋未白的思绪明显飘到了相反的地方。

青时会说些什么是肯定的,她会恐慌道歉,会趾高气扬终于找到解除婚约的理由,甚至会炫耀得意她新结识的“朋友”,这些他都能预料见,但他没想到的是,青时居然试图安慰他?

果然是长大了么,知道在意别人的感受?

他的视线又落到那盘只用了一半的点心上,可长大,真的能完全改变一个人么?

如果这个青时,不再是那个“青时”,那他所谓的仇恨,真的有意义么?

秋未白的想法,青时自然是不知道的。

说着说着,见秋未白不语,青时以为他是听进去了。试图进一步拉近关系,她拍着秋未白的肩:“你说,开开心心,哪有什么不好?”

有时候她觉得明明倾慕秋未白的人那么多,却愿意跟他玩的人那么少的原因就是这个人太拎得清。给人老板着的感觉,就不如上次那个齐随意让人感觉玩的开。

开心?

青时拖着腮,明显好像陷入了某种回忆。

谁是那个告诉青时要开心的人,茫茫人海,是否会真那么巧有第二个人把相同的话挂在嘴边?还是冥冥之中,该遇见的早已经遇见。

秋未白忽然感到心底一股难以压抑的烦躁,指尖玉笛冰凉,思绪像尖腿长脚的蜘蛛,织成密密麻麻的乌云,心底的阴暗如被打翻的墨潭。

他起身甩袖,桌上的瓷盘零食哗啦啦一起摔在地上。

“你开心,我开心,可这世间,哪有那么多开心事?”终于还是说出来了。“愚者无虑罢了。”

“你走吧。”他偏头。

青时果然,还是早点从世上消失比较好。

青时一愣,随即起身:“你——”万万没想到秋未白居然忽然翻脸,她好心好意安慰他,朝她发脾气算什么!

秋未白从来不发脾气,第一次发脾气居然是因为她试图对他好?

有没有搞错?

是她多想了,她想和秋未白好好相处,却不知人家也许根本就不想跟自己好好相处呢!

“那你自己不开心去吧!”青时拍桌子就走。她不是脆弱纸扎,可谁不是家里千娇万惯长出来的姑娘,受你一个臭男人的破气!

黑化就黑化,自暴自弃就自暴自弃,自残她都不会回头半步的,管你她就改姓秋!

又不是怕你,反派buff了不起啊,她还主角光环呢!

秋未白站在原地没动。背过身的青时越走越快,连练轻云诀都没有这么脚下乘风过。

雾隐溍站在她门边:“你怎么了?”

青时不回。关门锁窗,掀被上床,一起呵成。

雾隐溍:“你要睡了么,小梅?”

青时:“已经睡着了。”

雾隐溍:“……”那怕是鬼在和舅舅说话哦。

说睡了,却怎么睡都不舒服的青时翻过来覆过去。一把扯下脖子底下的枕头,青时把它想象成秋未白的头,一通乱甩狂砸。

既然穿书,她早就有了觉悟作为寒山青时渡过一生的准备。

因为看过原书,对于秋未白,她其实是多多少少有些愧疚的。

温温柔柔的秋未白会黑化,原因榜上加大加粗的头榜头条就是寒山青时的水性杨花。虽然未婚夫不等于丈夫,但男朋友也还不等于丈夫呢,一般人看待有三四个男朋友的女人是什么眼光?有未婚夫就爱上别人,换个性别就是渣男典型。

不接近,其一是避免产生什么暧昧的误会,其二更是觉得在那双水波潋滟的墨眸深处的注视里,所有的愧疚都无法掩藏。

但是低头不见抬头见的人,就算原本的距离万倾隔海,也在不知不觉的时光流逝中一点点磨平。

青时一直很矛盾,秋未白不是兄长却比挚友更亲近,遥远不可捉摸的文字中,却又是最终可能伤害她的人。

难近难远,难亲难疏。

……

本来都决定了,明天就回寒山,从此控制自己不和秋未白讲半句话。半夜,青时却忽然听见很轻很幽的萧声。

潇潇落落。

青时的反应是一个枕头狠狠砸了上去。

“号丧嘛?有没有个喜庆点的?”

那箫声断了很长一阵时间,紧接着重新再响起来,果然旋律要稍显轻快。

空宛灵动、随风致远。所以人说“灯下宜琴,月下宜箫。”秋未白毫无疑问极擅箫,但从小到大,青时听他吹过的次数五只手指头都可以数的过来。

在一个没有电视剧游戏机的世界,有音乐听也算是难得的娱乐项目了。传说中涤荡心灵、脱却俗气的功能不知道有没有,但秋未白那小婊砸也不知道是不是故意的,小曲总吹着吹着就让青时心平气和。

生气生气,人堵那一口气。那一口气没了,自然再没有气可生了。

“吱嘎”一声,有人推门进来。显然恢复了正常模式的秋未白渡步,坐在青时床边,他垂眸轻轻问:“你在宜阳城里,还做了些什么?”

又是一副想聊天的架势了!

有骨气的青时冷冷翻身,冷冷回了一个“哼”字。

“这样说起来……”秋未白微微仰头:“好像你对人世的了解,的确非常详细。”青时知道没能力的时候要好好掩藏起自己的身份,出口就是村花逃婚的故事,知道哪里可以变卖衣物,酒楼里付款要用银子。种种样样,都和第一次出门历练的仙门子弟不同。

可青时明明应该因为身体不好,从未离开过寒山门。

脑海绷的紧紧一根弦,心猛的提起。青时干干巴巴给自己找了个借口:“《渡凡杂记》?”《渡凡杂记》是本杂书,专门描写人世的各种精彩。其作用大体,有点像给闺阁小姐门看得《西厢记》,看多了搞不好就要入迷。

青时的确是存了很多相关书。

秋未白倒难得没起怀疑,他低低道:“……原来如此。”是了,从很小,青时就总要对外面的世界更感兴趣。

所以长大,总留恋人世的精彩繁华。

所以最后,爱上不该爱的人。

聊着聊着,青时就有些困了。虽然和他说话了,但心底坚持没有半分原谅秋未白的意识。可惜困意上涌,喊话的力气都没有。秋未白掀起青时的额发,凉凉的掌心贴在她的额头上:“睡吧。”

就像头上垫了一块温凉的玉,青时真的就睡了。

秋未白收手,他却没有离开床侧。

夜明珠珠光莹莹,通过薄纱垂落的长帘,落下拉长的剪影。影子安静的,在烛火中飘摇,忽然,珠光中的一段影子微微动了起来,长长的,蛇一般拉伸。

是从屋梁上悬下来的。

——箫间寒芒一点,手起刀落,什么东西见状被一分为二,血痕细长一线。

没有看无声掉下里的东西,秋未白归暗剑回箫。他的箫从不离身,只寄风月的玉箫是被改过的。即使剑修,一次握剑,一生握剑,永不离手。

青时一无所察,翻了身继续睡。秋未白静静看着她。

很多的事,都和前世不尽相同。

因为湘夫人怀青时的时候半路受妖猫的冲撞导致了早产,青时虽命大活下来,但身上难免有些不足。赔了精制灵药温养着,几乎是在大人膝盖上长大的,所以比起上世那张牙舞爪的模样,倒是难得安静,少了些任性。去看她的时候,也不会要这要那,瞪着一双乌溜溜的眼,像大型毛绒布偶。

喜欢一样的东西,关注相同的事情。青时其实和以前并没有多大差别。

这世的偏差其实也不能算是意外,因为猫妖就是秋未白招的。

——哪怕只是和她再呼吸一样的空气,他也不想。

剑势分海劈海,秋未白想要的是当断则断,一个了结。

偏偏,青时够命大。

准确的说,是一直很命大。他翻手,蓦地掌心就多了一天幽蓝的鬼火,像萤虫一样星点蔓延,转瞬,房间内地上墙上,沾血的地方全部变成一层飞灰。原本的痕迹,什么都没有留下来。

在青乐仙府之前,他和青时其实并没有共患难过。就像青时一直坚信的那样,幽螟窟,是他推了青时。前世碎丹后,他曾于墨渊取出一团鬼火,是用习惯的东西了,所以他重生后的第一时间就把冥火重新取了出来。只是他高估了当时驾驭鬼火的能力,火焰不肯忍一个毛都没长齐的小鬼为主,一来二去,他体内就积下了寒毒,如果找不到有效的理由,那他势必无法遮掩身怀鬼火这件事。于是他就想到了幽螟窟。

不管青时掉不掉进去,他都必须营造一种自己掉进去过的假象,救青时会是一个很好的理由。

本来的计划,是连青时一起除去。她一天天长大,就像一个倒计时的炸弹,最后爆炸的时间不断逼近。

最后莫名其妙,看着死死扯在峭壁上的青时,他又改变了主意。

——不过是个还什么都不懂的孩子,他何必和个孩子计较。

一而再,命大的青时就这么活了下来。

血迹消散,藏起的暗剑上半点血花不沾,秋月白收萧。雾隐溍既在,他不会下手。青时的运气又一次救了她。

“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

也许总有一天,青时会把彼此,都再次拖进地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