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堂的占地很大,沈辞祎粗粗打量了一番,心里估算着这里快赶上半个他们沈家的尚书府了,就连里面的假山和池塘布置也很风雅,这在这种一般的小镇子里可谓是极其罕见。
周愫带着沈辞祎和黎桉他们一路走到了学生上课的屋子附近,一个房间安安静静,另一个房间则偶尔传出几句交谈声。
“好了,你进去吧。”周愫止步在有声音的那个屋子门前,脸上挂着温和的笑意对蓝鸢道:“叫他们把方才那一卷都温习一遍,我安顿好他们就会回去抽查。”
蓝鸢隐晦地看了黎桉他们一眼,点头恭顺道:“是,学生知道了。”
待蓝鸢转身进去后,沈辞祎低头往里面偷偷瞟了一眼,眼睛转了两下,瑟瑟缩缩地那般向前一步,指着屋子里面,眼含憧憬道:“夫、夫子,我们以后也能在这里读书吗?”
“当然可以读书。”周愫脸上的笑容先是不易察觉地僵了一下,继而又恢复了正常,“不过不是在这里,我等下会带你们过去。”
沈辞祎继续装作一脸无知地逼问道:“我们为什么不能在这里呀?”
“好了,先跟我走吧。”
周愫像是没听到他的询问那般,对他身后的其他几人招了下手,说是要先带他们去住处安置,再换几身衣裳。
沈辞祎老老实实跟在她后面,目光却是笃定非常,他偏头刚要开口和黎桉说什么,就见对方摇了下头,他便又将头低了回去。
周愫带着几人路过那间安静的屋子时,贺文抬头往那个屋子里看了一下,却发现里面满屋子人的视线都正死死地锁在了他们几个人身上,眼神极其的空洞,既平静又麻木。
贺文被他们看得身体一僵,艰难地吞了下口水,强行将脑袋扭回去,拉着柱子的手紧了紧。
“贺大哥,你怎么了?”
柱子一边疑惑地询问,一边抻着脖子往那边看,却被贺文猛地一把拽了回来。
“别、别看,走吧。”
“哦。”
前面的黎桉耳尖动了两下,显然是察觉到了身后的异常,他回头,目光询问地看着贺文他们。
贺文摇摇头,无声道了句“待会说”。
一路再没有生出其他事端,周愫带着他们到了一个非常大的院子里面,东西两侧屋子对立。周愫看了一眼东边那间屋子窗纸上映出来的人影,蹙了下眉。
黎桉不动声色地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视线内是一个成年男性的身影,他快速收回眼。
周愫带着他们去了西侧的屋子,门被打开后,里面一眼望去就很干净,而且布置也很简单,屋子靠墙和靠窗的那两侧,是可供多人睡觉用的土床,估计住上个二十多个人都不会觉得拥挤。
周愫将他们引进去,指着另一边的柜子道:“这里面有衣服,你们各自换上休息,午膳时候再叫你们。”
她话落,却不像之前那般有人回应,贺文见沈辞祎低头站着,也不像是要说话的样子,他便连忙拉着柱子鞠躬道谢。
直到目送周愫离开后,贺文才松了一口气,他抹了一把头上的冷汗,“沈公子,您怎么了?”
按理说,这一路来因为黎桉和赵龙不愿说话,每次周夫子说完什么,带头答话的人都是沈辞祎,接下来才是贺文拉着柱子跟着附和。
这会儿是怎么了?
黎桉离沈辞祎最近,自然也察觉到了沈辞祎的不对劲,蹙眉开口道:“你发现什么了?”
沈辞祎第一次没像之前那样对黎桉有问必答,而是维持着低头的姿势,并不言语。
室内沉默片刻后,就在赵龙要伸手扯他的时候,沈辞祎才把头抬起来,却已是脸色苍白,额角全是冷汗,就连嘴唇也变了颜色,神采更是不像之前那般有富有活力。
“沈公子您……”贺文话没说完,不过看到沈辞祎脸色的几人都知道这话是什么意思。
“不必紧张,没什么。”沈辞祎勉强扯出一个笑脸,直起身子,摆手道:“我只是突感身体不适而已。”
闻言,贺文便赶忙提议说让他先去躺着休息一会儿,却被沈辞祎一口回绝了,他转而问道:“方才周夫子说了什么?”
“啊,叫咱们换衣裳休息,午膳时来叫。这些话您…没听见?”
沈辞祎轻笑了一下,抱歉道:“方才有些走神,没大注意。”
毕竟光顾着疼了。
这个屋子的房门还没被周夫子推开的时候,他隔着门就隐隐察觉到了一股令人不适的气息,好像里面泛着死气。
可当门被推开后,死气却突然消失了。随之给他带来的却是那一瞬间如坠冰窖的感觉,就连心脏也像是被人用手抓着往出拽一样疼痛,而且这种疼痛随着他每往前迈一步就逐渐加深一些。
偏生沈辞祎当时又不能表现出来,只能一直低头隐忍着,那短短的几句话的功夫里,他就像从地狱走了一遭那样,连意识也是模糊的,又哪里有空去听周夫子说了什么话。
不过他这会儿已经缓过来了一些,除了心里还觉得有些莫名沉重外,并没有像最开始时的那般难受。
“不是让换衣服么?”沈辞祎见几人都愣着,便招呼道:“换呀。”
说完他就上前一步,打开柜子,从里面扯了几套衣服出来,打开来看了看,笑道:“还都是新衣裳呢。”
赵龙抱着怀走到他身边,不甚在意道:“我说胆小鬼,没事吧你?”
“嗐。”沈辞祎挑出一件最肥大的衣服往赵龙怀里一塞,无所谓道:“小问题而已,有劳赵大哥担心了不是。”
“谁担心你。”赵龙撇过脸,冷哼一声,语气恶劣道:“老子是担心你的脑子,回头别不能用了。”
沈辞祎:“……”嘴硬。
他默不作声地给贺文和柱子递了两件,最后才又挑了一套衣裳,用双手捧着,走到黎桉递给他。
“大人,衣服。”
黎桉垂眸,伸手接过衣服,视线却在触及到衣裳边缘处某人泛着白的指尖时有些微动。
他在天子脚下,在北镇抚司里,察言观色数多年,审过数不清的牛鬼蛇神,沈辞祎话里的真假他一眼就能分辨出来,不过对方既然有意瞒着他们这些人,这会儿他便也不好说些什么。
不过能确认的是,沈辞祎定然是发现了什么事,而且……应该还是不大好的事。
他犹豫着抿了下唇。
沈辞祎盯着黎桉那不断靠在一起的眉头,眯着眼睛道:“大人难道没什么话想问我吗?”
话落,沈辞祎便逐渐看到自己那张面色有些难看的脸一点一点在黎桉抬起的双眸中呈现出来。那里面的他,分明是笑着,神色却不大好,甚至就连他自己都能从中看出几分牵强来。
很丑。
沈辞祎自我嫌弃地皱了下眉头,快速把脸转向一边。
眼前之人好似别扭得很,黎桉心底无声叹了口气,到底还是没冷着脸问他到底发现了什么,而是脱口道:“你身体……能行吗?”
沈辞祎面上一愣,失笑,他还以为黎桉会先问他发现了什么呢。
没想到……沈辞祎心底得到了极大的满足,再将目光转向黎桉时,眼底隐隐有些愉悦。
“唉,大人这是什么话?”他靠近黎桉,将嗓音压得极低,“这话可不能乱说,我好歹也是七尺男儿这话若叫人听了去,怕是要影响我的清誉,届时您又不负责……”
“……”
沈辞祎话没说完,就眼看着黎桉额角的青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暴起,手上的衣服也被攥得变了形。
他心道不妙,紧赶着退后一大步,抬高声音打岔道:“那个,各位,方才在路上,大家都有什么发现吗?”
黎桉骨节分明的手指更紧了些。
贺文衣服换到一半,扭头接话道:“刚才来的时候,我看见其他被收养的乞丐了,他们那阵儿正盯着咱们呢,可吓死我了。”
“人就看你两眼有什么好怕的?”赵龙系好腰带,看一眼贺文,又看一眼沈辞祎,讽刺道:“胆小鬼一个接一个的来。”
沈辞祎:“……”关他什么事?
贺文一直有些怕黎桉和赵龙,这会被嘲讽了也不敢反驳,只是小声解释道:“就是他们看咱们的眼神都不大对,反正不是正常人的该有的眼神,就像……”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像看死人似的。”
柱子被他字里行间那阴森森的语气惊起一身鸡皮疙瘩,哭丧着脸道:“贺大哥你别说了。”
沈辞祎倒是把贺文的话听了进去,一脸的若有所思,对黎桉道:“大人觉得呢?”
“不知。”黎桉看他一眼,冷漠地别过头,道:“屋子布置简单却不简陋,屋内宽敞,衣服崭新,料子也不错。由此可见,周夫子对她收养的这些乞丐待遇很好。”
“起码……”黎桉强调道:“表面看来是这样。”
“好,大人说得对。”沈辞祎深感赞同,点头道:“这个学堂很大,布景也很讲究风水,可见周夫子的家世应该很好,她有见识,想做这些表面功夫不难,而且他们若是真过得好,便不会有咱们这一遭了。”
赵龙疑惑道:“就你?还懂风水?”
“这个……”沈辞祎讪笑道:“略知一二,略知一二而已。”
黎桉余光扫他一眼,“说下你的发现。”
“好的,那我可说了。”沈辞祎一脸正色,严肃道:“这个屋子风水不好。”
“我看你成心耍老子!”赵龙撸起了袖子,怒相横生。
“没有没有,赵大哥冷静。”沈辞祎缩着脖子跑到黎桉身后,解释道:“我说的是真的,这个屋子风水不好,但是对面那个屋子风水好。”
黎桉将他从身后揪出来,“说说看。”
“您先松开我……”沈辞祎嘟囔完,感觉自己后颈处一松,清咳一声道:“风水我真的略懂一点儿,不是玩笑话。咱们进来后我一路观察过,这个学堂里面的布局,直接导致了这里东西侧对着的这两处屋子风水是对立的。”
赵龙道:“那对面住的是何人?周夫子?”
“十有八九。”黎桉道:“东侧屋内有一个男性,应是她与她病重的丈夫住在那边。”
“难怪,”赵龙怒道:“她这是拿自己收养的这些孩子来养她和她那个病秧子丈夫吧!娘的,真够黑心肝的!”
沈辞祎心道您能进这“梦”里,又能干过什么好事呢?不过这话他没敢说,而是摇头道:“我总觉得没这么简单。”
赵龙冷哼一声,“每次都是你觉得,你觉得,毫无根据!”
“那我上次不也说中了么……”沈辞祎低声反驳。
黎桉打断他们,皱眉道:“我们总归是要在这里待上一段时日,等晚点看看是否能从那些孩子身上查到什么,若有蹊跷,再议也不迟。”
赵龙这才没继续说话。
沈辞祎道:“大人说得对,万一这其中就有鬼呢……”他把头转向窗外,将视线放在对面紧闭着的门上,眼底藏着几分晦暗不明的色彩。
这个话题暂且告一段落,在一旁看了半天的贺文这会儿才敢吞着口水问道:“那我们现在该做什么?”
“休息。”黎桉说完,便拎着手里的衣服准备更换。
沈辞祎回头的时候,正好就看见黎桉正在解身上的腰带,瞬间瞪大了眼睛,忙窜到黎桉身前,背过身,挡住了其他几人偶尔无意识下扫过来的视线,大声道:“大人您随意换,我们绝不偷看!”
黎桉:“……”
虽然这番举动和言辞都很奇怪,却也有效,几人听完之后便都开始刻意地将视线避开了那里,也不知是何缘故。
沈辞祎全程背对着黎桉,脑里幻想着他的身材,心里连连感叹可惜极了,这大好的机会,就叫他这般错过了。
他叹了口气。
在这种奇怪的氛围之下,黎桉眉峰紧拢,面不改色地迅速将衣服换好,然后走到那边坐下闭目养神。
沈辞祎盯着黎桉的衣服看了好几眼,目光犀利地恨不得能在上面盯出个洞来,直到黎桉有所察觉,冷冷地扫他一眼,他才神情哀怨地找了个角落换衣服。
晌午。
几人休息了大概一个时辰后,外面有人叩响了门,外面传来周夫子询问的声音。
黎桉耳尖微动,闭着的双眼倏地一下睁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