蓟州和幽州毗邻,而前阵子范阳节度使嫁女那阵仗,动静实在是大,甚至消息都传到蓟州城内了。那些日子里,这件事成了城内百姓闲聊的日常。
周戎在巡城的时候难免会听到这些,本是没在意地随口一问:是和谁婚配的啊?
一个百姓立时道:“听说是英王世子。”
他这才知道,原来昔日的友人居然娶媳妇了。
呵。
娶媳妇都在他前面。
不过,如今周戎看着李崇州沉默着不想说话的样子,还真当自己说对了,登时瞪大眼睛,急切地加了一句:“不会真被我说中了吧?”
李崇州瞥了他一眼,脸上看不出神情,唇一掀:“聒噪。”
周戎摸了摸脑袋,不明白。
“那你告诉我,到底是不是啊!你别害怕,就我们这交情,我断是不会说出去的……”
*
因车马劳顿的缘故,薛茗在同来客栈住了一宿。
晨光熹微之际,商枝敲门而入:“郎君,这天气是越来越冷了。您披一件裘衣吧!”
薛茗此时已经起身,正穿戴整齐坐在榻边。她瞧了商枝手中的灰色裘衣一眼,顿时觉得自己身上似乎真的有些凉,微微点了点头。
商枝立时走到她身边,替她穿好。
穿好之后,薛茗脚步微移,站到了窗棂边上,朝窗外扫了一眼。
此时街道上游走着不少人,但是相比天再亮些之时,人并不算多。
她敛眸,对着商枝道:“去将我的帷帽也取来。”
等出了潞州城,就快要进河北道了。而进了河北道,可几乎就是在父亲的眼皮子底下了。
万一被父亲知道她不好好待在长安,在外面乱跑,可就麻烦了。
不得不防。
商枝依言,拿到帷帽后就递给了她。
薛茗一手接过,戴上帷帽,将系带扎紧,朝身边的商枝看了一眼,推门而出。
商枝紧跟在她的身后走下了台阶。
客栈外,马车已经备好,薛茗踩墩进了车内,一眼就瞧见了车内放的两本书。
她有些意外地扭头瞥了一眼车前的商枝,拿了一本书放在手里,待坐稳之后,才出声:“你不会还没死心吧?”
商枝:“郎君。这是节度使让您看的。”
《女则》、《女诫》。
薛茗不禁轻笑了一声,以前也未曾见过父亲让她看这些书,不曾想嫁个人而已,倒是让她看这些了。
她随意地翻两页,隔着帷帽瞧了一眼,觉得无趣,便又放到一边去了。
“父亲还让我看什么了?一并都给我吧。”
薛茗说着,觉得路途有些颠簸,不禁轻掀车帘瞧了一眼,外面是层叠的树木,而马车正在一条坑洼不平的道路上驶着。
看样子,这是已经出潞州城了。
“没了。倒是夫人——”
商枝话未说完,扯缰的手突然一顿,马车霎时停了下来。
薛茗依着惯性朝前倾了一下,眼中视线登时收回,下意识地扶着车壁坐稳,微微蹙眉:“怎么回事?”
四下太过于安静,自前方传来的声音就很清晰地入了耳中——
“就你这种人,居然还敢肖想刺史的女儿。”
“你们带我来着做什么?我没有肖想,我们是情投意合。求求你了,你的主子又不喜沅儿,沅儿又定是爱慕我的。何必呢?”
“哼。你别敬酒不吃吃罚酒。我主子做事情岂是你们这种人能妄加揣测的?看来你是不想要命了。”
“沅儿同我说了,她都没见过你们主子。你们是欺人太甚!”
“哼,给我打!”
紧接着就是混杂的打斗声,不时夹杂着一阵呜咽声,不用看也知道场面一定很混乱。
随着声音愈来愈清晰,薛茗凝神听着,杏眼微微睁大,指甲捏着指腹,喉中似乎突然像是被哽住了,她潜意识告诉自己不能多管这种闲事,但是那双腿明显比她的头脑更快一步。
“郎君,我们等前面这阵动静过去,再走……”
商枝话语未毕,没有料到此时薛茗居然探身下了马车,刚想拦住她,却被反手一甩,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薛茗朝着声源处奔去。
商枝看这情形,脸上露出了无奈的神情,立时从腰腹处抽出了一把障刀来,追着薛茗的脚步。
不远处树木掩映着,藏着一块相对而言比较空旷的地方。
薛茗躲在一棵树后,微微侧头,掀眼朝里看去。
一共有四个人。
两个圆领灰袍的蒙面人正使了全力一般扑打着地面上的人,而近处,还有一个黑袍蒙面的男子冷眼以观。
地面上的人翻滚在地面上,可是无论怎样,无尽的拳头都落在他的身体各处,呜咽声不断。
薛茗转了一下眼珠,从脚边拾起一块石头,夹在食指与中指之间,瞬间弹射而出。
其中一个灰袍的应声倒地。
圆领黑袍男子顿时警惕起来。
说时迟那时快,她刚拾起另一块,那圆领黑袍男子似乎意识到了她在这里,眼睛唰的一下朝她这处看来。
薛茗一惊,立时往树的另一边微躲。
此时商枝正在另一棵树后,她眼睛瞧见,晃了一下手指,让商枝不要轻举妄动。眼睛却再未看刚刚那地,只依稀听到有脚步声愈来愈清晰,正在靠近她。
薛茗沉着气,竖起耳朵仔细听,却又在片刻之后听不到任何声音。
鸦雀无声。
她微微侧过头,再朝那处瞧了过去。
那地上除了先前那个被打男子,剩余三个人已不见踪影。
“人走了。”薛茗说。
听到这句话,商枝松了一口气,障刀入鞘,朝着薛茗走来。
在薛茗这个角度,她恰好能看到地上躺着的人。
想必就是郎君救下的人了。
薛茗瞥了商枝一眼,商枝会意,立时走到那个人面前,弯腰问:“这位郎君,还能自己走回去吗?”
这人原本应是穿的一件素色衣袍,不过此时袍子上已经染着泥灰还有血迹。
他坐在地上,发髻散乱,脸上灰尘仆仆,鼻青脸肿,一副还没有从刚刚的斗殴场景中出来的模样,抱着头,浑身哆嗦着。
商枝明显有些不悦:“这位郎君,可是我家郎君救了你,你都不好好感谢一番?”
薛茗微微蹙眉,朝着商枝摆了摆手,让她站到自己身后来,自己轻轻蹲下来瞧着他:“还能走回去吗?”
这人依旧是那副姿态,神色闪烁,过了好一会儿,一手朝着薛茗那儿甩了过去。
商枝一个惊慌,连忙扯了薛茗一把,薛茗才险些没有被袭到。
“好你个人,我家郎君好心救你,你居然不想着报答,反而……”
薛茗止住了商枝继续要说的话,看着他颤颤巍巍地站了起来,只是两条腿似乎提不上力气,只能稍稍往前迈着小步子,摇摇晃晃的,也不知道他到底要去哪里。
商枝心里愈发不是滋味,眼睁睁地看着这个人慢悠悠地走,直至在视线中变成了一个点:“郎君,这个人怕不是个痴子吧?”
薛茗微微蹙眉,摇头:“回去吧,还得继续赶路。”
只是奇怪的是,刚刚那三个人居然就这么放过她了?
甚至连这个人都扔下了。
商枝垂首跟在她身后:“郎君,说实在的,您本不该动手的。”
薛茗的脸在帷帽的遮蔽下,神情莫测,只是平静地吐出一句话:“我知道。”
碧空如洗的天所照射出来的光线打在枝叶上,在地面上映出一个个的小光斑。
薛茗踩着这些光斑,正朝着马车停的地方走去,脚步不过刚动了几步,蓦地停了下来。
她盯着前面树木掩映的地方。
那里分明露出了一个褐色的袍角。
薛茗陡然间心下一颤,目不转睛地看着那片袍角:“谁!”
身后的商枝听到她这声立时跑到了她的前面,手放在腰腹上,挡着她。
前方袍角微动,果不其然,从中走出了一个人来。
一身团花袍服,腰束革带,脚踏锦靴。眉目朗朗,手持着玉骨折扇,说是风流却又有种震慑之气。
这人正一步一步朝着她们走来,快要近了之时,做了一礼朗声道:“两位娘子好侠义!”
商枝一听,顿时出声打断:“什么娘子,这是我家郎君。”
薛茗的声线偏中性,若不刻意娇声,否则还真有些难辨雌雄。
她透过帷帽,瞧了来人一眼:“不知如何称呼?”
“鄙人小字弗离。”
薛茗冷淡地回了一句:“唤我薛二就好。”
“薛二兄,不瞒你说。刚刚我也是瞧见这地方有人在斗殴的,可是无奈,我胆子太小,只能远远看着,不像你,会想法子救那个人。”
“弗离兄言重了。我只是不忍心而已。”薛茗这句话刚说完,便瞧见弗离唇又微张,立时加了一句,“我有急事在身,先走一步。”
弗离微微颔首。
薛茗得到了回应就带着商枝快步走了回去,上了马车。
车里还安安稳稳地摆着那两本书。
她神色微晃,揪了一下手指。
商枝坐在车前,却迟迟未动,正转头看着她,像是有话要说的样子。
薛茗动了动唇,轻笑了一声,似在嘲讽自己:“我知道你要说什么。先前在那里,那一段时间里,我都没有意识到后面还有一个人。”
这话要是放在从前,她自己都是不太容易相信的。
因为,她从来不是一个弱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