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四度甜

沈砚的步子微微一顿,但这只是瞬间的事,下一刻他就完全无视自己的亲生父亲,目不斜视地上楼去了。

这顿饭剩下的时间,沈文山阴沉着脸,几乎没怎么动过筷子。

卫染大气不敢出,眼观鼻鼻观心专心消灭桌上的美味食物,努力减少浪费。

过了好一会儿,沈文山苦笑一声:“乔乔总说这孩子能教好。”

在今天之前,卫染没见过沈砚其人,她也曾不止一次地奇怪过,林乔口中的沈砚和学校传闻里的沈砚似乎根本就不是一个人。

能用“好孩子”三个字来评价校霸的,大概也就只有林老师了。

今天她倒是见到了,还不止一次。

她回忆了一下沈砚周身的气场,决定还是把老师气出心脏病的传说,更加符合他的人设。

不过在沈文山愁苦的眼神之下,她还是放下筷子,十分肯定地道:“婶婶她看人很准的。”她想了想,“沈砚中考数学考了满分是不是?”

沈文山哼了一声,脸色缓和了些:“还算他没辜负乔乔的用心。”林乔教的就是初三数学。

“那他自己也很厉害。”卫染由衷地说。她是保送的,没经历过中考,但她知道沈砚那年的中考数学是近几年里最难的,卷子她自己找来做过,最后一道大题也丢了几分。

沈文山想到前不久沈砚高中班主任发给他的期末考试成绩单,心里不由郁闷,换了个话题:“我听乔乔说,你开学就打算跳级是么?都办好了?”

卫染“嗯”了一声,她初中三年的成绩一直在班里拔尖,顺利保送之后,就闲了下来自己预习高中的内容。利用这些时间,她已经把高一的功课全部自学完一遍,这个暑假又通过补习班夯实了一遍基础,开学直接跳级到高二,她相信没有问题。

沈文山看看眼前的小姑娘,一张稚嫩的小脸比实际年龄更显小,说是马上要上高中已经有点不可思议了,何况还跳级,他都有点替她犯愁,不由道:“会不会太辛苦了?”

卫染知道他是关心自己,小脸上化开一个甜美的笑容:“不辛苦的,我已经提前预习过功课了。”

跳级的想法是她由来已久的,她想早点长大,早点自立。

“再说跳一级好处很大呢,”卫染抿出浅浅的小梨涡,大眼睛眨了眨,“万一以后高考考砸了,也多一年时间可以复读呀。”

沈文山不禁失笑,这小丫头看起来娇娇弱弱的,倒是人小鬼大,想得还挺周全。

*

饭后,沈文山想到沈砚在家,怕卫染被他欺负,又嘱咐了卫染一番别和他一般见识、有事及时向大人说等话。

卫染乖顺地点头答应着,让他不要担心。但她心里知道,这件事情有点糟。

沈砚刚才对她的存在完全视而不见,不知道到底认出她来没有?

不管暂时有没有,她接下来要在沈家住上将近一年时间,指望沈砚一直不发觉是不现实的。

等沈砚发现她既不聋也不哑,偷听了他的秘密,还撒谎骗他,并且还亲眼目睹了他在女厕所里照镜子臭美,他该会是什么反应?

卫染想都不敢想。

她几次都想跟沈叔叔提出搬到一楼的客房去住,这样至少能减少和沈砚碰面的概率,但是想想沈叔叔的好意安排以及姜姨的精心布置,她实在说不出这样的话来。

晚上林乔的视频通话打来,卫染挂上甜美的笑容和婶婶聊了几句,让她放心在E国好好进修,然后就不再打扰她和沈文山的二人世界,自己上楼去了。

一离开其他人的视线,她立刻就像被抽走了水分的小植物,垂头丧气起来。

不然主动找沈砚解释一下?

她在沈砚紧闭的房门口站住,抬手刚准备敲门,想起里面那幅毫无生气的黑白电影画面,却不由得又把小拳头缩回来了。

先不说沈砚如何,大晚上的进那种地方实在是很瘆人啊。怎么真有人能住在那样的房间里呢?

她下了几遍决心都没下成,最后只好没出息地决定,还是等明天白天再说吧。

她转身先回自己的房间,然而推门到半途,蓦地就怔住了。

她的听力不错,在这一刹那听见黑暗中隐约有牙齿咀嚼的细碎声响。

卫染瞬间联想起以前看过的恐怖片,一打造型各异的怪物从脑海中飞速闪过,寒意自脊柱上升,她本能地就要往后退。

却听黑暗里有人慵懒地拉长腔调道:“这就要走?”

“……”

啪嗒一声,床头的台灯应声亮起,橘黄色的暖光照亮了整个房间。

透过半敞的房门,卫染看见有一人两腿伸长,正懒散地斜靠在她床上,背后垫着姜姨给她准备的特大号粉色毛绒熊抱枕。

卫染呆了一呆,然后松了口气,至少不是怪物。紧接着这口气又提了起来,不是怪物,但这可是……沈砚。

所以差距貌似也不是很大……

从这个角度,她可以把沈砚整个正面一览无遗。

他就这样百无聊赖地斜躺着,浑身上下却是一副高高在上的气派,桃花眼底凝着浅淡不经意的神采,骄矜而疏离。

一双大长腿,与身体的比例无限接近黄金分割率。他不动时,真的像一件完美无瑕的艺术品。

她莫名又想起以前班上女生们议论的那些八卦,传言不虚,沈砚真的很好看,要是穿上女装那可绝对是……

片刻后她猝然清醒过来,那么其余的传言,比如沈砚空手一次把三个人打到吐血,沈砚每周二四六不打女生,沈砚是小李飞刀的传人……也有一定比例是真的吧?

今天,好像是周四?

卫染心下稍安,一边祈祷沈砚不要记错日子,一边再次犹豫,或许自己还是退回去比较好。

沈砚见她半天站在门口不动,一副吓呆了的模样,不禁挑眉,果然是好学生,胆子就小成这样?

骗人的时候倒是挺熟练嘛。

他嘴里又咀嚼两下,将手里色彩斑斓的小罐子从容晃出哗啦啦的响声,似笑非笑地朝她一歪头:“要不要?”

卫染认出那是一罐彩虹糖,她从小就喜欢吃彩虹糖,林乔出国前还专门给她买了不少。这一罐她刚刚打开吃了几粒,放在了床头柜上。

她摇了摇头。

沈砚却还不放过她:“不想要,还是不敢要?”

有区别么?卫染出于谨慎,没有仓促回答。

沈砚又给了她第三个选项:“还是你真哑了?”

原来是在这里等着她。卫染心知再装下去没有什么意义,她和沈砚之前虽然没有什么交集,想来沈砚至少也知道她不是聋哑人,再说她也不可能在后面一整年时间里都装聋作哑。

于是在又默念了一遍“今天是周四”之后,她按了按胃部,认真道:“我吃饱了。”

少女的嗓音细细软软,像轻盈的小羽毛从沈砚心上拂过,让他在一愣之后分外不满,声音这么好听,还装哑巴?暴殄天物呢。

于是又格外暴躁地丢了一小把彩虹糖到嘴里,嚼碎。

卫染见他吃糖吃得如此饥渴,又联想起先前在楼下的那一幕,恍然大悟:“你没吃饭?我去请姜姨给你把饭菜热一热吧,吃糖吃不饱的。”

她说着就要往楼梯的方向走,却听沈砚在背后沉声轻喝:“站住。”

卫染站住了,她自认为还在飞刀的射程之内,站住应该是最明智的选择。

“转回来。”

卫染听话地转回去。

沈砚已经从床上站了起来,向着门口走来,灯光下,他的影子被拉得很长。他靠近的时候,卫染整个人都被笼罩在他高大的阴影里。

他眉目间凝聚着冷意,语调隐隐不耐:“跑什么,我会吃了你不成。”

卫染垂下长睫,视线正好对上他手里的彩虹糖罐子,老老实实,回答。

“不会的,我没有彩虹糖好吃。”

“……”

沈砚眉梢一扬,低下头用考究的目光端详了她一番。眼前的少女身材娇小,头顶还不到他的下巴,纯澈干净的杏眼,秀气玲珑的鼻尖,眼睫又卷又翘,就像轻盈的蝶翼。

此刻整张脸被遮在阴影之中,皮肤格外显得苍白,似乎都微泛出冷感的荧光,只有嘴唇还是粉嫩粉嫩的。

在他面前这样娇怯地低着头,真是要多乖有多乖。

很好欺负的样子。

以至于沈砚都分辨不出来,她刚才是不是跟他幽了一默。

他心上莫名就闪过一个邪恶的念头:真的没有彩虹糖好吃?

卫染显然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她在心里挣扎了半晌,终于忍不住还是要确认一下这件重要的事情:“今天是周四吧?”

沈砚:?

在卫染显而易见的期待之下,他点了头:“是。”

于是卫染肉眼可见地放松了不少,在沈砚的百思不得其解中礼貌询问:“那我可以进去是么?”

沈砚从门口让开,做了个“请进”的绅士手势。

卫染走进门,只是她的处境似乎并不见得有什么改善。这个房间比她习惯的要大太多,她在沈砚毫不遮掩的审视之下浑身不自在,愈发不确定两条腿该往哪里站。

她只知道,自己不想太靠近沈砚。

不知沈砚是不是瞧出了她在想什么,唇边漾开一抹不祥的笑容,反而故意又朝她逼近了两步。

他走近时,卫染就不假思索地退避,最后不知不觉被他逼到了墙边。

沈砚站在她身前不足半米的地方,两人并无任何实际接触。但他的眼神锋芒锐利,折射出令人不适的侵略性,卫染简直怀疑自己身上要被他盯出几个洞来。

她已经退无可退,脊背绷紧贴住墙壁,乌黑的眸子睁得大大的,警觉而又迷惑,不知道沈砚是什么意思。

片时之后,沈砚重新开口了。

“所以,”他的笑意渐渐敛去,语调在漫不经心中透着讽刺,“你就是我未来后妈的拖油瓶?”

他的态度就像在说,你就是黏在我们家地板上清理不掉的那块垃圾?

卫染呼吸一滞,睫毛颤了颤,垂下眼睛。

这话很不好听,可偏偏是事实——至少大部分是事实。

婶婶和沈叔叔还没有正式结婚,不过从沈叔叔的口风来看,这一天应该不远了。也许等婶婶从国外回来,他们就会办婚礼。

婶婶能够幸福,卫染自然高兴,而且她也觉得沈叔叔人很好。

可是,还有沈砚。

以前她没见过真的沈砚,总感觉他很遥远。她也不喜欢在黑暗中对不了解的事物多做揣测。如今她见到了。

她自知身份尴尬,沈砚不肯接受她本就无可指摘。此时此刻在沈砚家里,站在沈砚面前,她觉得自己很没有立场,好像是抢了人家的东西。

或者说,就是。

但她又不可能因为沈砚的不接受就立马消失掉。

卫染把头埋得更低了。

沈砚嗤笑:“和林老师半点都不像。”

卫染静静道:“我们没有血缘关系的。”

沈砚长眉轻挑,还真是他说什么,她就原原本本地应什么。当惯了乖孩子吧?

他叹了口气,坏心眼地逗弄她:“我以为林老师教出来的会是诚实善良的好孩子,你怎么是只小谎话精?”

卫染一慌,沈砚怀疑她的品格可以,但是不能怀疑婶婶。

“不是的!我只是偶尔才说一个小谎,而且我……我真的没有恶意的,”她慌乱解释,“我只是想让你相信我不会把你的秘密说出去——我本来也不会说出去的!”

“秘密”?这个措辞让沈砚心里怪怪的,但他还是不动声色道:“你让我怎么相信你不会说出去?”

“我答应你不说……”

“我就得信你?”沈砚神色寡淡,似乎对这种空头承诺毫无兴趣。

“再说我说出去也没有人会信啊,”卫染内心焦急,努力摆事实讲道理,“你厕霸的形象已经那么深入人心,别人怎么可能相信你是女装大佬。”

她看着沈砚陡然阴沉下去的脸色,感觉不太对,等等,她刚才说了什么来着?

……呃,“厕霸”?

哇哦。嘴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