炎凉一怔。
眠姐姐是在……生气？
茶馆里那两位男子谈论的声音委实太大了一些，就算传到了街上，也能够叫人听得清清楚楚。关于朱贵妃和朱家的事情本来就是乾英帝有意广而告之，让天下人都知晓的，更何况如今正是乱世，礼法虚浮，这杏花镇又是个天高皇帝远的地方，是以普通百姓都乐于在这天家的八卦消息上谈论上几句。
当即便有携手在街上闲逛的两位女子笑着道：“说是朱贵妃妖媚祸国、十恶不赦，可她在世的时候，皇帝陛下不把她宠得跟眼珠子似的？要是换做我呀，宁愿享受那些年的荣华富贵、盛宠隆恩，就算是不得善终，也值得了！”
“总之别做了那七公主就成！一出生就给天下招致了足足两年的旱灾，几年后宫里又有好几位皇子公主夭折，大越和荆族也全都活络起来了，让我大容战事不断，七公主可不就是个祸害吗！也亏得皇帝陛下对朱贵妃情深，这才留了她一命！”
“是啊，要是没有七公主，哪来的这么多祸事！据说连陛下都忍不了了，将七公主打发地远远的，去守皇陵了呢！”
“对对对，那七公主估计也就在皇陵孤独终老了罢，也别再去祸害人了！”
两位女子说得上了兴头，有些不太注意看路，一不小心说七公主是个祸害的那位女子就险些撞上了一动不动的沐清眠。那女子踉跄了一步，下意识地看向沐清眠，结果就看见沐清眠眼里的一片冷意。
那女子被沐清眠这眼神震得一时间反应不过来，沐清眠却收回了目光，带上炎凉绕开了这两人，朝别处走去了。
炎凉：“……”
炎凉的眼里闪过一丝笑意，抓着沐清眠袖口的手放开，转而握住了沐清眠的手。
沐清眠的手微微一僵，她朝炎凉看过去，炎凉回了她一个软软的笑容；“眠姐姐……之前我在京城里听说，七公主已经从皇陵回宫了，陛下也相当看重她。”
炎凉能看出来，她的眠姐姐这次生气，主要就是因为朱贵妃和她。
前世沐清眠主动进宫与易璞做了交易，最终将炎凉接出宫亲自照料，自然也是有个缘由的。否则的话，沐清眠与炎凉素昧平生，一人在江湖一人在深宫，沐清眠怎么会对炎凉有如此深重的情谊？
这缘由，便是朱贵妃。
当年朱贵妃还是朱家的长房嫡女，还未出阁，正是个被千娇万宠的千金大小姐。正值冬日，朱贵妃随着父母兄长一起去了庄子上歇息游玩，却意外在雪地里发现了年岁尚幼的沐清眠。
朱贵妃心善，见到一个受了伤还冻得昏过去的小姑娘，立即就喊了人来救治，沐清眠因此才保得了一条性命。于朱贵妃而言，这不过是萍水相逢的举手之劳，与父母兄长从庄子上回去后没多久，朱贵妃就将这件事忘在脑后了。但是于沐清眠而言，朱贵妃是她的救命恩人，必当报答。
可惜的是，直到听闻了朱贵妃的死讯，沐清眠都没来得及偿还这份恩情。
于是，身为朱贵妃的独女，朱家仅存的血脉，炎凉就成了沐清眠报恩的对象。沐清眠花费了大力气，才终于将恩人之女姐到了自己身边，发现炎凉确实如同她之前所料想的一般遭遇凄惨之后，沐清眠更是对炎凉照料得无微不至，不仅将炎凉体内沉疴用数年时间精力调养康复，而且还对炎凉悉心教导。
沐清眠本身毫无武功不假，但是沐清眠眼界学识甚为渊博，炎凉能够识文写字、略通医术、乃至最初的习武练功，都是多亏了沐清眠的教导。
如今，沐清眠还未找到合适的法子来照顾恩人之女，却在街上听到了闲人对恩人和恩人之女的肆意评头论足、诋毁取乐，就算沐清眠脾气一向很好，也不由得有了几分怒火。
这些事情，炎凉只需要稍加思索便能一清二楚。因此，炎凉就主动出言安抚了一番她的眠姐姐。
炎凉回宫这半年来一直很低调，京城又离这杏花镇隔了千山万水，消息一时半会儿肯定是传不到这里来的。哪怕沐清眠这些年来对于炎凉的事一向关注有加，可沐清眠终究还是个平民百姓，前世若不是沐清眠的神医名头打响，引起了易璞的注意，恐怕沐清眠也还需要好几年的功夫才能真正联系到炎凉。
如今的沐清眠，知道的也不过就是炎凉不知道因为什么原因，去了皇陵守墓罢了。
果不其然，听了炎凉的这句话，沐清眠立即问道：“你之前去过京城？”
“嗯！”炎凉点了点头，“半年前去过。”
沐清眠的语气比起平时的时候要急促了一些；“七公主殿下她——”
问到一半，沐清眠忽然收了声，发觉自己有些过于激动了。这种事情，就算问了炎凉又能问出来什么？炎凉总不会是京城里面什么有名有姓的世家之女，能够知道的，也就是坊间巷里的一些传闻罢了……
炎凉却明白了沐清眠的意思，继续轻声道：“京城里面都知晓这件事的！七公主在皇陵得了先太后托梦，为皇帝呈上了长生不老丹药的方子，因此得了皇帝的青眼。”
沐清眠：“……？”
长生不老丹药的方子？
身为医者中的翘楚，沐清眠听到这个说辞，简直是莫名其妙。
世上哪来的什么长生不老丹药……无稽之谈罢了。
可是再想想乾英帝的为人品性……沐清眠皱了皱眉，她与朱贵妃分别后没多久朱贵妃便进了宫，沐清眠很清楚自己的恩人绝非传闻里那般不堪，朱贵妃之所以落得如此凄惨的下场，与乾英帝有意无意的作为肯定是脱不开干系的。
再加上乾英帝这些年求丹问药的架势确实大，天下就没几个人不知道的，要说乾英帝能因为七公主一个莫名其妙的长生不老丹药方子便对七公主恩宠有加……那确实是乾英帝能够做得出来的事情。
乾英帝如何，沐清眠倒是没有什么好在乎的。但是如果七公主能够因此获益，沐清眠当然乐见其成。
沐清眠对炎凉也是比较信任的，觉得这个特别听话懂事又寡言少语的小姑娘不会拿这种事来说谎。
如此一来，沐清眠眉眼中的那一丝郁气，终于散开了。
七公主没事就好……现如今她还没有办法见到七公主，可是日后她若是成了名震天下的名医，应当总有法子见上七公主一面的。
直到沐清眠在杏花镇的巷子角落里发现了一个身受重伤的少年人，准备动手救治，这才意识到有哪里不太对劲——这一路上，她竟然都是被炎凉牵着手走过来的。
沐清眠：“……”
这么长一段路……她居然一直没发现。
沐清眠的手僵了僵，炎凉见好就收，立即放开了沐清眠的手。
这少年人看起来比炎凉大不了几岁，是个乞儿打扮，正蜷缩着倒在巷子角，腹部流出的血已经发黑凝结，面色相当痛苦。沐清眠查看了一番，发现了这少年人的手里紧紧攥着……半块发了霉的馒头。
炎凉也注意到了这些，反正她现在的身份在她的眠姐姐看来与这少年人也差不了多少，对此应当知晓不少，便开了口：“这是……之前与其他乞儿争夺食物才受的伤。”
沐清眠点了点头，认同了炎凉的说法。这少年人究竟是被人抢夺食物才受的伤，还是因为抢夺了别人的食物才受的伤，沐清眠并不在意，她只不过是个医者，尽可能地救治好面前的每一位病患就是了，病患究竟是什么身份，并不重要。
这少年人此刻也睁开了眼睛，看见了两个陌生人，当即浑身紧绷起来，满眼都是警惕，也将手里的半个发了霉的馒头攥得更紧了。可是很快他就发现，这两位都是女子，有一位年纪还格外小不说，这两位女子的衣着打扮虽然朴素，却也不是那等需要图谋他什么的人。
炎凉也知晓沐清眠行医的习惯，直接从自己携带的包袱里面拿出了一张饼子，递给了这少年人：“我姐姐是个悬壶济世的大夫，免费救治人的，你愿不愿意？”
对于少年人这样的情况，给他食物，比什么都有说服力。
少年人的注意力果然一下子就被那张饼子吸引过去了，这饼子虽然肉眼可见用料做工粗糙，还已经风干成硬邦邦的了，但却是一张完好无损的、没有任何霉坏之处的饼子！
当即，炎凉和沐清眠就听见了这少年人肚子里面传出的一阵咕噜声。
少年人：“……”
少年人一下子反应过来，没什么血色的脸都涨红了几分。
然后，少年人就发现，不论是这位看起来冷若冰霜不好接近的大姐姐，还是那位看起来善良可亲的小妹妹，都像是完全没听见他这叫得震天响的肚子一般，大姐姐仍旧没什么表情，小妹妹也仍旧是递着饼子，静静地等待着他的答复。
刚刚才被一群乞儿盯上抢了他好不容易找到的大馒头，又被狠狠地殴打了一顿，少年人心中本就委屈难过，现在感受着这两位陌生人的善意，他忍不住鼻子一酸，眼眶红了一圈。
“我、”少年人抽噎着道，“我愿意！我邹涛，铭记两位大恩大德！”
既然邹涛答应了，沐清眠也没耽误，从包袱里面拿出了工具开始给他处理伤口。而炎凉则是在一旁给沐清眠打了下手，就像是前世那些年一样，在沐清眠需要什么东西的时候，炎凉都能准确地找到那件东西，并且递给沐清眠。
直到将邹涛的伤口处理得差不多了，沐清眠才后知后觉地发现……炎凉刚才一直在给她帮忙？
沐清眠看向炎凉，目光里很是惊讶。
这小姑娘……怎么跟她能够默契得如同合作过多年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