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校嘉华去找李翠枝,是为了拿回校二哥的抚恤金。她想了一夜,还是让校大宝和小石头留在家里。
其实,两个孩子在李家村一哭闹,声势大了可能还好办事。但李翠枝离家出走那天,已经对孩子说尽了绝情的话,校嘉华不想让孩子掺合进来,不想在他们的伤口上撒盐。
毕竟,李翠枝是他们的亲生母亲。
站在女性立场,用“现代”的眼光来看,校嘉华并不打算要回所有的抚恤金,李翠枝身为遗孀,也有她相应的继承权。
“你是说,你只要一半抚恤金?”
李翠枝很意外,先前的敌意也缓和了一些。
她虽然文化程度不高,好歹上了一年初中,在校家当儿媳时,和校嘉华的关系不错。因此,校嘉华今天找过来,她也客客气气地开了门。
校嘉华说明来意,李翠枝虽然恼怒,却也有几分愧疚。
校二哥是三月份出的事,到现在已经半年了。
当初,她受不了旁人的闲言碎语,觉得日子过不下去,狠心把两个孩子送到爷爷奶奶家,对骂了不少难听话。
三个月来,李翠枝日子过得并不安稳,她时刻提防着,万一校家人再打上门,大不了再闹个鱼死网破。
只是没想到,今天来的,不是校老栓和校老大,而是那个不显山不露水的小姑子。
这小姑子是个没脾气的,否则也不会被张红娜算计,和一个没钱也没前途的“坏分子”的儿子结婚,平白当后娘。
既然碰着软柿子,那就别怪她下手捏一捏了。
李翠枝坐在院子里,擦着眼泪,柔柔弱弱,开始了她的表演。
“笑笑,你读过书,是个明白人,就该体谅二嫂的苦处。你二哥当兵时,常年不回家,还不是我一把屎一把尿地拉扯两个娃?如今他一声不吭地走了,留下孤儿寡母怎么活!一开始,我也天天为他哭,为他难受,甚至想跟过去算了。可是新中国解放了,妇女婚姻也自由了,我总不能一辈子当个寡妇吧?”
情真意切,校嘉华差点鼓掌。
“二嫂说的是,你为了我二哥,天天以泪洗面寻死觅活的,我二哥泉下有知,一定非常感动。万一他也舍不得你,经常来看你,没准就真带你走了。”
李翠枝表情尴尬:“话也不能这么说,做人还是要现实一点嘛。”
校嘉华笑着朝堂屋看了看:“你的情绪这么不稳定,李叔、李婶怎么放心留你一个人在家,他们人呢?”
“我爹娘去上工了,现在是秋收,还得挣工分,我人再伤心,也不能影响了农场的建设!”
“可我怎么听说,李叔李婶儿,已经给你相看好下家,冬月就要结婚了?”
李翠枝愣了一下,立即否认,“没有这回事,笑笑,你别听人胡说!”
校嘉华上辈子,深谙职场微表情,看她神色,就知道是真的了。
八卦小能手张红娜同志,诚不欺她也。
“二嫂别不好意思,寡妇也有再婚的权利,只是你这婚事定得太急,如果传出去,难免有人戳脊梁骨,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年前就跟人好上了呢!”
李翠枝还年轻,比校嘉华大不了几岁,立即慌了:“你别乱说,我敢对老天爷发毒誓,你二哥还活着的时候,我没搞破鞋,也没对不起他!你二哥出了五七之后,我才根徐长贵好的!”
“徐长贵?”这么容易就被激出来了。
校嘉华知道这个人。
两个村距离近,谁有点儿出格事,分分钟家喻户晓,徐长贵可是李家村的“名人”。而且是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的那种。
前两年的夏天,一向游手好闲的徐长贵,突然见义勇为,在青河边救了一个失足溺水的女知青。
人工呼吸做了,身子也被看了,女知青无奈,只好嫁给这厮。
去年,女知青的家人在城里买了个工位,一封证明信将她召回了城里。回城前,女知青坚持要和徐长贵离婚,并大骂丈夫是个二流子,说是他当初强行求爱未果,才设计了那么一出英雄救美。
一桩婚事闹得灰头土脸,没想到离婚才几个月,徐长贵就勾搭上了李翠枝。
校嘉华想,真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呀。
“我和长贵从小就认识,他没有你们说的那么不堪。他是被那女知青骗了,还搭进去不少彩礼!”李翠枝维护道。
校嘉华当然不信。
“这话是徐长贵自己说的吧?二嫂,你有没有想过,你们这么多年不联系了,为什么我二哥的抚恤金一发下来,徐长贵就来找你了?”
李翠枝沉默了。
丈夫牺牲后,有媒人提起时,她也拒绝过徐长贵。她只想一心一意,把大宝和石头拉扯大。
可是,和过去相比,她的丈夫已经死了,没有希望的日子太难熬了。
那天,她回娘家,遇见了同村的徐长贵。两人坐在一起,喝了点儿小酒,说了些心里话。
徐长贵说,这些年他的心里只有她,也一直在等她。如今两人一个离异、一个丧偶,或许就是天意。
不知怎么着,一对男女干柴烈火,没忍住,钻进玉米地,把生米煮成了熟饭。
对方甜言蜜语不假,但李翠枝也很清楚,自己是个活生生的人,有正常人的欲望和需求,改嫁是迟早的事。
遇见李长贵,只是让这件事提前了而已。
回到校家,她思考了三天三夜,最终还是决定,抛弃两个孩子,她不能带着两个拖油瓶改嫁。
李翠枝冷下脸:“校嘉华,我知道你看不起我。不管怎么样,徐长贵承诺会娶我,请你们校家人,以后别再来找我了。”
校嘉华挑眉:“我没有看不起你,青河村也没有贞洁牌坊。你改嫁归改嫁,二哥的抚恤金,至少有一半是两个孩子和爹娘的,我必须拿走。”
这才是她今天来的目的。
“抚恤金不能给你。”李翠枝说,“我是二婚,没有嫁妆,以后怎么在徐家抬起头?”
“你以为有了抚恤金,那个二流子就会娶你吗?”
“你一个没谈过恋爱的小姑娘,能懂什么?”
校嘉华气得拍桌子:“你只顾自己,你有没有想过,大宝和石头,没有这笔钱,吃不上饭,穿不起衣服,甚至冻死、饿死!你把他们生下来,难道是为了让他们受苦受难吗?”
提到两个儿子,李翠枝没了气势,“我不是那个意思,大宝和石头毕竟是我的亲生骨肉,我怎么忍心见他们不好。”
“那就把抚恤金交给我,让他们吃饱饭、穿暖衣。”
“笑笑……”李翠枝纠结着。
校嘉华只能先礼后兵。
“虽然我还叫你一声二嫂,但抚恤金的事,不是我在求你,而是你必须要给。否则,我就把你的事情宣扬出去,要不了三天,附近村子都会知道。”
校嘉华继续说:“当然,你也可以跟我比脸皮厚。但是我下次过来,会叫上村长镇长,咱们一起去县城法院打官司。你弃养孩子是犯罪,会写进你的档案里,叫你们李家直系三代,都过不了政审!”
校嘉华故意把情况往严重里说。
李翠枝被唬住了,语气软下来:“笑笑,我知道你在城里读过书,你有这个本事。但是这笔抚恤金,盖房子已经花了一半,只剩一千多块了。我和长贵还要用剩下的钱半酒席。”
改嫁办酒席,竟然要用二哥的抚恤金?校嘉华又气又心寒。
她压下脾气,看着李翠枝。
“二嫂,不如我们来打个赌吧。”
.
校嘉华拿着一千块钱,回到青河村,先找了一趟赵村长他们。
这一天,虽然目的达成,她却高兴不起来。
下午,她特意去农场食堂买了一份小鸡炖萝卜,用校二哥的钱,好好给两个孩子贴秋膘。
两只团子吃得油光满面,差点把小鸡骨头吞下去。
晚上,校嘉华一个人在卧室想事情。
马上要过冬了,校大宝和小石头的棉袄都是旧的,保暖性太差,最好换成羽绒服。但是质量稍微好一点的成衣,只有县城里才有卖。
校大宝学会的字越来越多,小石头三岁了,也该开启早教。耕读小学只有红/宝书,和农业课堂。她想亲自来教,却没有合适的教材。
校嘉华小学、初中的教材都被“破四旧”了,高中的课本也落在学校,估计早被教职工们丢掉。
所以,她必须去一趟新华书店,买些教材和课外读物。就连她自己,在青河村呆久了,不看书、不学习,眼界太狭隘,脑子也快要生锈。
正规一点的新华书店,也只有县城才有。
至于这个年代有什么好书,适合读什么书,校嘉华想到一个人——白恪言。
现成的大学生,不去请教他,不是白白浪费资源吗?
这样想着,校嘉华点亮蜡烛,铺开了信纸。
或许是白恪言的钢笔实在趁手,简直纵享丝滑。校嘉华心中有千言万语,不知不觉跃然纸上。
她隐晦地告诉他,家中长辈服了药物,病情已经大为好转,请他不必再担心。还感谢他寄来的奶糖和月饼,孩子们都非常喜欢。但是部队条件艰苦,以后不用刻意再寄。
说到两个孩子,她又简单说起抚恤金和读书的事,请教他读些什么书好。
半截蜡烛快要燃尽,她才匆匆收尾,最后写道——
【白恪言,回信时,你最好给我写大白话,别再文绉绉地说成语,我看着累!】
当然,他寄来的香皂也满好用的。
校嘉华在心里说。
第二天早上,外面一阵敲锣打鼓、鸡飞狗跳,把全村的男人都召集了起来。
中午,邻居程春霞跑来,提醒她这两天不要出门。
“今天早上,李家村的徐长贵来闹事,说是帮他姘头抢什么抚恤金。结果,他们刚到村口,就被咱村的男人打回去了。”
“啊?他们多少人,咱们村有没有人受伤?”
“放心,听我男人说,也就三四个废物、小流氓,看见咱们村的锄头、铁锨就蔫了,吓得屁滚尿流!”
程春霞解气地说。
这……
校嘉华猜到徐长贵不甘心,会来闹事,但是怂成这样,也是万万没想到。
她知道,自己这次赌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