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津贴

第3章

校嘉华走进农场大院时,家家户户升起了炊烟,正是吃晚饭的时候。

知青点和劳动棚挨得很近,中间隔着一条浅浅的小溪。

河这边,几个知青刚吃过饭,正围着大锅洗碗。河那边,齐刷刷站了一排老弱病残,正在做例行的“晚课”。

身形佝偻的白教授,被点名出来背书。

背到一半,值班的女知青大声训斥:“老东西,真没用,错了三个字!”

“啊!”老教授麻木地坐在地上,没有辩解的力气。

又是陈曼玲,真是冤家路窄。

白恪言的父亲白忠实,是外语系的老教授,就这样被陈曼玲欺负,校嘉华气愤又内疚。

她没有帮他照顾好他的父亲。

“笑笑,你怎么来了?”

队伍旁边,有两个做笔录的男知青,看到她自来熟地打招呼。

“张知青、李知青,你们好,我来看我公公。”校嘉华礼貌一笑。

她有一双漂亮得直指人心的眼睛。两个十八、九岁的男青年,瞬间脸红了。

不得不说,校嘉华这张脸,美得亦正亦邪,无论放到哪个年代,都极具杀伤力。

但在陈曼玲看来,这小村妇洁白的手指和脸蛋,完全是在家好吃懒做的铁证。

如果把她仍到田里风吹日晒,肯定比她们这些女知青还粗糙,根本不可能有资本,成为男知青夜谈会的话题常客。

陈曼玲一见校嘉华就来气,都怪这小媳妇白天令自己难堪,她才会故意拿她公公出气。

“校嘉华,你公公是反学威,我批评他天经地义,你上赶着做他们家儿媳,就是跟坏分子同流合污!”

厉害啊,字字见血。

这话吓唬别人管用,但校嘉华身为白家儿媳,在农村孝字顶天,她有充分理由站在这里。

她故作惶恐:“我公公已经充分认识到自己的错误,所以来农场痛改前非。难道陈知青有什么不满意,还想私设公堂?”

“别血口喷人,我什么时候私设公堂了!”

“陈知青如果委屈,不如我们去找村长评评理?”

赵村长往日这时都在大院,只隔几间房,校嘉华作势要去找他。

陈曼玲眼神闪躲,急忙向旁人使眼色。

两个男知青弯腰鞠躬拦住她,“笑笑,陈知青今天是把话说重了。这些小事,还是别去打扰村长了吧?”

村长赵富达是方圆几个村子的一股清流,不喜欢整花里胡哨的东西,一心只想搞建设,提高生产力。

这批知青下乡时,赵富达就敲打过,管他天王老子,还是牛鬼蛇神,谁影响生产,谁就趁早滚蛋。

陈曼玲嚣张跋扈,大家有目共睹。村长不待见她,她还处心积虑地在村长儿子面前刷好感。

校嘉华退让了一步,表情十分为难。

“我丈夫也是一名光荣的解放军战士,他在前线保家卫国。可是刚刚,陈知青却诋毁他和坏分子同流合污,我要写信去问问部队领导,这样对解放军同志公平吗?”

校嘉华忽悠起来面不改色,天知道白恪言在哪个部队,什么兵种。

上辈子在职场,她杀伐果断的气场太强,这辈子收敛了锋芒,依然可静可动、可甜可盐。文能左右逢源,武能针锋相对,非常迷惑对手。

陈曼玲又气又怕:“你别胡说,我什么时候诋毁解放军了,我说的是你!”

这话是站不住脚的,诋毁军嫂,可不就是不尊重解放军嘛。

“曼玲,你少说两句吧,赵村长一会儿就过来了。”

河对岸,有明事理的女知青走出来劝。

陈曼玲自知理亏。

她平时瞒着赵富达,私下教训“坏分子”,是想提高自己在知青队的威望。没想到校嘉华一来,就撕掉了她身上的遮羞布。

“散了,都给我散了!”

陈曼玲恶狠狠地瞪着校嘉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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劳动棚终于开饭。

校嘉华把整碗鸡块倒进野菜汤里,所有人迟迟不敢下筷子,生怕这又是什么“最后的晚餐”。

“别担心,以后会有更好的。”校嘉华耐心地劝。

她请其中一个老大夫给大家分饭,然后去看白恪言的父亲。

院子里有人看守,她只能说几句话。

白忠实半躺在椅子上里,眼神有些涣散。

“白教授。”校嘉华轻轻唤他。

白忠实看着校嘉华,反应了一会儿,紧张地坐起身:“你,你和恪言……”

校嘉华知道他在担心什么,只好改口:“爸,您别担心,我和白恪言好好的。”

白忠实又急得咳嗽。

难怪他不安,这个儿媳只在结婚当天,远远展示了她和儿子的结婚证,就再也没来过了。

白忠实不怪她。他住在这里,连亲生儿子都不能探望,又何必苛责儿媳。

他甚至感激校家,这种时候,还愿意和白家结亲,教他的儿子有机会参军,不至于漂泊无依。

郑大夫端着鸡汤走过来,帮忙喂给老教授。

校嘉华轻声问:“郑叔叔,我公公现在身体怎么样?”

郑大夫摇摇头:“不乐观,白老的身体损耗太大,年前中风后,脑子一直不太清醒。”

“中风?那有没有住院?”

窗外人影晃动,郑大夫只能避重就轻地说:“没有药的,住院也没用。”

校嘉华思忖片刻,掏出随身携带的纸和笔。

“郑大夫,需要什么药,您说,我来想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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校嘉华离开时,村长赵富达刚从大院出来。

老村长大咧咧挥手:“笑笑,正巧,你过来。”

他掏出两个信封,“这是白恪言同志寄来的津贴,以及你公公的劳改工资,都是这个月刚到的。”

劳改人员也有工资,少得堪比低保,只能由家人领用。白恪言结婚后,就拜托村长,同他的津贴一并拿给校家。

这么做也没毛病,但是……“我以前怎么没见过?”

赵富达:“你大嫂说,你个小媳妇,哪里用到这么多钱。她先帮你存着,以后等白同志回来,再给你们办喜酒、添家具。”

“所以,前几个月的津贴,都被我大嫂领走了?”

这个张红娜,可真是吃人不吐骨头。

“呃,老栓和丽芬都没反对……怎么,有问题吗?”

“没问题的,家里人也是为我好。”

校嘉华笑得真诚,“可是赵叔,您也知道,我结婚后没盖新房,还住着原来二哥的房子。大宝该念书了,用钱的地方很多。以后,我丈夫和我公公的钱,您还是直接交给我吧。”

校嘉华重点强调,是她自己的丈夫和公公。

能坐到村长这个位置,赵富达也是个明白人。

校嘉华这婚结得草率,但白恪言一表人才,还是个光荣的解放军,除了成分问题,不比自家儿子差,赵富达也乐见其成。

想起自家小儿子,几次暗示他多给校家记工分,赵富达果断决定:“行,笑笑,以后这些钱,你自己来大院领。”

“赵叔,谢谢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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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去的时候,天已经彻底黑了。

乡村小路很安静,蛐蛐声格外清晰。路过几间农户,还能听到几句骂骂咧咧的家常。

前所未有的体验,令人想到苏轼夜游承天寺,有夜,有月,有竹柏,可惜她这大闲人满腹心事。

拐角处,树荫忽然晃动了一下。

“谁?”校嘉华低声喝道。这种时候,难道村里还有野猪、黄鼠狼出没?

“娘,是我!”

月光下,“野猴子”的眼睛比星星还亮。

校嘉华:“……校大宝,你想吓死我?”

“娘,我担心你怕黑,来接你回家。”

校大宝有点心虚,怕黑的是他,睡不着又不舍得点蜡烛,干脆出来等。

“谢谢啊,我不怕黑,只怕机灵鬼。”

校嘉华又问:“小石头呢?”

“弟弟睡着了,他如果哭,我能听到。”

校嘉华没再理他,抬脚继续前行。

校大宝打了个哈欠,急忙跟上去,接过她的空碗,“娘,我帮你拿。”

”小鬼头,还挺绅士。”

“娘,什么是绅士?”

“绅士啊,就是遵守男德的男人,要爱护女人,尊重女人。”

“嗯,娘你放心,如果以后有人欺负你,我也会保护你的。”

“不用了,我能自己打回去。”

“啊……?”

校大宝缩了缩脖子。

·

两个孩子在外间睡得很香,校嘉华点上蜡烛,拆开信封。

白忠实的工资只有薄薄几张,加起来不过十块,每一分都是辛苦钱。

相比之下,白恪言寄来的津贴就丰厚多了。校嘉华粗略数了数,竟然有小一百,还附带不少粮票、肉票等。

这小赘婿,还挺有钱嘛。

校二哥生前,当兵六七年,每月的津贴还不到六十块。白恪言去部队才三个月,一个新兵蛋子,怎么会有这么好的待遇?

信封来自建设兵团某基地,距离不算远。可以确定,白恪言工作在外,无论人脉还是资源,至少比她这个小村姑强。

依着地址,她提笔给白恪言写了封信,将那张写满药名的纸笺一并收好。

明天要尽快将信寄出去,校嘉华梦里都在念叨。

第二天天刚亮,校嘉华就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吵醒了。

带着起床气,她头痛地打开窗户。

院子里,校大宝和小石头,死死抵在门栓后面,非常害怕外面的人进来。

“校嘉华,你个吃里扒外的,快开门,把钱交出来!”

尖锐的女声穿透院门。

不愧是大嫂,来得比预料中还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