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咳咳,咳……唔……”
人来人往,气氛紧张肃杀的城头上响起一阵低微的轻咳,听着极为隐忍痛苦,让路过的修士闻声不禁侧首,有些担忧地向那道纤弱的背影投去一眼,脚下却没有丝毫停顿地继续向前奔走。
前线战事吃紧,城下虽尚未陷入战局,但河东人手不够,每人身上都担着数重职责,容不得半分延误。
因此来往修士也只是远远向高台上的那道身影望去一眼,接着便振奋精神,继续脚下生风地往自己的目的地赶去。
身体病弱,重伤在身的亲王殿下都日日抱病而?上高台,亲自勘验督战,他?们又怎可懈怠?
纵使河东郡外有数十万鬼物大军,浩浩荡荡摆出围困之势,但河东郡是东璜最为险要之关口,金尊玉贵的亲王殿下亦与他?们同在,区区鬼物又有何惧?
“殿下,您要回去吗?”
在萧崇琰又一次忍不住咳血后,页安终于按耐不住,有些担忧地低低劝道。
“这里有我看着便可,城下一有变化?,我便会立即差人告之。”
河东三?大派领袖或死或伤,如今萧崇琰之下,页安身份最高,自战事开始后他便接过主将之位,这段时间以来日夜守在城头不曾合眼,精神亦有些疲惫。
只是在页安看来这些疲惫,仍旧远远比不上拖着病体?,还要日日上城头勘验督战的自家殿下。
萧崇琰虽然先前也每日都会来此,但通常只停留片刻,大致看过战场情形后便会回府,但今日这位娇贵的殿下却已经在此停留了大半日,看样子甚至是做好了留在城头过夜的准备——
这怎么行?
城头风大,少年亲王一身白衣,外边罩着件深色斗篷,兜帽外围一圈皮毛牢牢裹住他瘦削的面颊,显得兜帽下的脸色愈发苍白黯淡,透着种久病不愈的孱弱无力。
精致又脆弱,仿佛一触即碎,看得页安心惊不已,恨不得将这位身娇体?弱的殿下直接打包送回照影峰琼苑,再?也别放他出门乱跑。
几日前殿下不还是好好的,怎么来了城头几日,就成了如今这副模样?
“不用。”
萧崇琰轻咳数声,毫不意外看见?方帕上星星点点血迹,却只是一脸平静毁去方帕,拍开手边药瓶,服下一粒丹药,微闭双目调息片刻,脸色顿时好转许多。
以神识推衍计算战局变化?,极耗心神,且河东战场鬼气极盛,萧崇琰神魂本就不稳,因此受到影响也更多。
这几日他的神魂震荡,引动剑骨山脉又有崩裂之势,于是身体?便更差了几分。
对于这副身体?的脆弱程度,萧崇琰早有体?会,已经习惯。眼下不过是咳血而?已,远远不到严重程度,因此他也并不以为意,只是默默将怀中手炉贴近身体,低声问页安:“战线推进如何?”
“贵无、守一、清流三?派各领一条线,都已经到达战场中部,即将折返。”页安同样望见?那沾满血色的方帕,脸上顿时阴云密布,却又不好朝自家殿下发作,只能憋着气道,“这次战线推进,比两天前还要深入十里。”
萧崇琰点头,说道:“差不多了,让他们回程时各自小心。”
“是,殿下。”页安垂首应下,顿了顿,又忍不住问道,“您真的不回去歇息吗?需要我将顾璟请来吗?”
他?说着心底还有些奇怪,心想那个顾璟不是天天粘着自家殿下不放,怎的今日一大早便不见?踪影?
这个海外医修到底是怎么想的,竟然就这样抛下殿下不管不顾——难道他?不知道殿下身体不好,需要时时看护吗?
满心暴躁的读书人向前一步,为自家殿下挡住城头上呼啸不断的大风,在心底愤愤想着,觉得这个顾璟真是不知好歹,实在不是个东西。
页安却不知道,此刻萧崇琰却正在心湖内与顾璟说着话。
“身体如何,可有按时服药?”
“还行,问题不大。”
“支撑不住就和我说,别逞强,嗯?”
“哦。”
山巅心湖处,一黑一紫两道身影并肩而立,遥遥注视着脚下的心湖大地,他?们肩碰肩,肘对肘,靠得极近,两只大袖在风中飘飘荡荡,缠在一起,十分亲密。
在他们身后,两个剑识小人有学有样地并肩立在湖边,看着那姿态亲密二人,互相挤眉弄眼,偷笑不已。
在两个剑识小人的背后,黑色的鬼念幼虫已经长大很多,却被数道剑光围成的剑笼困住,正翻着肚皮呼呼大睡,半点也没有身为阶下囚的自觉。
“三?支队伍都已经深入战场后方,比之上次更深入十里,推进却很轻松,但未必就在今日。”
萧崇琰神情淡漠地注视着远处摇摇欲坠的剑骨山脉,脸色愈发苍白,声音却依旧沉静。
“陈前水领着贵无派的队伍,这条线应当可以放下。”顾璟开口说着,扬手召出空乌琴,顿时有琴音悠悠然响起,为萧崇琰安稳神魂剑骨,“其余两条线有我盯着,不必担心。”
“嗯。”萧崇琰神情微舒,说道,“你也要小心。”
“好。”顾璟低低一笑?,笑?声有些沉闷,却极有磁性,十分好听,“我先?为你再?梳理一次神魂。”
两人身后,不行与小九两把剑正捂着嘴,眼睁睁看着自家主人被那医修握住手腕,扣住脉门,却毫不反抗,任其施为……两把剑凑在一起笑得双目放光,满面兴奋。
自萧崇琰用过一次九逍剑后,只要萧崇琰允许,即便相隔万里,顾璟也能借由九逍剑进入萧崇琰心湖,而?不必再?如先?前那般必须待在对方身边。
这种如剑修与本命剑之间剑心通明而入心湖的神通,如今却发生在两个修行者身上,实在有些古怪,细想却极有道理,意味很深。
九逍剑与不行剑这段时日恶补了很多俗世话本,亦知晓了许多从前不曾听闻过的事物,如今怎么看自家主人与那顾璟,都觉得两人之间大有蹊跷,极不寻常。
如今已经能心意相通而?入心湖,往后如果再?神魂交融,共修大道……自家主人身体这样弱,可还能承受得住?
哎呀,他?们只是两把剑,为何要操心这样多!
……
……
“我要走了。”
又过一段时间,顾璟忽然开口,接着身形微晃,渐渐淡去,就要离开。
“等你回来。”
萧崇琰自然明白外界有何事发生,与顾璟对视一眼,微一点头,亦神念微动,退出心湖。
只不过他?离开前回头望了眼身后,神情有些疑惑,心想不行和小九是怎么回事,为何笑?成那般模样,看起来仿佛一脸痴相?
—
“殿下,清流派的队伍在回撤路上遭遇狙击,鬼域来的是织梦人和影子客。”
萧崇琰退出心湖的下一刻,便听到页安在自己耳边低声说话,他?“嗯”了一声,示意自己在听,问道:“伤亡如何?”
“轻重伤皆有,暂无生命危险。”页安顿了顿,又说道,“是顾璟出手拦下了织梦人和影子客。”
听说当时场面极为凶险,如果不是这个海外医修在关键时刻悍然出手,恐怕清流派今日派出的队伍将无人得以活着回来。
“九转初境,来的都是本体,并非傀儡寄生。”
两人身旁忽然落下一道冷淡声音,紫衣负琴的医修走上城头,来到萧崇琰身边。
顾璟看向萧崇琰,自然而然伸手为他把脉,说道:“他?们有些着急。”
显然方才顾璟自心湖内离开,便是因为手艺人来袭,需要出手救下清流派众人。
萧崇琰点点头,明白顾璟的意思:“鬼域投影已经落下,但出了点问题。”
手艺人这般急切姿态,意味着鬼域投影很可能无法完全降临,高境鬼族虽然能够通过投影进入沧澜大陆,却会受到诸多限制,因此也需要更快有所行动。
就如这次手艺人仓促出手,比他?们预计还要早上两天。
这其中,自然代表着很多意思,也带来了很多变化?。
两人对视一眼,同时开口。
顾璟说道:“他?们不能停留太久。”
萧崇琰皱眉:“我们要尽快去往皇都。”
顾璟沉吟片刻,问道:“可以吗?”
萧崇琰没有犹豫,说道:“嗯。”
然后他们再度对视一眼,一同看向页安。
“……”被两人盯住的页安一脸莫名其妙,“殿下,你们究竟在打什么哑谜?”
能说点别人听得懂的吗?
萧崇琰似是已经有些疲惫,向后靠在椅内,闻言又看了页安一眼,眼中划过评估打量的意味,片刻后开口说道:“这几日顾璟不会再?出手,你们做好准备。”
页安微微一怔,但还未等他?想明白这句话的意思,萧崇琰的命令便紧跟着落下。
“接下来三派队伍不必深入,务必将城下战场清扫干净。两天后,你与陈前水各自领一条线,深入战场……尽可能斩杀鬼物,吸引对方视线,作出急于向西突围姿态……但切忌与手艺人正面交锋,务必保存实力——”
萧崇琰的声音很轻,说得很慢,断断续续的声音落在风中几乎快被吹散,但那句话里所含的意思却极重,让页安情不自禁摒住呼吸,只觉得寒意顿起,心生凛意。
他?说:“我们要让鬼域……尽快开始攻城。”
—
三?天后,河东郡城外。
夜幕沉沉,极深的夜色下却有一支数十人的队伍自西方疾驰而?来,彼此相隔数丈,一边击杀周边鬼物,一边向河东郡城门的方向靠近。
页安落在队伍最后,为所有人压阵,并不主动出手击杀鬼物,而?是时刻关注着其余弟子的情况,手中判官笔不时轻晃,便有或偷袭或被被漏下的鬼物无声无息倒下。
“保持阵型,切勿贪功,以最快速度回城!”
他?轻声喝道,不时出声提点,助众人躲过诸多战场上危机四伏的陷阱,一行人疾驰半夜,一路上有惊无险,很快便来到城下。
城外东边,也恰有另一支队伍在同时飞掠而?至,带队者正是页安的好友,贵无派陈前水。
两人对视一眼,同时以灵力化?作各自派别徽记,升入夜空,向守城军士遥遥递话。
“清流派页安/贵无派陈前水,外出猎杀归来,请开城门!”
页安看了看对面贵无派队伍,只见人人身上带伤,皆是一脸疲惫不堪,几乎已经到了极限,但情绪却很高亢,心底顿时松下一口气,向自己的好友笑道:“前水,这次猎杀很尽兴吧?”
陈前水哼笑一声,斜眼望来:“若不是你们拖后腿,我们还能再尽兴一点。”
“若不是我们遇上手艺人,为你们争取时间,你们可就要陷在鬼族大本营出不来了。”两支队伍都全须全尾地归来,让页安放松不少,笑?着嘲讽回去,“你想怎么尽兴,在大本营里与手艺人喝酒?”
“那我可太想了。”陈前水显然也是在开玩笑,挑眉问道,“要一起吗?”
此话一出,两支队伍顿时都笑了起来。
“走啊,不就是杀个手艺人喝个酒吗?”
“我河东学子什么都可以不会,唯独不可以不会喝酒!待会儿就走一个?”
“今晚可不行——等这场大战结束,再?一块儿喝酒!”
两边都是年轻的修行者,正是血气方刚,意气风发的年纪,如今刚刚经历过一场生死恶战,又顺利完成任务,满身肃杀与紧绷心弦终于得以稍稍松懈,即便各个都几乎身受重伤,此刻却也都神采飞扬,在等候守城军士勘验身份的同时玩笑?不断,城门下一时间热闹非凡。
页安与陈前水笑看手下诸学子笑?闹无忌,亦是相视而?笑?,然而他?们笑过之后,却都看到了彼此眼底的凝重。
他?们此番出城,是领了萧崇琰的命令,要去做一件极其危险的事情。
——他?们要引诱鬼物大军提前攻城。
因此两支队伍此番猎杀,耗费了足足一天一夜时间,几乎深入到整个战场的最后方。在页安与陈前水的带队下,两条战线互相掩护,几乎是以一种堪称不要命的姿态在鬼族大本营中杀了一个来回,一路上可以说是险象环生,人人都在生死线上徘徊。
好在他们成功了。
在他们身后,鬼物大军正在集结,紧紧咬着他?们的尾巴追来,想必确实已被他?们此次不计一切代价猎杀的姿态所迷惑,认定河东已然穷途末路,欲向西突围以求外界支援。
这自然是一个在河东意料中最好的结果。
但细想这次命令背后,河东之所以要促成鬼族攻势加快,一方面是要将战争的节奏掌控在自己手中,一方面又何尝不是因为皇都形势确实不好,萧崇琰欲以最快速度稳定河东战局,好尽快赶赴皇都?
可以说河东这场战争,不过只是偏隅一角的小小纷争,而?始于眼下的这场战役,或许只是一场更大更深的风暴的开始。
这场风暴最终会席卷向何处,又会将多少人拖入其中——谁都无法预料。
……
……
“身份核验完成,开——城——门!”
城门上的守军终于传来回应,接着阵法开启,沉重的城门落下,两支队伍迅速进入城内,将沉沉暗色远远甩在身后。
在他们头顶,天光已渐渐亮起,一道白衣身影遥遥望向此处,纤瘦的身形被天光照亮,让眼尖的学子看见?,顿时引起一阵惊喜欢呼。
“——是亲王殿下!”
亲王殿下亲自守在城头,等着他?们得胜归来!
“快回去养伤,别在这里丢人现眼——等你们伤好了继续上阵杀敌,殿下会更高兴。”
页安见?状笑骂道,把一众学子赶回去休息,接着与陈前水一道登上城头,来到萧崇琰身后。
两人低头行礼:“殿下,我们回来了。”
“嗯。”萧崇琰没有回头,只是轻声说道,“做得很好。”
他?的目光一直遥遥落在远处,方才学子们看见?的目光,不过是因为萧崇琰正透过他?们的背影,看到了远方仍未散尽的黑夜。
在遥远的地平线处,天色才刚亮起几分,却又迅速被四散弥漫的黑雾笼罩,数十万鬼物集结于一处,冲天的鬼气浓郁得几近实质。
在大军之前,还有三?人。
身形飘渺,五指间色彩斑斓,正在编织梦境的女人;藏于阴影中,身影若隐若现的矮个子刺客;还有一个手缠红线,描着浓妆的红衣男子。
织梦人、影子客、红线郎。
手艺七人中,竟有近半数到场。
“昨夜竟然被他?们给跑了,真是一群废物。”
这时又有一道冰凉的声音轻蔑地响起,一个满身肃杀,容貌妖异的男人蓦地出现在大军最前方,手中握着一根长鞭,正是曾经出现在北地边城,闯入禁魔狱的那个大修行者,鬼族北离。
“他?们昨夜突围失败,如今已是穷途末路,必然士气低迷,不堪一击。”他?侧首对身后三个手艺人说道:“你们三个,若是杀不了城中的那几个修道种子,那便都死在这里,不要再?回去丢人现眼。”
北离说罢,没有理会身后跪倒在地,垂首领命的三?人,而?是望向身前那座雄伟高城,赤红重瞳间泛起妖异嗜杀的目光,冷笑不已。
“东璜最险要的关口河东郡?”他?不屑地开口,嘲讽道,“一群连正面抗敌都不敢,只知向外求援的胆小鬼……我倒要看看,你们能靠着这座城——撑到几时!”
“全军听令,全速进军,攻下河东郡!让主人的黑暗天幕——自河东而?起,降临世间!”
这句话落下——
黑暗中,无数猩红色的眼睛在同时点亮,眼球转动,齐齐看向同一个方向。
在它们的目光落下处,亦有一道目光透过重重黑暗,准确无误地望向此地。
高耸入云的河东城头,萧崇琰独身而?立,一身白衣猎猎,神情平静地望着那处冲天鬼气,轻轻勾了勾嘴角。
作者有话要说:萧崇琰:请你们来此,送你们一死。
——————
存稿不断消耗我心很慌……
求不养肥QAQ,昨天在榜单上被不到千收的文压得死死的,心态崩崩的_(:з)∠)_
不过不管怎么样,写喜欢的文,就会一直好好写下去的~感谢大家喜欢呀XD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