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极盛。
院中不时响起铮铮琴声,琴弦急遽颤动,在夜色下如同雪亮的刀光。
顾璟坐于门前,横琴在膝,信手而弹,姿态不可谓不风雅,杀意却厚重深沉叫人如临深渊。
萧崇琰半倚在窗边向外望去,只见紫衣的少年独坐月下,琴声铮铮,神情凛冽,大袖翻飞,无一不是他最欣赏模样。
他的目光落在顾璟按琴的双手,眼底欣赏之意顿时更盛。
那双扣着琴弦的手修长匀称,骨节分明,触之温润如玉,为他诊脉时稳定且细致,烹煮药材时精准且干脆,是一双属于顶级医者的手。
但那双手在杀人时却也一如既往平稳精准,干脆利落,毫不拖泥带水。
一念生,一念死,所言所行皆在问心,竟与萧崇琰走的是同一种问道之路。
如此问道,限制颇多,要求极高,稍有不慎便会道心失守,道途崩坏,唯有对自身绝对自信,对所求之道极为明确,且必须天资极高的修者才可尝试。
萧崇琰便是这样的人。
顾璟自然也是这样的人。
萧崇琰如此问道,是因为他前世大道登顶,道心澄明,前途早就一片坦荡,转世重修不过是重走登天路而已。
那么顾璟呢?
一个不过十六七岁少年,纵然天资绝伦,同样绝对自信,但他如何能明确自己的道?
大道,可从不是如此易得。
萧崇琰微笑看向院中少年,对此心知肚明,并不说破。
正如顾璟同样见他神魂剑骨种种异常,却也只是沉默,从不开口询问。
因果相连,天生默契。
原来就是这般感受。
屋内烛火轻晃,床头点着安魂香,烟雾袅袅落于室内四角,形成一层屏障,将织梦人的力量阻拦在外,因此萧崇琰并不能看到顾璟此时眼中的天地。
但他相信顾璟。
这样一个能够独身一人跨越西极海,横跨沧澜大陆的医修,身上杀意浓重几乎堪比北地魔将,显然是在另一座大陆经历过无数厮杀,杀人手段只会比救人手段更高明。
所以他才会任由顾璟抱琴而出,狙杀织梦人,毫不担心。
萧崇琰清楚自己的状况,明白顾璟所说确实很对。
他本就只剩下一分神魂,被聚魂灯勉强引入这具身体,尚需几日时间稳固神魂,才不至于如两日前那般,被织梦人如此轻易得手。
至少还需三日,他不能动用神魂力量,而若要动用神识,还需更久。
但萧崇琰不能出剑,自然也有别的法子动手,只不过这次不知为何,在顾璟说出“我来”的时候,他却是有些心神恍惚,然后便没再开口,最后就成了如今这般光景——
身为医修的顾璟在外杀敌,琴音流转间杀意纵横,森然凛冽,而作为剑修的萧崇琰却在闲闲发呆,捧着温好的汤药,寻思着倒在墙根下会不会太过明显。
不行剑远在流云巅,九逍剑对他身体负担更重。他如今连把剑都没有,似乎也确实无法称之为一个剑修。
不过这也没什么。
——反正有顾璟。
或许是两人间本命物与本命剑联系过于密切,萧崇琰对顾璟总是有着几分莫名的熟悉感与亲近感,面对这个少年时不自觉妥协,下意识放松心神,就好像早就麻烦过顾璟千万次,不加思考便笃信对方能解决一切。
上一世迫于种种原因,阴差阳错总是独身一人,到后来独坐九天,萧崇琰偶尔也会觉得孤单。而此世从头再来,便就当作重活一世,若事事皆如从前,未免太过无趣。
萧崇琰所修之道,最讲究随心所欲,遵从内心,因此当他第一次发觉自己对顾璟信任如斯,便决定顺其自然。
他亦有些好奇。
若大道一途有人同行……是什么样的感觉?
——那个提议,不妨试试。
“若伴行者是顾璟……”
风雪下,小窗边,萧崇琰握着药碗,自然而然贴近墙跟,漫不经心想着:“……似乎也不错。”
“吃药,别想偷偷倒掉,我看得见。”
这时本应在梦境中与织梦人厮杀的顾璟却蓦地开口,声音极冷,霎时打断了萧崇琰的思路。
萧崇琰:“……”
他面无表情地收回手,顺道关上窗,在心底最后补充了一句。
“就是有时候确实烦了些。”
——
屋内风雪不侵,极为温暖,安魂香幽香顿生,很是让人放松。
被仔细嘱咐,严密盯梢的病弱美人萧重琰无事可做,懒洋洋倚在榻上,望着身前的小药锅怔怔发呆,目光落在那两颗晶莹剔透的蜜枣上,神色悠远,被勾起久远回忆。
上一世幼时,他也一度身体极为病弱,几乎可以说是泡在药罐子里长大,因此萧崇琰最不喜味苦吃食,尤恨汤药。
但萧氏皇族向来奉行胜者为王的宫廷生存法则,皇族后裔自小便开始明争暗斗。那时皇姐一人独自支撑,很是艰难,自己因为身体不好拖累良多,心存愧疚,更不敢叫苦惹皇姐分心。
直到后来他的剑道天赋被发现,被师兄领进落河剑宗学剑以后,萧崇琰才第一次觉得吃药不苦。
他在师门辈分极高,年纪却小,每逢生病受伤,师兄便都会备上两颗蜜饯,耐心哄他吃药。就算他后来年纪渐长,修剑小成,在修真界中声名渐显,这份特殊的照顾也从未改变。
萧崇琰伸手捻起一枚蜜饯,脸上神情难得有些怀念。
自他离开落河剑宗,进入北地后,便再也没有吃过这种蜜饯。最初是因为北地危机四伏,各处勾心斗角,便连受伤极重都要小心掩饰,根本谈不上顾及苦与不苦。后来他成为魔君,麾下十大魔将,座下北地诸门,以及整个沧澜修真界,更不会将怕苦与杀伐果决,手段莫测的北地魔君联系起来。
世上还记得萧崇琰怕苦喜甜之人,或许就只剩下那个与他渐行渐远,走向对立两面,最终成为人族修道第一人的师兄。
他们二人互相制衡,彼此牵制,早年师兄弟情分早已在两族漫长的敌对中消磨殆尽。即便到最后人族与魔族握手言和,两人亦可放松心神,同坐对饮不必再时时刻刻算计不停,但终究已经不同。
萧崇琰不会将虚弱一面轻易示人,而师兄也不会亲手制成蜜饯,只为哄他吃药。
如今千年过去,沧海桑田,早已物是人非,却有人自西极海另一侧而来,在药碗旁放上了一模一样的两颗蜜饯。
两世修道,时隔千年,为他护道者是截然不同两人,却有如轮回一般,做出相同举动。
萧崇琰神色微缓,将碗中汤药一饮而尽,却意外发现汤药不苦,甚至还隐有甘甜。他再咬一口蜜饯,嘴里药味尽散,顿觉心喜。
思及过往的怅惘心绪在一颗蜜饯下彻底消散,萧崇琰在心底暗自点头,终于认可顾璟身为医者的资质。
会杀人当然不错,但不是必须,也并无特别。只不过医术高明,却难得制药不苦,还有蜜饯可吃,那便是十分之好,不能再好。
萧崇琰的心情很好,因此当他不紧不慢吃完手上蜜饯,亦丝帛净手,收拾妥当之后,也只是漫不经心地瞥了眼屋内角落,开口时声音平静,似乎并不以为意。
“看了这么久,可是眼馋我的蜜饯?”
他说话间尤带笑意,仿若与友人玩笑一般,可屋内却霎时陷入一片死寂,剑意交织成笼,紧紧束住此处空间,顿成一座封闭的小天地。
在一片安静间,就连屋外铮铮琴音也再听闻不见,屋内却有一道心跳声越来越激烈,如若擂鼓,再难压抑。
烛火轻晃,刀光无声无息闪现。
在剑意压迫下,掩藏于萧崇琰身后阴影中的刺客终于现出身形,骤然发难!
这方由剑意笼住的小天地以萧崇琰自身为中心,牢不可破。但那刀光却是自他脚下阴影而出,等若于从内部向外突破,一路毫无阻碍,瞬息间便直刺他后心。
刀芒在背,千钧一发,萧重琰却似乎浑然不觉,目光自始至终都落在身前,眉眼含笑,笑意笃定,仿佛在说——
“等到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