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透了的天一直在往下压,站在树下的老媪紧闭着双眼,影子随着西斜的太阳越来越长,老媪的身旁围着一群侍从。
“夫人。”
老媪稍抬手打断了想要继续说话的婢子。
良久,天上的被映红的云瞧不见了,平日里被惊起的鸟雀今日也没有声响。
“今日怎么没有钟声?”老媪问。
“夫人,那寺庙里已经没有僧人了。”
老媪睁开眼,空中早已挂上了一轮月。它映出的光像极了佛身闪出的金光,也像极了曾经辉煌的大梁。
整个建康唯一如旧时的便是这棵树,四十年前她就是在这棵树下再次遇见了陈庆之,他脱口而出的那句‘昔去雪如花,今来花似雪。’让她笃定这人就是来攀附父亲的。
一晃而过四十年,陈庆之会不会知道他曾无比信任的皇上勾画出的美梦碎了一地,而他这为之拼命的一生也变得毫无意义。陈庆之若是早知道这个结局会不会后悔当初的选择?
皇帝善弈却让自己进入了无气之局,大梁这一场梦终究是梦。
她散去侍从独自在树上站了一夜,午夜将至侍从见她倒在地上急忙走近,她已安详辞世。
梁武帝天监元年。
一阵恍惚后范叶霄觉得自己双腿在用力,睁眼便看见自己仍站在那棵树下,只不过现下是白日。
“女郎,现在天还有些凉您穿的太单薄了。”身边一婢子道。
她转头扫视,这些婢子全是尚未出阁时在身旁照顾的人。
范叶霄仔细看着身旁一个个面孔,许多年不见了。这些年少时说要陪在自己身边的人都在不知不觉中离开了自己。
这是一场大梦还是人们说她已经死了?正想着,她忽觉头上一痛。
“啊!”突然掉落的树枝恰巧落在头上划破了一点头皮。
“女郎。”婢子们慌张走上前,范叶霄愣住了,她有疼痛感。
她听见婢子在责怪一个小僮,她听见周围的人围上来问她是否当紧,她听见有人说要去请郎中。
“不必去了。”她突然道。周围瞬间安静了下来,“我,我无碍。”垂下的双手互相掐了一下,确实疼。她这莫不是重生了?
当时她就站在这棵树下,没有等到大梁的天亮。
她张了张嘴本想问现在是哪一年,话到嘴边却说不出口。
“女郎,尚书省的陈主书带着赏赐来了。”一个婢子走过来道。
“陈主书?”
婢子点头,“就在前院,家主不在烦请女郎过去一趟。”
范叶霄稍踮起裙摆便急匆匆往前院走,大厅里正站着一个人,茂林修竹,身着素衣。她就站在庭院中望着陈庆之的背影。双目泛红。
许是发觉身后有人,她看见陈庆之转过身来,朝她笑着。
陈庆之一步步向范叶霄走来,范叶霄嘴角轻微抽搐,风吹过发丝遮住了眼,这才慌忙拂去发丝。婢子见范叶霄只顾瞧着陈庆之,稍稍扯下范叶霄衣袖,“女郎。”
“'昔去雪如花,今来花似雪。许久不见,女郎可安好?”在陈庆之眼中他们只是几年未见,眼前人是高不可攀的权贵之女。即便是心中有爱慕之意也不敢言,只能借着范大人的文章说出一份思念。
范叶霄低下头忽然想到前世时,因为听到这句话她心中便笃定陈庆之是趋炎附势之辈。全然不知他的心思。
即便是知道了又如何,她当时不爱陈庆之。
稍缓后,她道:“别君河初满,思君月屡空。陈主书,可安好?”
范叶霄的话着实让陈庆之有些不知所措,他与范叶霄有过几面之缘却不大相熟,心中虽有意于范叶霄却也知道不可高攀。
“范大人的文章确实好,劳女郎记挂,子云一切安好。”陈庆之言语沉着心中早已不再平静。
“这是什么赏赐?”范叶霄问,她双目从未离开过陈庆之,眼前人早已不是前世那个不相熟的主书,这是她去世多年的丈夫。
“陛下赏给范大人的百钱,范大人为陛下建言献策有功。”陈庆之回。
范叶霄后退几步跪下谢旨,她悄悄抬头看见陈庆之拿着圣旨的双手,现在这双手还没有疤痕。许多事情都还没有发生。
真的还要再经历一次前一世的种种吗?被抛弃、被鄙夷、被守护也被宠爱,看着陈庆之固执地走向一条不会成功的路...
“女郎?女郎?”
“啊?”
陈庆之弯腰看着她,“女郎接旨吧。”
圣旨交到范叶霄手中,“子云在这里贺喜范大人了,子云这便告辞了。”陈庆之道。
“主书。”
陈庆之回头,“女郎可是还有事?”
范叶霄知道这时候她不应该叫住陈庆之,他们不是夫妻。
“主书喝杯茶再走?”范叶霄说完才发觉奇怪,无缘无故怎能留人,“父亲或许很快回来了。”她又道。
“子云今日尚有公务在身,不便叨扰了,待哪日定当上门恭贺范大人。”对于今日范叶霄出乎意料的热情陈庆之有些讶异,新帝登基不久,整个朝堂都在忙碌他哪里能得空。
范叶霄浅笑,“主书慢走。”
单从背影看去就能知道这是个纤弱之人,若是稍加了解又可知何止是纤弱,说是羸弱才不过分。就是这样一个贫苦出身的文官却成了大梁的将军。
范叶霄紧紧握着拳头,指甲陷在肉里,恐怕陈庆之已经走出很远了。
陈庆之,大梁可以有无数个将军,不是非要把你推上去。
当朝皇帝本就出身于善战的家族,分明是他自己一步步使得朝中再无善战之人,这是他萧家的事不应该把你推上去。
前世她在落魄之际嫁给了陈庆之,他从一个寒人一步步走到主书,作为皇上的棋友自以为了解皇上,眼见大梁走向没落,他走向了战场。建康那样辉煌究竟是怎么一夜之间倒塌了?范叶霄一辈子生活在士族阶层享受着奢靡之风,被陈庆之安稳护在身后,她不知道为什么会突然被外来的侵袭打的不可回转。
直到暮年范叶霄才想到她和陈庆之看到的大梁会不会是不一样的?陈庆之眼中的大梁又是什么样的?本以为这一切都将成为一个谜,现在她有机会解开了。
冷静下来后她才意识到现在是天监元年,萧衍称帝。
“父亲!”范叶霄觉得身上酥麻,“父亲何时回来?”
“家主要晚些时候才回来。”婢子道。
范叶霄心中出现了前世的一幕幕,天监二年,范云因疾去世,她本该安稳的生活开始发生变故。天监三年,与她定亲之人去世,使她背上克夫之名。年末,陈庆之身着一袭白衣来到这里。
那时的范叶霄郁郁成疾,终日以泪洗面。她起身拭去泪水问:“不知陈主书到此是为何事?”父亲死后范家再也不如之前了。
“这是我的聘礼。”见到这般模样的范叶霄,陈庆之满是心疼,盈满心头的还有不安。“我向皇上请了旨,下嫁于我终是委屈女郎,女郎若是不愿,我这便回去求皇上收回旨意。”他心中打鼓不知道哪里来的胆识高攀范叶霄。
“你要娶我?”范叶霄更是意外,现在的人躲自己都来不起,没了父亲的庇护兄长在朝中也并不顺意。
陈庆之没有点头,他道:“子云不才,想要高攀女郎。”
一行泪毫无征兆滑落,“承蒙陈主书不嫌,小女不才愿能做得良妻。”
可一辈子她都没有学会做一个良妻,陈庆之事事都不让她动手,许多年后陈庆之醉酒才说出,他偷偷瞧了范叶霄许多年,本以为要瞧一辈子背影了。
他说,我若是一个寒士攀攀祖上的关系说不定还能和你有些牵扯,可我只是个寒人。我闪躲着利刃往前,第一眼瞧见夫人,我不过是个站在权贵身边的随从而范大人位高权重。后来范大人任相,丞相独女我哪里攀得上。夫人遭遇不测,下嫁于我,我又怎能让夫人余生受屈。
一介寒人,被权贵们踢来踢去。鲜少有人会将陈庆之算进新士族的行列,他只身一直又无重权,说白了就和站在一侧侍从没什么两样,只不过当时他是站在皇上身边的人罢了。
太阳划过山头,余光透过树叶照在范叶霄脸上,她迎着光看去,于上辈子最后看见的景象一样,不过这棵树尚没有那般粗壮。
前世落下种种遗憾,子云,有我在这一次定然不会让你受尽屈辱。你也不必一直追着看我,我会先回头朝你伸出手。
父亲、子云、小婉、仓儿…这一辈子她都不会让他们早早离开自己,她被护着一世,这一次该她护着他们了。
“女郎,家主回来了。”有侍从来道。
范叶霄突然回过神匆忙向正堂跑去。
“女郎怎会如此匆忙?”夫人身侧的婢子道。
夫人一笑,“过去看看,能让女郎这样沉稳的人跑起来的事确实让人好奇。”
说话间范孝才也从后院走了过来,“母亲。”他低头道。
范夫人也是微微笑着,比起这个中规中矩继子她更是喜欢心思灵敏的继女,因她不能生养前夫人留下的孩子她都好生对待着。
前厅突然传来一阵骚动,范夫人不由得心中一紧,赶忙同范孝才走了过去。
作者有话要说:1、南梁时期寒人与寒士不同,寒人是指贫苦人家出生的没什么背景,寒士是指士族中出身地位低的。
2、文中的两句诗都取自范云的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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鲜少有人知道柳安年纪轻轻就官拜丞相,最大的功劳就是亲手杀了前丞相一门,更没人知道他的来历,只知他生性凶残。
花街传闻,丞相是一个喜欢纳小妾的人,凡是想搭上丞相的人都会送去美人。
但丞相竟然没一个子嗣,也因此有人说丞相不举。
皇上说要将公主给他做妻的那日,他道:“臣有发妻。”
那位在林间住了许多年的女子才被接入府中,但在回到长安的第一日便被禁足府邸。
他这位发妻年仅十六,面色清冷,身子病弱。丞相足足大了她十岁。
夫人病弱,府中妾室无一将她看在眼里。
人群中你不狠便无人畏你。这是父亲生前常说的话。
这位病弱的夫人亲手拿着剑杀了丞相的贴身婢子,宫宴之上,言语苛责丞相红颜…
既然柳安要她做夫人,那她便是万人之上的丞相夫人。
皆以丞相要大怒之际,将这一切都看在眼中的丞相嘴角却勾着不明所以的笑。
——
柳安藏了卢以清十年,直到他觉得那些卑劣的手段能给她一寸净土。
红帐下,自幼依赖自己的小姑娘,此时却十分疏离。
卢以清做不得笼中雀。
上元灯节,她潜出府邸被柳安知道,大雪纷飞的夜里她立足庭中,看着他与妾室相谈甚欢。
雪地中他捏着人的下巴问:“阿竹你知不知道我是你的夫君?你与他人不顾分寸将我至于何地?”
指腹为婚的姻亲死在柳安剑下,他逼问:“我是否做得阿竹的心上人?”
可柳安娶了她,又何曾不是因为她有几分像阿姊?
中元节当晚夫人一宿没睡,丞相站在她身边一句话也不敢说。
“柳安,你杀我父亲时心软了吗?”
柳安心中一颤,他的心和手都软了。杀前丞相的那把剑是他来中原的第一日,前丞相亲手赠与他的。
“阿竹,我会用这把剑护你一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