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多雨,京郊一处庄子上,一身着粗布麻衣的女子正被两个小厮摁在院前。
“你们放开?我,我可是斓院的管事!谁允许你们这么对我的!”
漫天大雨将蓝叶淋得狼狈不堪,她试图挣扎,肩膀上钳制着她的双手却发狠了力道,她只觉半边身体都麻木了。
蓝叶是斓院的管事,一应吃穿用度都是好的,哪里穿过这么粗糙的衣衫,也从没?这么狼狈过。
摁住她的小厮面容冷硬道:“这是大人的命令,你既心怀不轨,便?让这雨水好好冲刷干净你肮脏的内心。”
蓝叶顿时怔住,“大人?不,公子不会这么对我的,你们一定是骗我的,快放开?我,我要见公子。”
她发疯似的挣扎起来,竟真的挣脱了那两人的钳制,只不过还未走上两步,便?踩到了一块石子,狼狈的踉跄跌在地上。
那两个小厮嗤笑两声,慢悠悠地行至她面前,“跑啊,你不是要跑吗,大人说了,念在过往留你一条命,以后?你就在这庄子干粗活,这一辈子都别想踏入京中一步。”
雨越下越大,夹杂着山风吹来,蓝叶只觉得浑身都发着寒颤,可脸颊却感受到了一股暖意,她伸手试图擦去,才发现脸上除了雨水,还有自眼眶中流出来的眼泪。
“不....”蓝叶心有不甘地仰起脖颈,试图透过那堵高墙望去京城的方向,可不管她如何?望眼欲穿,那巍峨繁华的都城,那都城里的人,她此生都无法?再见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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斓院书房内,窗前正有一抹檀香飘萦,楚子渊坐于案前,翻看着江南送来的书信,少顷,淡淡勾唇。
“怎么样?东照河没?事吧?”江杏站在他身侧,急切问道。
这场雨一连下了整整五日,就连京城中地势低洼的街道都被水淹到了脚脖子,更何?况一下雨就岌岌可危的东照河。
楚子渊将手中的书信递给她,“你自己?看吧。”
江杏接过,以一目十行的速度看完,才松了口气,“东照河没?有决堤,阿娘也能无恙了。”
“你放心,即便?江南再发洪灾,我也会命人将你阿娘送去安全的地方。”楚子渊应道。
江杏勾唇浅笑,正欲开?口,便?见小武神色匆忙地走入内,见江杏还在,又立刻收敛了面色。
“那我先回去了。”江杏见他们有事商谈,便?先行出去,只是心里莫名的生出一股不安。
果然,接下来的几日,楚子渊都未曾回来斓院。
“姑娘,明日咱们要去静安寺上香吗?”晓铃走入房内,手中捧着一束时鲜的花卉正打算插入瓶中。
“为何?要去?”江杏正执笔写着这两日闲来无事新?研制的菜谱,听见晓铃的话,便?停了笔,抬头问道。
“每月初一都是上香祈求神明保佑的日子,我听府里的姐姐们说,静安寺是京中最灵验的寺院了。”
“那好吧。”江杏想着所幸清闲,楚子渊也不在府中,她便?觉得更无趣了,出去走走也好。
只是到了第二日的早上,江杏带着晓铃往院子里走去,才发现斓院的守卫增加了整整一倍的人数,几乎每五步就有一个侍从严阵以待,脸色也严肃地有些吓人。
“姑娘,这是怎么了....”晓铃从没?见过这样的阵仗,语气有些颤颤。
江杏拍了拍她的手背以示安抚,走到最近的一个侍从面前。
“你们大人回来了吗?”
侍从抱拳应道:“并未,大人吩咐了,姑娘今日不得随意走动?,请回房歇息。”
晓铃觉得很是奇怪,拉了拉江杏的衣袖悄声道:“姑娘,往日不给咱们出府中大门?就算了,怎么今日连院子里也不给去了?”
江杏垂眸静默片刻,某种猜测一闪而过,脸色有些发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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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周皇宫内。
大皇子裴励兵临城下,自宫门?挥师进攻,如入无人之境。
直至勤思?宫,见皇帝躺在自己?的寝殿内,面色发白,奄奄一息。
裴励的神色满是悸动?,日夜期盼的皇帝宝座就在眼前,俨然忘了此刻躺在床上的人是他的父亲。
“父皇,儿子感念父皇辛苦,日后?这天下,便?由?儿子替您照料,您也好,安心养病。”
裴励的眸光精亮,握着手中已经拟好的遗诏,朝皇帝的床榻行去,只是还未走近,身后?便?传来一句掷地有声的质问:
“大哥想替父皇执掌天下,可问过父同意与否!”
裴励的脚步一顿,猛地回过头,“你——你怎么还活着?”
自殿门?口缓缓走进来的,正是本?该于昨晚便?毒发身亡在府中的裴睿。
“真遗憾,我还活着,倒是浪费大哥重金替我寻来的毒药了。”
裴睿冷冷勾唇,伸手一挥,立时有数十位身手不凡的暗卫自殿中的隐秘位置疾步闪身,将裴励的人全部控制住。
裴励望着架在自己?脖子前的刀剑,握着遗诏的手暗暗用力,面目狰狞地盯着裴睿,“我的两万兵马就在门?外,你敢动?我!”
话音一落,一身银白戎装的楚子渊踏入殿内,他的手中执着一柄长剑,泛着寒光的剑身有一半染着鲜血。
男人面容冷冽,英姿轩昂,大有一副万夫莫敌之势。
“启禀皇上,殿外叛军已尽数投降。”
楚子渊的话掷地有声,一字一句敲在裴励的心头,他难以置信地愣怔了数秒,“你说什么?!”
不可能,皇城之内的守卫早就被他买通了,楚子渊哪来的人抵御,他的兵马都是精锐,绝不可能这么快被打败。
裴励自以为他才是那个掌控一切的人,殊不知楚子渊也同他一般知晓了后?事的发展,他麾下所谓的得力干将早被暗中劝降。
而原本?应该躺在床上奄奄一息的皇帝也悠悠转醒,被太监搀扶起来,虽然面色苍白,眼神却十分清明。
“得见父皇无恙,儿臣便?安心了。”裴睿欣喜,跪地说道。
“睿儿起来,你做得好。”
皇帝轻咳了两声,将目光转向楚子渊,赞许道:“不愧是朕亲封的新?科状元,子渊,朕没?看错你。”
“多谢皇上。”楚子渊不卑不亢道。
“把大皇子押回他的府中听候发落,贵妃楚氏教子无方,即日起闭门?思?过,待朕考量之后?再行处置。”
皇帝望着裴励,眼里闪过一抹杀意,即便?是亲生儿子,有了弑君的心思?便?是死罪。
皇帝说完,目光又一次落在楚子渊的脸上。
贵妃是楚家的人,也是楚子渊的姨母,倘若他有一丝心软....
殿中的气氛变得肃穆安静,就连裴睿也不敢声张。
皇帝目光如炬,几经打量,见楚子渊的神色始终镇静若定,这才露出满意一笑。
“此番平乱的有功之臣,朕,都会逐一嘉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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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皇子裴励反叛之事处置的很是隐秘,除了皇城之内,风声并未传到外头的民?众口中,就连大皇子府,从外面看还是一如往昔般金碧辉煌。
不同的是,昔日高高在上的大皇子,如今却成了阶下囚。
裴励周身狼狈,那股戾气却未曾消弭,此刻正死死地盯着站在他面前的楚子渊。
“你为何?要与我作对,裴睿能给你的我也可以,你为何?不站在我这边?!”
裴励愤怒低吼,说着便?要上来撕扯楚子渊,只是还未碰到他的衣角,就被身旁的侍卫给押了回去。
“你们先出去。”楚子渊面色如常道。
侍卫应声告退,内室便?只剩下他们二人。
楚子渊望着一身狼狈的裴励,眸光晦暗不明。
“其实我该感谢你。若非你设局将我引入栾山崖,我也不会有这番重活的机会。”
裴励猛地抬头,满脸震惊地望着楚子渊:“你,你说什么?!”
楚子渊环着双臂,薄唇勾起一抹讥讽,前世他一心为新?帝效忠,荡平虎视眈眈的边境小国以保新?朝安稳,却不想新?帝早就对楚家,对他起了忌惮杀心。
这些事情还是两年前得知江杏死讯之时,他备受打击酗酒度日,与梦境中重现了前世真相。
裴励沉默了半晌,忽然发出两声怪异的笑:“难怪,这一切你早就知道了,那你也应该明白朕才是大周的新?天子,朕重活一世,就是上天要朕继续登临帝位!”
“让你称帝?你可知大周数十万百姓的鲜血是因谁而流?若非你昏庸无度,大梁根本?不会有机会进犯我族,上天让你我重活,是为了挽救这几十万无辜的百姓,绝非为了成全你所谓的帝命。”
裴励的脸色彻底僵住,浑浑噩噩地跌坐在地上,脑海中开?始涌现出前世的画面,血流成河的京城,指责唾骂他的官员,奄奄一息的百姓,这些惨状全都是因为他。
窗外的雨水落在屋檐,发出有节奏的滴答声响,仿佛前世宫门?口的鲜血,染红了整个白玉台阶。
裴励缓缓闭上了眼,声音嘶哑难辨:“要我认罪可以,我只有一个要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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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夏甘雨,烟波茫茫,少女白皙的小手执着青木伞柄自院中走来。
小武正在廊下等候,见江杏过来,连伞也不撑便?走上去迎她。
“姑娘总算来了,大人也在里面,快进去吧。”
江杏踏上台阶,收了雨伞交给身后?的晓玲。
“你家大人有没?有说,为何?要叫我过来?”
外面人不知皇权动?荡之事,斓院却在事成后?便?收到了讯息,院中的侍卫也撤了一半,一切如常。
小武摇摇头,“姑娘进去就知道了。”
他也觉得奇怪,这无论来了多少人审问,大皇子要么是拒不回答,要么是发疯似的将人赶了出去,就是不认罪,可大周律法?却有一条规定,皇家子弟犯法?,需自行认罪画押,方可论罪处置,如若不然,便?是囚禁至死。
可裴励两世狼子野心,若不除去,日后?保不齐会生出事端。
内室的门?咿呀一声被推开?。
裴励蓦然抬头望着来人,那种眼神就像是荒野中饥渴了许久的人看见了水源般渴望。
“江姑娘,你能不能再给我做一份吃食?”
江杏心中诧异,没?想到如此郑重其事地将她唤来,就是要她下厨?
江杏转眸看了眼身旁的楚子渊,想问问他的意见。
楚子渊沉默半晌,在脑海中推敲着裴励这个请求的缘由?,莫非他也如自己?一般尝不出食物的味道?
再想到孙公公这些年大江南北地替他搜寻美食,便?更加印证了这个猜测。
见楚子渊微微颔首,江杏才道:“请大皇子稍等片刻。”
这大皇子府中人去楼空,内里的奢靡早已散去,空留一个壳子,所幸厨房里的家伙什都在,只需去将材料买回来就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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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刻钟后?
晓丹端着做好的绿豆沙跟在江杏身后?,再次回到关押裴励的院落门?口。
楚子渊也从内室出来,站在廊下。
“我做好了,这是绿豆沙。”
绿豆沙的做法?简单,不费事儿,反正裴励也没?说要吃什么,她便?做个最简单的。
“不必进去了,小武。”楚子渊的眼神落在那碗绿豆沙上,微微皱着眉。
小武会意,伸手接过晓丹端着的托盘,打开?房门?走了进去。
江杏抿着唇左右瞧了瞧,慢慢走到楚子渊面前,伸出白玉般的小手拽了拽他的衣袖,“等回家了,我给你做比那碗更好吃的绿豆沙。”
小姑娘抬着眸,眼里的星点?温柔璀璨。
楚子渊的心一下子就软了下来,也不在意周围还有许多侍从,反握住她的小手,与她十指相扣。
这时,里头传来尖锐的瓷碗砸地的声音。
小武一脸莫名其妙地走了出来。
“怎么了,大皇子不爱吃?”江杏忙问,虽说是简单的绿豆沙,可她也是费了心做的,应该不会难吃到要摔碗的地步吧。
小武挠挠头,“大皇子看见那碗绿豆沙,就像是见到了什么十分金贵的东西?一样,情绪很是激动?,连拿勺子的手都是抖的,我以为他是太饿了,结果他才吃了两口,突然又把碗砸了,嘴里还一直喊着什么没?味道。”
小武说罢,看向江杏,“江姑娘,你没?往里头放糖吗?”
江杏诧异摇头,这种厨房低级错误她怎会犯。
“奴婢刚才尝了,很甜很好吃啊。”晓丹解释道。
楚子渊的神色变了又变,“许是大皇子吃惯了山珍海味,一时吃不惯。”他淡淡解释道。
“那他还会认罪吗?”江杏不安道。
“会。”楚子渊笃定道。
已经穷途末路的人,再挣扎也无用。
等楚子渊与江杏离开?后?,大皇子府便?传来消息,裴励认了所有罪名,只是大理寺的人刚将审讯记录递到皇帝面前,大皇子府中便?传来了裴励自尽的消息。
与此同时,贵妃也被褫夺封号,一连降了数级,幽静宫中。
半月后?,皇帝驾崩,二皇子裴睿继任大统,新?帝临朝当?日,权倾三个朝代?的楚相爷上呈奏折,称自己?年事已高,无力再任相爷一职。
新?帝着意挽留了许久,但楚相爷态度坚决,他也只能十分惋惜的同意了。
从来帝王之争,站错队的人都没?什么好下场,楚敏苏被先帝以勾结官员贪赃枉法?的罪判了流放,楚敏桓更是在大皇子逼宫之事上受到牵连,被剥夺了官职,楚家再无能力出众之人,只会日渐衰败,淡出朝野视线。
楚相爷辞官的消息一经传开?,众人议论纷纷,都在猜测新?帝此举,是否对从龙有功的楚子渊也生出了忌惮的心思?。
却不想当?天突降一道圣旨,加封楚子渊为安南王,封地为大周南境四城之一的淮南城。
这可是大周朝开?国以来的第一位异性王爷,还是一位有实权,并非空有头衔的王爷,如此赫赫君恩,当?真让人羡慕。
江杏并不十分懂官职之称,但楚子渊的封地是淮南,这便?意味着,她可以回广式糖水铺了。
这是她从未想过的事情,原以为这辈子只能在江南安然度日,过着平静无波的日子,哪知再有回到糖水铺,再有见到银婶和晓丹的机会。
三日后?,斓院正门?前,浩浩荡荡的马车队伍井然有序地往城外行去。
与此同时,江家府邸的后?院,一顶灰青色的轿子自后?门?悄声行出,往城外的庵堂走去,轿内正是染了“疯病”需要静养的江家大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