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林荫道,红鬃烈马扬蹄奔跑。
楚子渊与裴睿交换了马车,自悦来食肆的后门离开,成功甩掉了身后的尾巴。
江杏一如来时般,兴致盎然地望着马车飞驰而过的风景,脸上没有半点不愉快的神色。
楚子渊想了片刻,沉声道:“你没有什么想问我的吗?”
江杏闻言,微微侧眸,少年的脸背着光,五官俊逸,仪表不凡,举止闲谈彬彬得体,与在悦来食肆遇见的那位自称裴公子的少年应是一路人。
其实她早就揣想过阿煦不会是什么街头乞丐或者普通民众。
就像她的身份也不只是广式糖水铺的掌柜,人人都有自己难言的秘事,她并非是那种不知趣的人。
“阿煦是你的真名吗?”
她记得裴公子并非唤他阿煦,而是子渊,渊,可为无尽深渊也,反倒没有煦字来的让人舒服。
“我名子渊,煦是我阿娘取的小字。”
少年面色诚挚地解释道。
父亲嫌弃煦字不够刚毅,从未这般叫过他,连带着下人也不敢叫,在江杏之前,唯有阿娘一人会唤他阿煦。
江杏若有所思点头,少顷,勾起朱唇,浅浅一笑,“好,我知道了。”
“就这一个问题?”
楚子渊略微诧异。
至少他认为她会问自己和裴睿的身份。
他还在考量若是江杏开口问了裴睿的身份,他该如何解释,毕竟裴睿此行关乎军情。
军情不可外传,此为军令也。
可她却什么都没问,仿佛一个眼神就看懂了他的踟蹰和纠结。
年岁不大的小姑娘,看人看事却十分通透,好似一汪晶莹明澈的清泉,总是会为别人设身处地的着想。
“多谢。”少年目光灼灼,嗓音低沉,面容真挚。
江杏微微一怔,简短的两个字仿佛蕴藏了太多的情绪,就像这夏季掠过的风,初觉无物,却有吹散周身闷热,令她的四肢百骸都觉得舒畅的魔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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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末秋初,黄道吉日。
广式糖水铺门前鞭炮连天,恭贺铺面扩张新开业,嘉迎八方贵客。
大厅的墙柜前摆放着数颗郁郁葱葱的富贵竹,发财树,角落里还养了两只金钱龟。
这些都是江杏喜爱的招财好物,银婶笑她年纪不大,迷信倒多,话虽如此,每天浇水松土最勤的也是银婶。
扩张后的大厅宽阔了许多,能放下十张方形木桌,每张桌上都竖着一张餐牌。
餐牌分正反两面,正面为今日在售的六款糖水,背面为六款点心。
不再像从前那样只卖一两款。
惟有选择多了才能客源不绝,更甚着还有直接阔气点了十二款尝鲜的。
因着新开张第一日人手紧缺,晓丹和王青也被江杏唤了来帮忙。
按照江杏的叮嘱,众人在上菜时还会热情周到地为客人介绍每款糖水的功效。
“招牌手冲姜撞奶暖胃,姜汁浓郁,入口丝滑,最适合各位婶婶在入秋天气微凉之时食用。”
晓丹的性格活泼讨喜,又是惯会伺候的,将那桌年岁有些大的妇人哄得很是欢悦。
而那边,银婶也在为顾客热情介绍着:“红枣雪燕桃胶充满了胶原蛋白,有极好的美容养颜功效,爽口清甜,最适合各位姑娘食用了。”
当然也有与林银一样初时不懂何为胶原蛋白的,林银便把江杏教她的给众人普及了一遍,姑娘们一听,恨不得立刻喝上十碗八碗永驻青春。
景福火急火燎地端着小食送出来,见她二人分身乏术,便自己麻溜的端着送过去。
“这道酸辣柠檬无骨鸡爪是咱们糖水铺的招牌小食,客官请尝尝。”
身着灰衫的男子夹起一筷去骨的鸡爪肉放入口中,柠檬的酸味与小米椒的辣味顿时在口中蔓延开来,却不会觉得呛,反而是恰到好处地爽口过瘾,酸辣开胃。
灰衫男子是第一次吃辣,边用手扇着嘴巴边喊道:“太过瘾了,小哥,再给我上一盘!!”
“我也要我也要!”
“我们这儿再加一碗糖水!”
其言一落,厅内顿时响起此起彼伏的声音。
林银与晓丹的脸上笑开了花,连忙记录下来送去后厨。
广式糖水铺扩张装修的第一日,自早上开张到傍晚歇业,客人络绎不绝,忙得一屋子的人团团转,但是大家都不觉得累,反而是兴奋和激动。
晓丹掀开帘子走入后厨,此时楚子渊端了一盘清凉的井水放置在桌面,催促着江杏把双手放进去浸泡。
“我没事儿,你就爱瞎紧张。”江杏无奈一笑。
“还说没事,都快肿成萝卜条了。”
楚子渊沉着脸,他不过转身去了趟柴房的功夫,她就自己上手切辣椒了。
“下次不要做这款小食了。”
楚子渊瞧着水光涟漪下的那双红肿的素手,便觉得不忍。
“我不是瞧你这几日胃口都不大好嘛,就想做一道开胃些的小食给你尝尝,顺道售卖。”
柠檬是江杏昨儿亲自去舟山农场采摘的,新鲜,也够酸。
煮鸡爪需放入香叶八角,花椒和陈皮去腥增香。
煮熟后再放入冰凉的井水中来保持肉质的筋道口感,接着就是要调出最重要的料汁。
柠檬片和姜蒜那些自不必说了,小米椒需要切细剁出辣味,江杏的手免不了沾染上,于是就成了小萝卜条了。
“你是为了我?”
楚子渊微微一怔,心底顿时蕴上一股暖流。
他近来吃的饭食都是林银做的,味道全无,自然就食的不多。
加之江杏这几日要准备开张事宜,已经忙得团团转,他自然不会再开口让她给自己做吃的。
“我真没事,你见过哪个厨师的手是完好无损的呀。”
江杏甜甜一笑,正打算将双手抬起,不过还没离开水盆面儿就被摁了回去。
少年宽阔的掌心扎入水中,一把摁住她的手背,沉声道:“别乱动,还没泡完。”
力道不重,却也让她无法动弹。
明明这井水是极其冰冷的,可江杏却觉得双手有些微微发热,发烫。
少女的脸上难得露出了一抹女儿家的娇羞,眉眼弯成了月牙儿,耳垂也不自觉地挂上一抹淡淡的粉,朱唇张了又合,最终将反驳的话都咽了回去,听话的继续泡着。
晓丹将这一幕看见眼里,心底暗暗一惊。
自家姑娘跟楚小哥的相处竟这般自然,二人之间仿佛有一道天然的屏障,让人不忍打扰。
正当晓丹踌躇着该不该继续走进去时,外头大厅却传来几声争执。
“真是对不住了,我们已经打烊了。”是林银客客气气的解释声。
“这才什么时辰啊就打烊,我不管我不管,随便给我上点什么吃的。”
说话这女子气焰十足,一身海棠绣花衣裙衬的贵气十足,一看便知不是普通人。
“姑娘,我们真的已经打烊了,要不您明日请早吧。”林银为难道。
“不行不行,你们是怎么做生意的,竟然将客人赶出门,你们知道我是谁吗!”
耶律鸢在沂太城跟丢了楚子渊,她依旧不死心,干脆自己跑来淮南城,可淮南地大,她着了许久也没找到,如今是累得手脚发软,肚子也早就咕噜作响了。
找不到楚子渊的踪迹她本就一肚子火,眼下更是一点就着了。
少女尖锐的声音清楚地传入了后厨。
楚子渊与江杏对望一眼,彼此都立刻会意。
江杏颇为无奈地叹了口气。
楚子渊见她方才舒展不久的眉头又微微皱起,心中不忍,立刻道:“我会将她处理好,不给你添麻烦。”
“我没有觉得困扰。”江杏摇了摇头,思忖了片刻,“只是她毕竟是城主之女,身份尊贵,若是在淮南地界有什么闪失,耶律修宠女无度,指不定会闹出什么事情来。”
江杏之言也是楚子渊所考量的,若想阻止褚遂韩的狼子野心,耶律修是最好的人选。
上一世梁周开战,耶律修是梁国唯一持反对意见之人,若非爱女突遭变故他因此消沉,梁国国君也不会听信了褚遂韩的煽动下令发兵。
暗纹垂挂灰帘被一把挑起,楚子渊的身影出现在了大厅之中。
耶律鸢先是一愣,继而欢呼雀跃般奔至他面前。
“楚哥哥,我终于找到你了!!”
耶律鸢双眼发亮地盯着楚子渊,没想到误打误撞随便进了家商铺就能看见他,果然他们是很有缘分的呢。
楚子渊的脸色微微沉着,并没有答话。
耶律鸢的心里顿时涌起一股失落和挫败感,为何他看江杏时眼神就那般温柔,为何面对自己却只有疏离和冷漠。
难道只有江杏对他来说才是特别的吗。
楚子渊冷凝着脸,暗暗思索着是该将她打晕送回沂太城,亦或者用药迷晕更为方便。
这时,江杏也从后头走了出来。
耶律鸢的眉梢又是一扬,亲亲热热地挽着江杏的手臂。
“江杏妹妹,我终于找到你们了,原来这就是你开的铺面啊,能不能让我也住在这里啊,我可以付房费的。”
“我这铺面地方小,后院也没有多余的房间了,还请姑娘另居别处吧。”
江杏不着痕迹地拂开了她的手,脸上挂着一抹未达眼底的淡笑。
“那,那我打地铺也行啊。”
她好不容易才找到楚子渊,是打定主意跟在他身边到底的。
正这时,林银走到江杏身旁,“主子,林大夫来了。”
为避免再多一个耶律鸢这样的不速之客,林银第一时间跑去将铺面的大门关紧,哪知锁头还未落,便又听见了敲门声。
江杏意外地扬了扬眉,心道今日糖水铺果真是从营业到打烊都这般热闹。
“请进来吧。”江杏道。
林知良为她医治好了苏氏,她自然没有将人拒之门外的道理。
“江姑娘,恭喜你的糖水铺扩张开业,我药铺今日人多忙了许久才得空,我就赶快过来了。”
林知良还是那副温和有礼的模样,只是额头眉梢处多了些许细汗,足见这赶快二字是真的。
“这是一点薄礼恭贺,也谢你上次送我的芋丝糕,很好吃。”
说罢,林知良奉上一个包裹精细的礼盒。
又怕江杏不收,他忙补充一句,“都是些日常可见的草药,并无多贵重。”
江杏微笑接过,客客气气问道:“今日制有新款的小食,林公子要尝尝吗?”
林知良顿时双眼放光,兴奋道:“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耶律鸢见江杏与林知良攀谈,眼眸转了转,对身旁的楚子渊道:
“楚哥哥,江杏妹妹这里有客人走不开,我对淮南又不熟悉,不如你带我去客栈吧。”
楚子渊不着痕迹地将冰冷而警惕的目光自林知良身上收回,沉默不语。
气氛一时之间,寂静而又尴尬。
江杏见状,朝楚子渊眨了眨眼。
少年绷得紧紧的唇角才肯动了动,薄唇轻启,朝耶律鸢淡淡道:“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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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院,丹桂树下。
林知良自上回之后,隔了这许久才又见到江杏,心里头自然激荡欣喜,拣选着药铺里有趣的事儿说与她听。
只是江杏却一直心不在焉,目光不时盯着前院,徘徊瞻顾。
林知良似乎是想到了什么,觉得难以置信,却又不禁苦笑,“客栈一来一回也要些时间,不必着急。”
话音甫一落,江杏的脸色微微一变,卷长的羽睫扑闪了两下,如水的眼眸波光潋滟。
过了几秒,脸上才恢复了一丝浅淡的笑意,“是我怠慢了,林公子请喝茶。”
字字客气,字字疏远。
林知良端着茶盏抿了两口,茶具还是上回的,丹桂也是时鲜的,二人的位置也是如当初那般对望而坐。
可这个味道,却没有上回的好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