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重生

“一二一、一二一、一二三四……”耳边传来嘈杂的喊操声,赵大有费力的睁开眼睛,触目一片昏暗。

窗户的玻璃透着晨曦的微光,室内环境隐约可见。十几平的房间,放着四个架子床,他此时就躺在门后的下铺。

赵大有脑子一蒙,这是哪儿啊?看情形好像是学校的宿舍,自己怎么会在学校宿舍的?

末末。脑海中忽的出现媳妇的身影,心痛顿时传遍全身。末末死了,那个自小心疼他,护着他,甘愿跟着他吃苦受累,为他生儿育女的女人走了。

她才不到五十啊!却被贫苦的生活折磨的满脸风霜,在阴暗潮湿的房子里坐月子,导致浑身关节酸痛。随着年纪的增长,阴天下雨更是连路都无法行走。

我对不起你啊!都是我无能,老太婆说的对,像我这样的废物就该早死早投胎,活着只会连累别人。

像之前一样,他伸出仅有的右手,狠狠的给了自己一巴掌。

疼,难道不是做梦。赵大有顾不得火烧一般的脸颊,伸手又给了自己一巴掌。

没错,不是做梦。

可这是哪儿?我不是在媳妇出殡的路上跳了山崖了吗。难道是被人救了?救我的是谁,怎么把我安置在学校里?

活了近五十年的赵大有此刻满肚子疑问,窗外的喊声已歇,他撑着身子,想起来看看究竟。

身上一点儿力气都没有,他一动肚子里“咕噜,咕噜”疯狂的叫起来,好似饿了好久,此时在抗议这主人的虐待。

床头整齐的放着衣服,他提起一件仔细看看,黑色的中山装,这怎么如此面熟,特像他中考第一时,奶奶给他做的那件。

气温不太冷,应该是刚入秋。套上衣服裤子,站起来的时候脑子发晕,差点摔倒。

赶快伸手拽住床柱,一步步挪到窗前。这一看不要紧,惊的他使劲的揉自己的眼睛。

怎么会?这是三十年前的市一中,他只待了一年多的校园。因为遗憾,所以印象更加深刻。后来女儿在这儿念书的时候,这里已经大变样,不会是眼前这副土样。

冷静,冷静。伸出仅有的右手,他眼睛瞪的更大。手指纤细,骨节匀称,中指和食指微微有些变形。这是他过早写字的后果。

无论如何,这只白净秀气的手掌,绝不是他干了几十年农活的粗糙大掌。

“吱呀”门被人从外推开,赵大有闻声回头。

一个十几岁的男孩子端着个搪瓷缸子进来“赵大有,过来一起吃吧。今儿早饭有凉拌茴子白呢。里面放了香油和醋,挺好吃的呢。”

男孩说着话抬头望着赵大有,这家伙中考第一,之后每次的考试都是年纪第一。出生不好,但挺傲气。从前天中午到现在已经饿了五顿了。希望自己的语气没伤到他。

赵大有努力的在脑中回想,这孩子是谁?怎么一点儿印象都没有。当年退学回家,他跟同学们再没有联系过,也努力的从脑海中抹去他们的影子,就是不想拿自己跟他们做比较。害怕自己会被不甘愤怒所吞噬。

“不用了,谢谢您。”本想礼貌的拒绝。无功不受禄,他的傲骨不允许他吃白食。而且还是不认识的人。可肚腹不争气,他话刚落地,就猛的叫了好几声。

赵大有顿时脸色烧红,不好意思的低下脑袋。不过到底活了那么多年,不像年纪小的时候会恼羞成怒。此时也只是不吭声而已。

这也是为什么他已经饿了快两天,而宿舍里的同学却没几人关心的原因。前世太敏感,因为本身的残疾,加上自己出生农村,导致他性格过于倔强,对别人的好意也无法接受。

没给他脸色?肚子咕咕叫,也没羞恼的瞪人?男孩子有些出乎意料。这赵大有简直就像个刺猬,那是逮谁扎谁,无差别攻击。导致大家发现他的窘境也只当没看到,免得好心当了驴肝肺,让他扎的浑身冒血。

“没事,我今儿打的太多了,我自己也吃不了,你就当帮我的忙。”男孩子情商挺高,立马开口化解他的尴尬。

身上一丝力气都没有,而且对方的眼神没有鄙夷,无比真诚。不如先接受对方好意?

权衡再三,赵大有在男孩子对面坐下,抬起头说道:“谢谢。”

男孩笑着点头,把筷子递到他手里。知道好赖就行,他出身高干,家境富裕,不在乎这点儿吃的。只要对方别说什么贫者不受嗟来食,那种扎人心的话就行。

一饭盒的菜,外加俩馒头,男孩全部都给了他“快吃,我已经吃过了。”

抬头看了一眼男孩崭新的衣裤,他点头接受了对方的好意。这怎么那么像他退学前夕啊!

奶奶去世,他那个狠心的妈偷走了奶奶留给他的钱,立马断了他的伙食费,后来还变本加厉的到学校来给他退学,要求学校返还半学期的学费。

当时年纪轻,敏感而脸皮薄。好似自那之后他回家务农,直到女儿考上高中,因为送女儿,他才再次踏足此处。

现在到底是怎么回事?庄周梦蝶还是蝶梦庄周?前世今生,到底什么才是真的?

吃着饭,脑海一片混乱。放下筷子,他单手拿着搪瓷缸子往外走,男同学赶快出言阻拦:“还是我去洗吧。”

他回头笑笑:“已经白吃了你的饭,怎么还能让你善后。当然该我去洗才对。”

难得啊!刺猬今儿咋把刺都收起来了。不过谁都喜欢面对善意,他既然要去洗碗以表谢意,自己没道理拦着。

盥洗室的镜子里,清晰的映照着他的容颜。

所料不错,这面容白净、眉目清秀的模样,还真是他十七八岁的样子。之后为了不让人说是废物,每日起早贪黑的在田间地头干活,不过几年就沾染了风霜。

拿着洗净的搪瓷缸子返回,想问问今天几号,却根本叫不上对方的名字,只好尴尬的笑笑,把搪瓷缸子还给人家。

男同学也觉得他今天特别奇怪,脸还是那张脸,可整个人却沉静了许多,好似饱经风霜的成年人。

他拿上书,开口招呼赵大有:“上课去吧,早晨跑操的时候,老师就问你了。”

赵大有点头,顺手在自己书桌上拿上课本。跟着同学进入了久违的教室。

岁月变迁,高中的知识早忘得一干二净。而且他此时也根本无心学习,坐在教室里眼睛却根本没看黑板,一上午都在走神。

如今实行单休,中午放学后,他知道今天了十月十三号星期六,下午一节课后就该周末休息了。

把自己的东西翻了个遍,除了基本的生活必需品,他还真是一贫如洗。钱是一分都没了,别说坐车回家,今儿中午恐怕又得挨饿。

“赵大有,过来一起吃。”

还是早晨的男孩子,他俩是同桌,男孩的书上写着名字——梁国星。他仔细的搜索了一番记忆,好似是有这么个人。

前世说是敏感,实际不如说是极度的自卑。残疾的身躯,使他面对别人的笑脸都觉得那是嘲讽。所以基本不与人交往。

如今面对同学的好意,他摇头失笑。别说对方没有看不起自己的意思,就算真的有些幸灾乐祸,可他如今的行为却绝对的是雪中送炭。

中午继续饿肚子,他今儿可不一定能走回家。

“谢谢。”给对方一个感激的笑,他拿起一个馒头“等会儿放学,我帮你值日。你可以早点回家。”

“不用。你自己……”本来想说他身有残疾,干活不方便。可话到嘴边硬生生的收了回去。望着他的眼眸充满歉意“对不起,我不是有意的。”

“没关系。我虽然只有一只手,可我干活很利索的。”帮同学干活,无论对方会不会接受,他要表达的只是自己的谢意。别让人白忙活一场,到最后冷了心肠。

看他一点儿都没生气,梁国星顿时放松。摆摆手道“我家离的近,还是大家一起打扫。”爽朗又善良的男孩咬了一口土豆“你要是急着回家就先回,我帮你打扫。”

其实同学们对于他是挺同情外加一丝丝崇拜的。这家伙可是学霸啊!过目不忘,一点就通。他若是好好的跟同学们相处,大家是不在乎让他特殊一些,不用干活的。

下午还未上课,班主任忽然到教室叫他:“赵大有,跟我出来一下。”

班主任面色凝重,反而是他这个洞悉一切的当事人一脸轻松。老师领着他往校长办公室走,在路上开口问道“你家里除了父母,还有什么人吗?”

扭头望向老师,他平和的说:“还有兄弟姐妹。”七大姑八大姨,说他们又干嘛呢。

班主任长叹一声,这世上怎么有那样的母亲,说什么家里实在困难,实在支撑不了这孩子念书。而且念书无用,他们白跟着受累,以后享福了可轮不到他们。如今坐在校长办公室,逼着给这孩子退学呢。

太可惜了,这孩子是个读书的好苗子,可惜,摊上如此爹娘。“哎!”吴老师又是一声叹息,自己一个月也挣不了几个钱,而且也是上有老下有小一大家子要养活,但凡有余粮,也愿资助这孩子。

时隔多年,赵大有再次看到了仿若仇人一般的父母。比他印象中年轻许多,父亲依旧那副窝囊的模样,蹲在墙角搂着烟袋。听到他们进来,抬头看了一眼,又木然的缩回了脖子。

“赵大有,这是你母亲吗?”校长指着坐在对面的女人问。

“是。”赵大有很平静,上一世已经疯癫过了。

悲愤、委屈、伤心、难受,上一世已经都发泄干净。如今再次面对,不管这是现实抑或是梦境,他都没有再激动的理由和心情。

“看,我没瞎说吧。校长你就把这孩子剩余的学费退给我吧。我们家上有老下有小,嗷嗷待哺好几张嘴。都等着钱买米下锅呢。”

一派胡言,吴老师气的冷哼。他老家也是农村的,如今农村土地下户,不说赚多少,温饱是够的。至少比他们这些吃供应粮的粮食宽裕。

“赵大有,你父母说要给你退学,你自己是什么意思?”

赵大有冷笑一声“那就退吧!”

“嗯?”校长和吴老师显然都很惊讶,这孩子可是年纪第一,自知残疾学习非常刻苦,怎么会同意退学?

赵大有明白他们所想,这事他仔细想了。如今刚刚改革开放,这市里才一条街道,私营单位完全没有。他想勤工俭学都没地儿。他父母如何他再清楚不过,是绝不可能给他学费的,再加上每月的生活费,不退学还能如何。

意外之喜,这小子还算识相。杨巧喜笑颜开的催促:“你看,校长。我儿子都说退了,你快把学费给我,再晚就赶不上回去的汽车了。”

对方无异议,校长也没办法。暗叹一声:“学费里包括了书本、寝室、卫生等各种杂费,如今已经开学一个多月,书本也已经发放。不可能再退给你的,若是坚持退学,你们收拾东西走就是了。”

什么?一听居然不退,杨巧顿时就炸了。一拍校长的桌子开口便骂:“欺负人了啊!你们就觉得我们农民好糊弄是不,收了我们半年的学费,如今居然一分不退,是看我们城里没人,好欺负是吧……”

她不跟你讲理,直接就使出了一哭二闹三上吊的本事。哭诉着坐到了地上,声音一声高过一声,恨不能拿个高音喇叭把全校的人都吸引来。

“这……这成何体统。”面对泼妇,校长显然也有些束手无策。

赵大有始终站在旁边冷眼旁观,像个局外人一般,好似这一切都与他无关。

丢人。上一世本就自卑敏感的人经过母亲如此一闹,觉得落在他身上的目光全都带着刀子一般,走在校园里在受着寸寸凌迟。

可如今早已见惯这一套把戏的他早已麻木,只希望如果这是梦的话就早点结束吧,他是真不想再见到这对夫妻。哪怕是黄泉路,也应该与他们分道扬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