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许泽眼神之中的伤痛,苏白有些不忍,低下头,淡然道:“我还要赶着去戏坊,若无重要事情,就此别过。”
苏白加快了脚步,神情肃穆,快速离开。
她本以为自己对许泽只剩下了恨,可是在见到他的那一刻起,心跳得厉害,乱得厉害。
爱了一生,念了一世的人哪有这么容易能够释怀?
“为什么要和我解除婚约?”许泽捏紧拳头,冷冷问道。
苏白停下脚步,身子一颤。
她不知该说些什么,难道再把前世的恩怨牵扯进来?
重活一世,她只想放下,放下前世的冤孽,放过许泽,也放过自己。
“还能为什么?不就是嫌你穷,嫌你没本事!她曾经可是当红的戏子,怎么可能和你过清贫的日子?”许母走了过来,轻蔑地看向苏白,不屑道。
苏白冷眼看着面前尖酸刻薄的老妇,想起了上辈子她对临云公主的阿谀与讨好,这也难怪,临云公主是皇亲国戚,是许泽的妻,是可以给他仕途带来百般帮助的人。
而自己终究只是个妾,是个曾经唱过戏,上不得台面的妾。
“娘,到吃药的时刻了。”许泽拖着孟氏的衣袖,往家里走去。
孟氏一把甩开许泽的手,指着苏白怒骂道:“今日,我非要教训下这个小贱人!一个唱戏的,还真把自己当做金枝玉叶了?”
孟氏是骂惯了苏白,她就瞧不得苏白低眉顺眼的样子,那种“下贱”仿佛刻在了骨子里,下贱的戏子,抛头露面的戏子,怎能配上自己的泽儿?
苏白笑了笑,走到孟氏身前,拔下她发髻上的金簪:“如果我没记错,这金簪是我唱戏挣来的银子给你买的吧,我十一岁开始唱戏,连连三年,接济你们母子。我是下贱,所以我才舍不得吃舍不得穿,日夜受着你的冷嘲热讽,盼望着嫁给你的儿子。”
孟氏的脸羞得通红,她这辈子最在乎名声,若要旁人知道自己这些年压榨着未过门的媳妇,那可是要被戳脊梁骨的。她拉着苏白的手:“一家人拌拌嘴是常有的事,过去了就算了。”
苏白看着她假装大度的样子简直要作呕,她忘不了前世临云公主病逝没多久,苏青就搬来府上,孟氏讨好英国公嫡女苏青的样子。也正是苏青来府上没多久,孟氏便找了个借口将自己打发到姑苏冷宅。
孟氏看着苏白微冷的眼神,觉得她今日有些反常。平日只要自己说苏白是自家人,那苏白必定羞得脸红,然后做牛做马,毫无怨言。
可眼前的苏白仿佛一座千年冰山,散发着森森寒气,万物复苏的暖春,孟氏竟然觉得有些渗人。
苏白将手抽回,转身离去,只留下了一句话:“你们许家,我苏白高攀不起。”
望着苏白离去的背影,孟氏跺着脚,咒骂道:“这个小浪蹄子,一定是在戏坊攀附上了哪个富家子弟,也不瞧瞧自己的德行,吾儿,从今天起就和这个小贱人一刀两断!”
许泽紧抿着嘴唇,一言不发,转身回屋。
苏白来到云丹戏坊,卷起袖子,就开始洗戏服。
虽是暖春,但井水还是冷的刺骨。
大病初愈的苏白,头还是有些昏沉。
“用些力搓衣服,洗不干净就重洗!”房妈妈在一旁磕着瓜子训斥道。
苏白抬起头,看了房妈妈一样。
不知怎的,房妈妈有些发憷,那双如寒潭般的眼眸是蔑视一切的傲慢与疏离。
她突然想起前些日子苏白顶撞凌婵的样子,所以现在故意激怒她,好抓着她的小辫子好好教训她一顿。
苏白一声不吭,继续低头默默地洗着衣服。
她不是不想复仇,冰冷的井水让她清醒。现在每一份刺骨的冰冷都在燃烧着她复仇的渴望。
可是,现在必须得忍。
只有一个月的时间,吴皎月就要考验苏白戏曲“长生殿”了。
苏白不敢怠慢,她趁着晾晒衣服的间隙,吊着嗓子,唱着花腔,踢着飞腿。
房妈妈吐了一口口水,大骂道:“小狐媚子,这里又没有男人,你忸怩给谁看?”
苏白置若罔闻,将衣服一丝不苟地晾晒平整,让人挑不出一丝错误。
“快去!给各个小主端茶送水,马上就要开嗓排戏了,这可耽误不得!”房妈妈恶狠狠地咒骂道。
“诺。”苏白福身答应,随即又从腰间拿出两个布袋,捆在脚上。
房妈妈最看不惯苏白这故作清高、冰冷的模样。
“什么玩意?现在已经是一个下人了,还装什么高雅?”房妈妈在心里咒骂着,转眼间就不见了苏白的踪影。
苏白屏住呼吸,翘起兰花指,将刚刚摘来的桃花放入壶内,再用沸水冲泡。
此刻的她神情恬淡,面带笑意,就像深宫中烹茶等陛下归来的宠妃。
瞬间香气四溢,苏白端着茶盘,踩着小碎步走向戏坊的后院。
云丹戏坊的坊主廖蔻丹悠闲地扇着蒲扇,看着戏台上的青衣花旦们如泣如诉地唱着戏,不免皱了皱眉头。
戏台上正上演着“杜十娘怒沉百宝箱”,苏青作为云丹戏坊最有希望的接班人,吴皎月的嫡传底子,自然是扮演着杜十娘。
此刻苏青眼睛微眯,怒喝着对面的小生,然后愤恨地将百宝箱砸下。
廖蔻丹摇了摇头:“这么唱戏,可不行啊!”
吴皎月的脸上有些挂不住,但是没有说话。
凌婵在一旁幸灾乐祸道:“皎月姐姐,你可是曾经名动京都的当家花旦呢,怎么教徒弟就这水准?琳茵,让她们见识下什么才是杜十娘。”
琳茵走上戏台,抱着百宝箱。身子有些颤抖,她闭上眼,留下两行清泪,唱到动情之处,哀莫大于心死,笑了笑,然后跳了下去。
廖蔻丹用手中的丝绢擦了擦眼泪,叹道:“不错!”
凌婵有些得意地笑了笑:“皎月,你总共就培养了两个徒弟,苏白无心唱戏,自甘堕落做了丫鬟。而苏青唱起戏来总浮于表面,浮夸地让人出戏,这么看,你还真不是一个合格的师父呢。”
吴皎月沙哑道:“我从不教徒弟如何唱戏,教会基本功后,只会讲解每个戏曲的人物,所以我的徒弟不管表演得是否成功,她们每一次的演出都是独一无二的。而你的徒弟千篇一律,你不愧是云丹戏坊的总教母。”
凌婵用力地捏着木椅上的扶手,这辈子处处被吴皎月压一头,唱戏时,自己名动姑苏,而吴皎月已经名动京都、名动整个大周!后来听闻她嗓子坏了,回到了姑苏,没想到坊主廖蔻丹还是将她视为最高贵的座上宾。
自己虽是戏坊的总教母,但无论是到手的月钱,还是在坊主心中的地位,都不及吴皎月,怎能让心里不生嫉恨?
凌婵转头间发现了站在一旁端着茶水的苏白,心生一计,笑道:“皎月姐姐,你曾说苏白是你最得意的弟子,不知她能否唱好杜十娘?”
琳茵有些不忍,拉着凌婵的衣袖:“师父,苏白已经一年没唱戏了。”
“哦?那她承认自己技不如人,那我也没什么好说的。可惜啊,皎月姐姐虽然曾名噪一时,可是嗓子坏了,又教不出一个好徒弟,可真是凄凄惨惨戚戚呢。”凌婵摇着蒲扇娇笑道。
“奴家愿意登台试唱杜十娘。”苏白将茶盘交给了身后的丫鬟,将系在脚上的米袋解了下来,扔到一边。
在场所有的人都望向苏白。特别是苏青,她强忍住笑意,心叹:“姐姐,你怕是不知道这戏台,一天不唱就会生疏,你一年不唱,现在又要登台,是来献丑的吗?”
凌婵手中的蒲扇掉落下来,她盯着一旁的米袋,眉头紧锁,有种说不出的不安。
她整个人被苏白的从容大气给震慑到了,那是一种唱过千百场戏的淡定和自如。
苏白在穿上粉色纱衣戏服,带上头面,点上胭脂的那一刻,仿佛自己就成了杜十娘。
她一步一步走上戏台,每一步都是在对这青楼女子凄惨的一生告别。
春风吹起她的秀发,苏白看着手里的百宝箱,笑了起来。
她在笑杜十娘,亦是在笑前世的自己。
笑自己的痴,将全部的人生寄托在一个男子身上。
笑自己的笨,竟在死前才看出苏青的狼子野心,才明白了许泽的薄情寡义。
苏白笑出泪,戏台下瞬间安静了下来,只听到苏白那带有一丝哭腔的大笑。
廖蔻丹手中的丝绢滑了下去,她面无表情,仿佛丢了魂的木偶,愣神地望着苏白。
凌婵有些愤恨地望向吴皎月,她不明白,为何吴皎月总是有这样的运气,年少成名就算了,现在无法唱戏了,也能捡到苏白这种天资卓越的徒弟!
苏青讽刺地笑了笑:“师父,这苏白估计是离开戏台太久了,连‘杜十娘’的戏本都忘了,明明是悲痛欲绝地怒砸百宝箱,她竟然失心疯般笑了出来,真是把您老人家的脸都丢尽了!”
吴皎月没有说话,她嘴唇抿成一条线,眼里全是戏台上的苏白:
苏白打开百宝箱,将金簪插在发髻上,玉镯戴在手挽上,再抬头看了天空,深吸一口气,涂上火红的胭脂,吞了一颗鹅暖石般大小的夜明珠,然后含泪跳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