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人啊,真是说不准,一年前还是小有名气的角儿,如今竟成了丫鬟。”一个婆子揉搓着盆子里的衣裳,看了一眼躺在地上的小女孩,感叹道。
“可不是吗?也不知道她怎么想的,听说是怕将来夫君嫌弃自己是戏子,便不唱了,隐退了,甘心做起丫鬟。”另一个老妈子将洗好的衣裳晾晒在竹竿上,不屑道。
苏白躺在地上,做着梦,一个人独自在风雪里走着,找不到方向,皑皑白雪延绵万里,看不到劲头。只听到周围有人在大声说话,却听不清说些什么。想上去求救,可是却没人看到她。
春风拂面,和煦的阳光照在苏白的脸上,她眉头紧锁,翻了身,继续昏睡去。
老妈子晒好衣裳,见苏白睡得正香,还打起鼾来,气得将一盆洗衣服的脏水泼到了苏白的身上,怒骂道:“死丫头,你伺候主子不利,凌教母罚你跪着,你却假装晕倒偷懒!我们云丹戏坊怎么养了你这么个米虫?”
苏白打了个激灵,摸着湿漉漉的头发,支撑起有些虚弱的身子,望着眼前的胖妇人,颤抖道:“房妈妈?”
她低头看了看自己手,宛若少女的白嫩,犹如新鲜的藕断。苏白猛然想起眼前的房妈妈是云丹戏坊的老奴,而自己因为许泽阿娘的训斥,在及笄之年退出戏台,做了丫鬟。
苏白眉头紧蹙,怎么也想不明白,自己不是服毒自尽了吗?怎么又回到了十六岁?
“装什么吃惊?你以为这是戏台之上吗?你已经一年没唱戏了,快把那些盆里的衣服晒起来,不要一天到晚就想着偷懒!”房妈妈咒骂道。
“姐姐!你没事吧?”苏青脚踩莲莲碎步,将苏白扶起,拿出丝绢擦拭着苏白头上的汗珠。
她关切的神情让苏白有些恍惚。
“苏青小姐,苏白因为偷了东西,被凌教母罚跪,可是不能起来的。”房妈妈目视前方,黑着脸,语气里有种不容置疑的傲慢。
“无碍,苏白是我的姐姐,纵然她偷了东西,我陪就是了。”苏青作势要掏银子。
苏白站在一旁,讽刺地笑了笑。亏得前世自己还对这个妹妹感激涕零,殊不知她这么做等于间接坐实了自己偷盗的罪名!凌教母记恨自己已久,岂会这么轻易放过自己?下场就是被打了三十大板,卧床半年,险些丧命。
这辈子,绝不能让悲剧重演!
苏白捏紧拳头,内心发誓,眼神也变得锐利起来。
“哟,真是姐妹情深啊,”一个穿着绯色纱衣,头戴金簪的妇人缓缓而来,“苏白偷的玉坠价值千金,你陪得起吗?”
苏白冷冷地望着眼前的妇人,年过四十,却依然保养得光彩照人,就连嗔怒,也别有一番风情,不愧是云丹戏坊的总教母!
凌婵戏谑地绕着苏白走了一圈,就像猫玩弄着老鼠,享受着猎物的心惊胆战,上下打量着苏白:“承认吧,承认你偷了玉坠,然后再把小拇指砍了,我自会既往不咎。否则,别怪我把你送入衙门,到时候发配边塞,可不是你这个小美人能受得了的。”
“求求你饶过我阿姐吧,一定是她一时鬼迷心窍。”苏青跪了下来,泪如雨下。
一旁的丫鬟指着苏白、苏青两姐妹窃窃私语,纷纷感叹苏青单纯善良,责骂苏白小偷小摸。
苏白深吸了一口气,她明白此刻,自己的恩师吴皎月去乡下采风了。而凌婵是师父的死对头,所以故意挑了个师父不在的时刻收拾自己。
“凌教母,不知是谁丢了玉坠?”苏白抬起头,微笑道。
凌婵心中一悸,苏白坦然淡定的目光让她有些畏惧,那是名门世家当家主母的淡然目光,看起来波澜不惊,无欲无求,却可以在顷刻之间取走你的性命!
一个唯唯诺诺的女孩子从凌婵的身后走了出来,她低着头,小声道:“我先前跟着师父在戏台排戏,回来后,放在匣子里的玉坠就不见了。听下人们说,那段时间只有苏白一个人进屋打扫。”
凌婵满意地笑了笑,挑眉看向苏白:“还有什么话说吗?”
苏白看着眼前一唱一和的师徒,仿佛就像在戏台唱戏。
“琳茵,那玉佩到底什么样子?莫不是你落在了别的地方?”苏白缓缓道。
“那玉佩通体翠绿,上面还镶了一个金观音。”琳茵仿佛想到了什么,神色变得有些娇羞,红着脸,看向别处。
“金镶玉?按照我们大周律法,金镶玉只有达官贵族才能购买。我们戏子,身为三等良民,即使再有钱,也不可能买得到金镶玉的。琳茵,莫不是你记错了,还是哪个公子哥赠送给你的?”苏白眼神微眯,语气不急不缓。
“我不认识什么达官贵族!”琳茵眼神躲闪,急忙否认。
“那么,就是说你根本没有什么玉坠,而我也是被冤枉的?”苏白一步一步走向琳茵,全身上下散发着冰冷决绝的气息。
“不,不,这!”琳茵看了看凌婵,又看了看苏白,“可能我记错了。”
“不知是谁当初还要仗责我呢?凌教母,你是最公正严明的,不会刻意偏袒你的徒弟吧?”苏白讥讽道。
“师父!”琳茵立刻跪了下来,拉着凌婵的衣袖苦苦哀求。
“起来,没用的东西,你是云丹戏坊的未来花旦,哭哭啼啼像什么样子,”凌婵吩咐道,“苏白,快去把戏台清理下,晚上大伙儿要上台唱戏了。”
“凌教母,琳茵诬陷我,总归要有个说法,否则无论是姑苏知府击鼓鸣冤,还是去廖坊主那儿,我总能给自己讨个公道!”苏白声音铿锵有力,将整个院子的人都吸引了过来。
凌婵紧捏着手指,泛白的骨节预示着无比得愤怒。她看着苏白讥讽的脸庞,简直想冲上去将这个小贱人撕得粉碎。自己向来以公正廉明被众人称道,如今竟然被眼前这个小丫头逼得有些下不来台面!
“来人,狠狠打琳茵十个大耳光子。”凌婵捏紧袖子,闭上眼。
“师父,不要!”琳茵捂着脸,摇着头。
两个老妈子卷起衣袖,朝着琳茵的脸扇了过去。
苏白站在一旁,仿佛看戏般看着这对师徒窝里斗。
十个巴掌打完,琳茵的脸又红又肿。她颤抖着身子,蜷缩在角落里。
“还不去给苏白赔个不是?”凌婵将琳茵推了出去。
“我,我,”话到嘴边,琳茵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无碍,”苏白紧捏着琳茵的手,“想必你也是唱戏唱多了,太累了,记混了。”
苏白看着琳茵泪眼婆娑的眼睛,突然有些心痛眼前这个小女孩。她是知道琳茵的结局:和知府顾膳之子顾恒有了私情,珠胎暗结,最后被沉塘也没见到顾恒一面,也是个苦命的女子。
琳茵点了点头,欲言又止,最终跟着总教母凌婵离去。
“姐姐,你刚刚好厉害啊!”苏青露出了崇拜的目光。
苏白冷漠地转身,再也不想被苏青的巧言令色所蒙蔽。
她自是知道那个吊坠的。是顾恒送给琳茵的定情信物。可是,戏子,终究是上不得台面的。而顾恒又是个极其自私的人,他根本不会给琳茵任何名分,甚至不允许琳茵透露一点点和他的私交。这也是苏白笃定琳茵并不敢声张的原因。
“妹妹,我还要打扫院子,你还是去唱戏去吧。”苏白淡然道。
苏青还想说些什么,却只见苏白拿着笤帚离开了。
茶室内,琳茵跪在地上,脸色惨白。
凌婵慢悠悠地喝了杯茶:“你说你有什么用,唱了那么多台戏,还治服不了那个小贱人?”
“师父,苏白已经不唱戏了,她威胁不了我们。”
“住口,”凌婵一把将手旁的茶杯挥到地上,“你也见过苏白唱戏,婉转的戏腔从她口中迸发而出,犹如裂石之音,让戏迷驻足失神。戏台之上,她耍起花枪,舞着宝剑,犹如天魔之态,让戏迷流连忘返。就算现在不唱了,说不定过不了多久,她又想通了。到时候,她继承了吴皎月的衣钵,这云丹戏坊,乃至整个姑苏,还有我们师徒容身的地方吗?”
热茶溅到琳茵的手臂上,烫得她皱起了眉头:“徒儿知错了!”
凌婵摆了摆手,捏了捏眉心:“下去吧。”
“小姐,老奴瞧着这苏白可不是个省油的灯啊!”房妈妈在一旁献媚道。
“我倒要看看,她还能这么嚣张多久!”
古朴的厢房内,一女子身着墨绿色纱衣,头上插了一根木簪自,手执毛笔,在楠木桌上写字。
桌上点着檀香,青烟袅袅,透着一股恬淡与沉静。
苏白跪在门外已经两个时辰了,虽是暖春,倒春寒让她的膝盖痛得厉害。
苏青望着房外跪着的苏白,也焦急地向师父吴皎月跪了下来:“师父,阿姐只是想见见你,她本就身体虚弱,先让她进来问问她到底所求何事吧!”
吴皎月目光流转,叹了一口气,放下手中的毛笔,让苏白起身进来。
“师父,”苏白进来垂手福身道,“徒儿年幼无知,竟然自甘堕落放弃所学的戏曲,跑去做丫鬟。我知错了。”
吴皎月端坐在桃木椅上,微笑道:“所以呢?”
苏白有些恍惚,前世自己放弃戏曲,让师父一病不起。
如今再次见到师父,她恬静的神态和沙哑的声音都让自己无比心安。
苏白“扑通”一下子跪了下来:“还请师父再收我为徒。”
“你起身耍一段花枪,唱一节‘长生殿’,再来一个后空翻。”吴皎月喝了口茶,看着跪地不起的苏白,有些不忍,决定再给她一次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