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南苑再往东走不到百米,是一道贯穿半个皇宫的人造河。沿河而建一栋不大的摩索拉斯时期风格建筑物,朴素,小巧,单从外表来看,实在给不出人一个能让凯姆·特帝王留连的理由。
但事实,当人转头发现似乎有一整天没能见到这位年轻的王,而又有急事必须立即找到他的时候,必然,十有八九能在这个地方找到他。
一个言行有点怪异,性格孤僻,让人无法捉摸的男人。
来这里两天了,只字未提联姻,只字未谈和约,总是温和着一张笑脸在那些应该的时刻应该的地点陪伴在自己身边,一丝不苟尽着好主人的义务……只是,说了些什么,做了些什么,那些模糊的具象,完完全全雾里观花的感觉。
来了两天,直觉,浪费了两天。
曼迩拉提让自己好好了解一下这个男人,而这个男人,根本不曾给过人机会去了解。
挥退使女,提起长裙踏上台阶。
台阶上的长廊不设一名守卫,不知道是守备松懈,还是凯姆·特人对自己王宫内的安全度,实在太过自信。雕花大门虚掩着,一丝晕黄色光线从里头斜斜射出,隐约有黑影在门缝内晃动,折得光线忽明忽暗。
犹豫半晌,抬手,在门上轻轻拍了拍。
“谁?”熟悉的声音,却带着种陌生的不耐。
“赛拉薇。”
“嘭!”突如其来一声闷响,随着门缝内阴影一阵凌乱,片刻,那扇虚掩着的门被慢慢拉开。
“赛拉薇?”似乎有些惊讶于她的不期而至,脸色微微涨红,带着一丝茫然的神色,这平时温和儒雅的王竟带着种近乎仓皇的表情望着她:“……很……晚了,找阿……我有什么事。”
微微一笑,透过他的肩膀,望了望他身后:“不请我进去吗,奥拉西斯。”
怔。半晌,有些僵硬地后退一步,他轻轻吸了口气:“请进。”
阿努完全没有料到这位赫梯国公主会在这种时候跑来这个地方找他,在他因为心情郁闷而啃着昆莎的甜饼躺地上消磨时间的时候。
他记得就在两个漏计时前才刚刚同她分开,不是吗。
那女人一进门起便没再开口。
嘴角扬着笑,对着房间四下打量,很仔细,好象刚进卡纳克那会儿时的模样。直到一丝不苟地把这不大的屋子里仅有的几件摆设浏览通透,她慢慢踱着步,很快,自顾着在琳的床上躺了下来,歪头看看天顶,然后,若有所思地把目光转向他。
静,除了计时沙漏悉琐的声响,几乎悄无声息。
阿努把饼罐子悄悄踢到床底下,目不转睛看着她,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路玛不在,说辞没有准备,阿努的脑袋里是空荡荡一片。
“王,为什么不到赛拉薇身边来。”见他半天站着不动,赛拉薇眼波流转,微笑着,拍了拍身旁的床沿。十指纤纤,灵巧的软玉一般。
阿努迟疑了一下,片刻,走到床边小心翼翼地坐下。依旧搞不清这女人到底想干什么,琳在床上的时候,这床是轮不到它的。
“王打算这样坐到几时?”眼看着这个貌似英俊而健壮的年轻男子,在坐下后像座雕像一样动也不动一晃便过去三分之一漏计时,赛拉薇忽然间隐隐烦躁起来:这男人是不是远没有外表看上去的那么聪明?
同样烦躁的还有阿努。
要它坐的人是她,不想让它继续坐下去的人又是她,她到底想干啥?当下站起身后退一步,站到一旁继续望着她。
赛拉薇的脸蓦地涨红了。
有意的,还是无意的?虽然凯姆·特王的高傲和冷漠早有所闻,虽然来之前已经设想了无数种可能……但眼前这位傲慢的王此时所表现出来的态度,对于自小便被视作安纳托利亚玫瑰的她来说,实在已经无异于一种侮辱。
不来港口迎接她,可以忍受;见面后时不时说些莫名其妙的话,甚至当众将弟弟的信看都不看地退还给她,也可以忍受。毕竟她已经三十岁了,毕竟她清楚自己来这里所担负的使命。然而现在这种情形却令她再也无法顾忌自己应表现的涵养,漠视一个已快过了盛放期花般女子的容颜,比让她死还要无法忍受。
眉头一蹙,声音依旧是温婉轻柔的,动作,却似乎已经不再受这被热血冲着了大脑的女人所控制:“王,赛拉薇有些话想对你说,可不可以过来一下……”
直觉意识到不对。还没来得及后退,衣服倏地一紧,惊呼尚未出口,阿努整个身体被那貌似娇弱的公主一把拽着,朝她斜靠在床上的身躯猛地撞了上去!
“呜……”头撞在雕花床框上,一片金星四溢。视线还没从晕眩中缓和过来,下一瞬,脸已被一双冰冷柔软的手捧在掌心。
耳朵接触到对方指尖的刹那,阿努条件反射地打了个冷颤:“赛……赛……”一吓,名字被彻底忘个精光,张着嘴不知所措地望着赛拉薇通红的颊闪烁的眼,它满脑袋都是耳朵被琳夹住时的苦难:“赛……呜……”
“王是不是觉得赛拉薇很可笑。”
声音和表情有点不太对,有点……有点像生气中的琳……可是她为什么要生气……
“……没有……”
“那为什么要用这种眼神看着我?!”
“我没……”
话音未落,紧闭着的门突然砰地一声被撞开:“阿努!快……”急急的话音,随着匆促的脚步声在进入门内同这幕对峙相撞的一刹那,嘎然而止。
而阿努却仿佛见到了救星,眼睛一亮,挣扎着从那冰冷微潮的掌心中扭出头,朝着闯入者发出一声哀叫:“路玛!”
路玛只觉得头皮一阵发麻。
赫梯公主赛拉薇居然会在这里?所谓无巧不成书……没想到刚刚得知一个非同寻常的大麻烦,还没考虑出该怎么解决,居然会紧跟在这里着碰上这么一个不算小的小麻烦……人说祸不单行,莫非,果真是经验之谈……
念头在大脑中风车般急转,人已迅速跪倒在地:“王,公主,恕臣无理,有急报!”
“急报?”一声冷哼,阿努只觉得脸上一松,整个身体随之扑倒在床上。眼角瞥见那古怪的女人起身后脸色铁青地快步走到路玛面前,扬手一巴掌,随即,回头朝自己冷冷扫了一眼。
它觉得脸上森森然一麻。仿佛那一巴掌不是扇在路玛,而是它的脸上。然后她头也不回地离开了,由始至终,没再说一句话。
直到脚步声彻底消失,阿努才小心翼翼从床上爬了下来,蹭到路玛身旁一蹲,看了看他那半张已经像烙饼一样吹鼓起来的脸。
路玛的脸色不太好看:“她怎么会在这里。”
“阿努怎么会知道……”
“你最好不要有动她的念头,她是王的女人。”
“阿努从来没有动过她,是她一直在动阿努!”
“那就好。”
“什么叫那就好?阿努不可以动她,她动阿努就没有关系??除了琳没有人可以这样捏阿努的脸!哈!没有人……”
话音未落,一张脸已经被路玛夹在手掌心:“你可以闭嘴了。”
“好吧!”从他掌心里挣脱出来,阿努没好气地爬到一边,趴在地上开始啃一堆滑落在地的床单。
路玛站起身,默不作声看它一会儿,没有同往常一样阻止它的这种动物癖好。片刻,轻轻叹了口气,他走到它身边拍了拍它的脖子:“阿努,你叫我该拿你怎么办。”
继续啃着手里的布,阿努没有理睬他。
“好了,把头发整一整,跟我走。”
“去哪里?”停下嘴里的动作,它有些警惕地看了他一眼。
“议事厅。”
“那是白天才去的地方!”
“今晚不一样。”
“阿努不去!”
“算我求你了,阿努,”直起身静静望着它警惕而倔强的眸子,路玛淡淡一笑,开口,声音透着丝不再掩饰的疲惫:“凯姆·特要出事了……”
一路急行,从大门到内殿,那些女官侍女被赛拉薇回来后那一脸可怕的神色吓得大气不敢出。从小伺候到大,还没见过她有过这样暴戾的表情。
直至见到一行泪随着步子从她眼眶里直楞楞跌落下来,那些试图以静寂来化解她眼中戾气的下人们,这才真正慌了手脚。
“公主?”
“公主您怎么了?”
“出什么事了公主??”
身躯在桌旁站定,抬指剔去眼角的泪珠,赛拉薇回过头,朝身后众人冷冷扫了一眼:“出去。”
“公主……”
“都给我出去!!”
“可是公主……”
“听公主的话,你们都先出去。”低沉熟悉的话音传入耳膜的霎那,赛拉薇身躯不自禁一震。
而同时,那些女官和侍女们在看清话音的主人后,低首行了个礼,立时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随手,把门带上。
“西耶鲁……”
“西耶鲁叩见公主。”单膝下跪,那名身着暗色轻甲的高大男子将目光从赛拉薇惊讶的脸庞上移开,恭敬垂下头颅。
“你怎么来了……我记得让你同波瓦一起返回哈图沙什……”安静的语气掩饰不了眼底微微的局促,她别过头,故作冷静地坐了下来。
“臣是来接公主回去的。”
“你说什么?”怔,不解地扫了他一眼。而他干净透彻的眸子,不带一丝开玩笑的迹象。
“臣说,臣来接公主返回哈图沙什。”
“曼迩拉提的命令?”
迟疑片刻,低头:“不,是西耶鲁自己的主张。”
眉梢轻挑:“为什么。”
“这里不安全。”
“不安全?怎么说。”
“北方吹来不祥的风,凯姆·特即将有难。”
“呵呵……西耶鲁,你的职业什么时候改为祭司了?没错最近凯姆·特连日风沙确实很大,不过,那是随尼罗河泛滥而来的南风。”
“公主,相信我。”
“我只相信我弟弟的口喻。”
眼神轻轻一闪,抬起头,他从地上慢慢站了起来:“那么,请公主原谅西耶鲁的无礼。”
“你要干什么?!”眼见他高大的身躯离自己越来越近,赛拉薇身体不由自主紧绷起来,站起身后退一步,不期然,撞到了身后冰冷的石柱:“站住!西耶鲁!我要叫人了!”
“赛拉薇……”一声叹息,烟灰的色泽沉淀眼底幻化作一波温和无奈的柔雾,在那美丽的身躯不安而惶恐地闪向身后石柱的刹那,他抬手扣住了她颤抖的肩膀:“谁让你流泪了,我的公主……”
有些突兀的话,在这金石般刚毅的男子口中说出,柔和得令她一窒。
突然之间,本已控制住的泪,顷刻决堤般从眼眶中滚落,以那种无法控制的速度。却不明白,这究竟是因为什么。
脸庞贴近那宽阔胸膛的瞬间,她忽然觉得自己要崩溃了:“西耶鲁!西耶鲁!出去!不要看我!出去!”
“跟我回去……”没有放手,却在她骤然间疯狂起来的挣扎中将她抱得更紧。这个美丽而任性的女人,他太了解她。
比谁都骄傲,比谁都怯懦,比谁都懂得保护自己,却又比谁都更容易被攻陷防备。这朵安纳托利亚高原冰冷之风精心培育出来的玫瑰,即使再年长上十岁,二十岁……都无法有足够的心理成熟度,去担当曼迩拉提政局中的傀儡。
“西耶鲁,我是不是已经老了……”
“你的堂妹,她的女儿都快嫁人了。”
“真的老了呢……而他年轻得让我妒忌……”似乎有点倦了,不再挣扎,不再抽泣,只是安静贴在他的胸膛上若有所思地低语,不知道是对着他,还是对着自己:“你们的恭维都是骗人的,安纳托利亚玫瑰永远不会盛开不败,西耶鲁,对不对……”忽然抬起头,隐隐闪烁的目光,一眨不眨望着这男子注视着自己的安静眼睛:“希伯来人,你还要这样看我多久。”
“多久都好……”
“你又在恭维我,希伯来人,知不知道我已经被你们这些毫无意义的恭维给害惨了……”
“西耶鲁最不擅长的就是恭维。”
“那么最不擅长恭维人的西耶鲁将军大人,能不能用你坦率的嘴坦诚地告诉我这个老女人,你现在这样面无表情非常无理地看着你的公主的时候,心里究竟在想些什么。”
“……想听真话吗,我的公主……”
“是的。”
微笑,轻轻拂开她脸上的发丝:“我在想……一直都在想……这样……”低下头,用力覆上她的唇,连同她唇角那抹骄傲的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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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平坦的沙海中显露出来的,似乎是一座废弃了多年之久的金字塔地基。堆砌了四分之一高的塔围巨石已在沙漠干燥的气候中出现了风化的迹象,支离破碎的脚手架沿木梯直通塔底,漆黑的洞,如同一只从黄沙下挣扎而出的巨兽的口。
地基四周零星散布着一些帐篷和日常用具,看上去时间并不久,扎定帐篷的木桩都是新的。但有一点可以肯定,这看上去应该是被利用作临时营地的地方,缺乏人打理已经有了很长一段时间。到处散放着破旧的衣料和瓦罐,不见水和食物,亦没有牲口,只有只野狗在一堆凌乱的废墟中刨啃着,在听到接近的马蹄声后警觉地抖了抖耳,随即叼了样东西扭头离开。
离开的瞬间,籍着月光展琳看清了它口中的物体,那是半条小小的手臂,连着掌心五指张开,随着它急急的步子,黑暗中僵硬地颤动。
奥拉西斯勒停了马,在离开那个营地约莫还有几十步远的距离,展琳纵身跳了下来。
“不要走远。”
“就附近看看。”
边说着,边四下打量。
就在距离这儿两道沙丘的地方奥拉西斯说他听到了什么声音,随着距离的接近,连展琳都似乎能从那些一波波袭来的夜风中,隐隐辨别出一些模糊的□□。估计是某个遇难的旅行者,在这种地方,那是常有的,当下两个人毫不迟疑地催马赶了过去。
只是没有想到,那声音引他们到来的地方,会是这个样子的。
“喀……”环顾间,脚下似乎踢到了什么东西,低头细看,在看清脚下东西的一刹,展琳不自禁后退一步。
“怎么了,琳?”
“……是具尸体。”
一具尚未腐化,但身体已经在阳光的暴晒下发黑僵硬了的尸体。半埋在黄沙中,只留一张扭曲的脸孔和半边身躯袒露在空气中,空洞的眼眶对着天,似乎在无声恐惧和控诉着什么。
“是不是遇到了强盗的洗劫。”策马在展琳身后停下,端坐于马鞍,奥拉西斯在夜色中闪烁着荧绿色光泽的眼,不动声色打量着地上的尸体。
“好象……没有什么外伤,和挣扎的迹象。”弯下腰想动手去检查尸体,却立刻被奥拉西斯抬鞭阻止了:
“右边帐篷附近有两具,前面的沙里还露出一具,那个地方,”朝更远处一堆废墟深处指了指:“至少有三具。”狼的眼无所谓黑夜与白昼,因此他可以毫不费力地看清楚展琳所无法看清的一切:“小心些,琳,我怕会有什么古怪。”
“嗯。”应了一声,继续朝前走。
也怪,刚才一直随风若隐若现的声音,到了这个地方,却反而听不见了……
“有人吗?”开口叫了一声,在这偌大的空间中,随即被天地侵吞得烟消云散:“有没有人?”
“有人吗?我进来了?”随手掀开一顶帐篷,立刻被里头猛撞出来的恶臭逼得退了出来。尿屎臭伴着尸臭,里面一具尸体仰天靠坐在破旧的毡子上,手卡着自己的咽喉,嘴大张,仿佛在用力吸着空气中最后一口氧气。
见鬼,这地方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脸色泛白,展琳将帐篷合拢,踩着地面的狼籍,一脚高一脚低继续前行:“有人吗?有没有人??”
“琳!”身后突然响起奥拉西斯的声音,没来得及回头,足踝上突然被种冰冷粗糙的东西,蓦地扣紧。
急收腿,身躯随即条件反射般朝后一纵。落地瞬间,她刚才站立地方,一顶半顷塌帐篷边露出的一张苍白憔悴得仿佛骷髅般的脸,直直映入她的眼帘。
“水……水……”如果不是因为他蠕动的嘴和身躯昭示着他一丝微弱的生命力,展琳几乎以为他是一具僵硬的尸体,以至刚才从他身边错身而过的时候,丝毫没有留意到他的存在。
他似乎正被一场极严重的病折磨的,四肢严重佝偻变形,嘴唇溃烂,可以从烂开的缝隙中直接窥见里面肿胀的牙龈。同样溃烂着的还有脸和身体上随出可见的红色水疱,最大的有黄豆大小,最小的也有绿豆那么大的个儿,有的集中,有的分散,触目惊心地分布在这男人快被病魔榨干了的身躯上。
“水……”
“你怎么了……”话音未落,僵立在原地的展琳突然腰部一紧,转瞬间,被奥拉西斯扯到了马背上。
“奥拉西斯!他……”
“屏住呼吸。”冷冷丢下这句话,他迅速解下马鞍上的水囊,朝地上那人面前一丢,勒转马头一声不吭逆着风朝远处飞驰而去。
“奥拉西斯!你干什么!没看到他快死了?!”
“如果再多待一会儿,快死的可能就是我们。”
“你说什么??”怔,还想继续追问,留意到奥拉西斯突变得阴沉的脸色,她适时住了口。
马不停蹄飞奔将近一公里的路程。
直到东方隐隐泛出鱼肚白,而四周空旷得触目所及连一个沙丘都没有,奥拉西斯这才放缓了马的步子,任它一路缓缓向南继续前行。
“快百年了,它怎么会卷土重来……”
“什么东西卷土重来?”见他似乎有愿意交谈的迹象,展琳立刻趁势追问。
“你刚才看到的那个人,他身上的病。”
“那是什么病?”外表看上去,似乎是发于全身的某种疱疹,但好象还伴有发烧的迹象,可能是疱疹发脓后身体出现了炎症。即便这样,应该是种比较严重的皮肤病吧,不是很明白奥拉西斯为什么会对此那么紧张。
“事实过去了那么多年,我们依然无法准确给这种病一个合适的名称,正如我们至今没有找到医治它的有效方法。”声音有些沉闷,正如从侧面看上去的,他被晨光拉长的身影:“在那些记录着这种病肆虐于我凯姆·特的文献中,我们把它称之为瘟疫。”
“瘟疫……”沉默。忽然而来大脑中一波冷麻的感觉,令展琳的思维一时间处于某种暂时的真空状态。
瘟疫,这个词于她并不陌生。在她的印象中,最为深刻的应该就是欧洲中世纪时那场至今为人所动容的,由鼠疫扩散出来的黑死病。当时传播范围之广,速度之快,造成的灾难之严重,许许多多的电影和书籍中都有大量详尽的描写。
只是直面瘟疫,对于她来说,这是前所未有的第一次。
“……会传染吗。”明知道是废话,还是忍不住去问。
“传染速度极快,尤其对于小孩。”
“但是奥拉西斯,会不会看错了,或许……我是说你有没有注意到,他身上发了许多东西,会不会是种比较严重的皮肤病?”
“最初咳嗽,伴低热,当全身出先红色癍痕的时候预示该病已处于第二阶段,咳嗽止,患者开始持续高烧,至第三阶段,全身红癍陆续出浓,溃烂,直至……”感觉环着自己腰的手微微颤了颤,奥拉西斯停下这段不带任何温度的讲演,回头,轻轻扫了她一眼:“闲暇时,我或多或少接触了些这一类文献。大致就是如此,当然,我也希望是自己看错。”
和黑死病症状不同的瘟疫,21世纪任何资料都不见有类似记载的瘟疫……这到底是种什么病:“你刚才说,它百年前爆发过,后来是怎么终止的?”
“半个国家的代价。”
“半个国家……”
“半个国家的人,那些被感染的,怀疑被感染的……全部集中在一个地方……”话音突然停顿。冗长的发遮掩了他侧过头刹那眼底的神情,手指细微的触感,传递来他身体瞬间的紧绷:“那一场我们无法忘却的难,无法磨灭的罪。”
扬手猛抽一鞭,马吃痛,陡然间加速朝前方狂奔而去:“我们必须加快速度,琳。它回来了,离孟菲斯太近。”
镀金的墙面浮雕,纯金的镂花靠背椅,一溜直长桌上整齐摆放着黄金的杯子和盛放在黄金托盘里的水果点心……金碧辉煌,穷奢极侈。只是坐在这奢华殿堂中央,阿努所剩下的唯一感觉,是胆战心惊。
从窗外一团漆黑到东方蒙蒙泛白,从最初的强烈倦意到现在双腿发麻,它不知道自己在这里坐了有多久,也不知道这样坐着,还得坐上多久。单看满桌人脸色时冷时热,语气时而沉缓时而激烈的架势,似乎一时半会儿还停不下来。只是路玛的脸色同边上老宰相一样的凝重,重得它连找借口开溜的念头都兴不起来。
事实上它已经紧张得有些无所是从,因为那些人滔滔不绝的时候,目光都在时不时地瞥向它。进来前路玛嘱咐它尽量少开口,稳稳坐在这张椅子上安静听着就好。它照做了,可是,这些人的话,他们的眼神,他们的表情,似乎逐渐让它无法再继续保持沉默了。脑袋里反复有个声音在说:阿努,你至少得表示些什么,看看他们的眼睛,听听他们说的话,继续不吭声,可能吗?
可是……说什么呢,没有路玛一字一句事先安排好,那天在赫梯公主面前超水平的表现,其实只是极其幸运的昙花一现。
“放进来?太可笑了阿尔特内斯大人,您是否还记得当年那场瘟疫过后留给我凯姆·特的都是些什么。”
“当年所发生的,你我都未曾亲身经历过,况且,谁都没有办法证实这消息的确凿性。”
“但北边过来的那些人中确实有类似的症状存在,不是吗?而过去那些日子以来瞒着我们耳目陆续迁徙到底比斯来的贵族们,迁来的原因又是什么?论气候,论通商,北边都比这里要好得多。”
“但谁都没法证实那种病确实是瘟疫。”
“谁也不能证明它不是。”
“但至少普通的病例得有人去给他们看看,他们在外头,一无所有!”
“您认为城门开会有怎样的后果?”
“那您认为不开会有什么样的后果?”脸色微微涨红,在说完这句话后,那名为阿尔特内斯的大臣目光转向眼睛已经有些发直的阿努,恭敬一揖:“请王去城楼一观,如果再继续封闭城门,城内和城外的民众恐怕会……”
“现在才想到请示王,不觉得太晚了,”出声的人是路玛,一脸漠然,冷冷看着他:“更早些的时候,你们做什么去了。”
“我以为……”
“什么都靠你以为,大人至王权于何地。”
“阿尔特内斯只是不希望随便什么区区小事都要惊动王!”
“那请问大人,这区区小事可曾被您处理妥当了。”
“……”语塞。
“再请问大人,当事情还未演变到不可收拾局面的时候您没有及时告之王,亦没有及时解决,而现在演变成这个地步,才带着这一堆麻烦跑来惊动王,您认为这就是您对王的尊重了?”
“路玛,王还未曾说些什么,你有什么资格来质疑都统大人!”
眼神轻轻一闪,路玛垂下头,朝阿努扫了一眼:“路玛越矩了,各位大人继续。”
阿努随即轻轻咳嗽了一声。
气氛逐渐升温的大厅内顿时静了下来,目光的焦点从路玛身上移开,所有的视线不约而同集中到了他们这位沉默至今的‘法老王’的身上。
半晌……
‘法老王’端起杯子喝了口茶,对着他们微一点头:“继续。”
失望。
却并不敢表示在脸上。
大厅陷入一种有些凝固的僵窒状态,每个人都沉默着,为了各自心中所想,也为了这平时听完了禀报便立刻将事情清晰而条理地归纳出来,一一剖析,再一一责令众人如何应对及说出其想法和见解的年轻王者,今天异常的少语与漠然。
难道孟菲斯城内突发的大规模不知名病症,和那些从孟菲斯躲避到这里,遭到阻拦后逐渐开始在城外闹事的民众,连他都感到无措了?
突如其来强烈的不安。当首脑停止了运转,四肢所能做的,唯有混乱。
不知过了多久……
“王……您认为……城门究竟该开还是不开……”
阿努的头皮一阵发麻。好容易等到有人打破僵局,没想到一开口,问的就是自己。怎么回答,路玛再三警告过,一旦有人要自己做出选择和处理,无论用什么方式,都得保持沉默。他说他自会处理,但问题是,眼前的状况,恐怕连他都没有办法帮到自己。
思忖间,目光朝路玛扫了一眼。
他垂首坐着,视线对着桌面,不知道为什么,看上去有些呆滞。
看来,连个暗示都没法从他那里得到了。用力喝了口水,它嘴巴张了张,硬着头皮把目光转向那名提问者。
却在开口前的一瞬,一条声音冷冷插了进来,及时解脱了它举步为艰的状态:“王,臣有一句话想说。”
“说。”
“不论这次在孟菲斯爆发的疾病究竟是哪种病,照现在这么多人大举迁徙过来,想必那里已经到了非常严重的地步,虽然把他们全部拒绝在城外的表现确实不尽人情,但臣以为,与其冒着同孟菲斯一样境遇的风险,不如再观察一阵,等彻底弄清楚了病症,以及城外那些人中有多少是健康的,多少是已经病倒的,再做决定也不迟。”
听上去似乎有点道理,正琢磨着想要点头,冷不防前边又一道声音突兀插了进来:“那些人只是想见一眼俄赛利斯大人。”
这句话一出,周围再次静了下来。
“他们想见俄赛利斯?”联想到琳和奥拉西斯正在寻找他的途中,阿努的目光闪了闪:“为什么。”
“继承了天狼之眼的大神官拥有为自己国家祈福祛灾的能力,只要开坛,祭祀神石天狼之眼。”
“阿布拉辛托,你难道忘了,神石不是想请就能请出来的,违背它的意愿将它请出,只会给我凯姆·特带来更大的灾难。”开口的是老宰相阿赫拉谢普,坐在阿努身旁沉默了许久,直到现在,他才掂量着,缓缓开口。
“阿布拉辛托明白,但如果孟菲斯的疫情真的严重到无法收拾的地步,阿布拉辛托认为,该冒险的,还是得冒险一试,如果,神官大人和王同意的话。”
“但俄赛利斯大人并不在底比斯。”
“孟菲斯的地方都统拒绝他们拜见俄赛利斯大人的请求,也是造成他们蜂拥至底比斯的原因之一。”
“为什么要拒绝……”一旁路玛忽然轻声开口,目光依旧对着桌面,不知道究竟是对着众人,还是一个人自言自语。
没有理会他的话,阿布拉辛托目光转向阿努:“王,所以他们汇集在底比斯城外,就是为了能求见王一面。”
“见王?”
“是,见王。因为全凯姆·特,能够开祭天狼之眼的,除了它选定的大神官,还有一个人,那便是本国现任的王。”
语出,全场一片寂静。
所有人的目光都转到阿努身上,期待的,不安的,焦躁的,烦恼的,犹疑的,等待的……那一刻,它突然无措到想吐。
城门,开还是不开……
民众,见还是不见……
祭祀,办还是不办……
王……王……怎么办……怎么办……王……王……无数的目光,无数的询问,在这一瞬铺天盖地化作这几个字眼,朝着阿努失魂落魄的大脑中蜂拥而来。
胃疼得厉害,和此时的大脑一样,混乱,刺痛……
受不了,它真的受不了了,不堪负荷的负担,它不是奥拉西斯,不是王,不是凯姆·特的主宰啊!
逃……想逃……想找个地方躲起来……不管了……去它的凯姆·特,去它的疾病,去它的选择,去它的责任……这一切和它无关,它只是一头狼,一头狼,一头狼!!!
蓦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撞得身前的桌子一阵颤抖。随后在众人由茫然到惊讶的目光下,阿努一声低吼,扭身撞开椅子,朝着大厅深处的某个角落没头没脑地奔了过去。
“王?”
“王?!”
“王您怎么了??!”
“王!”
各种各样的声音在耳边模糊成一片。不置理睬,跌倒,爬起来,爬到离自己最近的角落,阿努捧着自己的头,浑身颤抖着,在这点黑暗中缩作一团。
“王……”
“王!!”
“王怎么了,王!”
“快来人!快来人!王晕倒了!!”
晕倒了?它不知道,没有任何感觉,只有头痛欲裂。然后,在那些越渐模糊的声音中,忽然一道沙哑而奇特的嗓音,若隐若现搀杂其间,在它耳旁低低响起:“……阿努……阿努比斯……我的神……阿努比斯……契约……契约……”
幻觉?
“……阿努比斯……我的神……契约……”
“契……约……”紧闭着眼,它轻轻重复了一遍。
忽然,它的眼睛睁开了,在感觉到有人将它肩膀紧紧抓住的瞬间。
抓着它肩膀的路玛一怔。
他看到这只紧张到昏迷的狼眼睛睁开的霎那,似乎有一丝奇特的绿光由眼底悄然划过,在接触到自己焦急凝视着它目光的一刹。随后目光缓缓朝四周扫了一圈,低头,若有所思绽出抹淡淡的笑:“路玛,请出天狼守护,我们开坛祭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