尼罗河在埃及境内总长约1530公里,两岸形成3-16公里宽的河谷,到开罗后分成两条支流,注入地中海,也就是古代两河流域周围的人口中所称的大绿海。这两条支流冲积形成尼罗河三角洲,面积2.4万平方公里,是埃及人口最稠密、最富饶的地区。
虽然说泛意上河宽3-16公里不等,不过最窄的地区,事实甚至仅为三、四百米。
沿途可清晰眺望那些若隐若现分散在尼罗河三角洲南部,雪白而尖挺的金字塔尖,在黄昏暮霭的笼罩下,流动出银色的曲线。簇新而雄伟的建筑体,曾听人说过,在几千年前这些伟大的东西所鼎盛的年代,它们的身体因表面的质材而产生出一种类似镜面般的反射效果,阳光下,甚至可以折射出天空中流云浅淡的烟波。
传说是不是真的,展琳不得而知,因为毕竟距离太过遥远,但那未被岁月所腐蚀的崭新躯体,随船身流过间带给视觉的某些冲击,却是令她难以忘怀的。比任何想象中的具像更美,却苦于无法用任何东西去将之记录,并带去三千年后那个已被岁月更改得面目全非的年代,这就是时间留给时代的遗憾。也因此,本想借着景色忘记心里的烦躁,岂不料却让这景色搅得越发混乱。五味交杂的感觉,忍不住叹了口气,她将视线从那些影影绰绰的辉煌上移开。
“在看什么。”
目光正呆呆追随着一波波被船体推开,复又从船底钻出的旋涡,身后冷不防响起的话音,让展琳兀地吃了一惊:“……我在找狮身人面像。”
“从这里是见不到它的。”漆黑色斗篷,伴着漆黑色发丝从眼角旁拂过,奥拉西斯暗色身影在她身旁悄然而近,靠向围栏,循着她的目光望向波涛汹涌的河面:“况且它应该始终守在孟菲斯平原上,是不是?我不记得有叫人把它挪到尼罗河底下。”
移开视线,展琳的脸微微一烫:“你总喜欢把话说得很明白吗,我只是在想些事情。”
“处在我的位置,不把话说得明白会产生完全不同的后果。”
“并非每个人都和你一样的。”
“也是。”将斗篷在脸上扯了扯严,随之远处缆绳一阵抖动,一个倒吊在上面探头探脑望着他的小孩有些失望地跳下甲板蹦跳着离开:“那么说说吧,”
“说什么?”
“碰上什么难题了,让你从醒来那天到现在,整个人丢了什么宝贝似的。”
“你怎么……”
“我怎么会看得出来?”嘴角扬了扬,在展琳朝他猛抬起头,又迅速将目光转开的瞬间。露出嘴角雪白色獠牙,在夕阳下划出道银亮色的光:“琳,其实我早就说过,你这双过于活跃的眼,总是很容易心直口快地背弃你的心。”
“……”沉默,她转过身决定马上走人。
“通常……碰上难题我不太喜欢一个人闷想,因为那只会把难题越想越复杂。”
展琳停下了脚步:“你知道什么。有些难题,对于不相干的人来说,根本就不是什么难题。”
“不说出来怎么知道和别人相不相干。”
“因为实在没有说出来的必要。”
“是没有说出来的必要还是没有让我知道的必要。”
“你有必要非得问个没完吗不就是因为一只包……”猛回头一叠声把憋在喉咙口的话倒完,脱口而出最后一个字,倒让她自己一呆。
就这么迅速而不觉地,让他给激出口了……怎么会这样……
“包?”墨绿色的眸子微微一眯,侧着头,奥拉西斯不动声色继续注视着她略略涨红的脸颊:“什么包。”
“我……”迟疑了一下,展琳别过头:“我一直带在身边的那只包。”
“那只装着够我们俩吃上半个月粮食的包?”浅浅的笑意在眼底一闪而逝,奥拉西斯直起身,慢慢踱到她身旁:“留在亚述人船上没带下来?丢了就丢了吧,一些食物而已。”
“里面还有些别的东西。”
“是什么。”
“武器……”突然觉得自己的声音有些虚弱,一种想坦然,最终却无法气壮的虚弱。
“什么?”
奥拉西斯的目光变得有些安静,但这样安静的目光投注在自己身上,不知道为什么,令展琳的嗓子口不由自主悄悄一紧。干涩,干涩得有些说不出话来的感觉:“我的武器,我在那次战场上用过的武器……”
“这么重要的东西为什么不带在身边。”目光依旧沉静,只是语气,却让展琳敏锐地觉察到有些生硬。
大脑里的血液陡地一涌,她忍不住反唇相讥:“难道我吃饭时还得把它一直都带着?”
“如果它是我的,如果我是你,这么重要的东西,我无论什么时候都会让它寸步不离。”
“我倒不晓得它在这地方重要到连吃饭我都得背着它去!我伟大的王!如果它和金字塔一样大呢,是不是您也打算背着它到处走来走去!”
眼神轻轻一闪,那奇特的目光看在展琳眼里,让她受伤地感觉到某种说不出的透着讥讽的古怪:“至少金字塔不会轻易被我的敌人用船带走,是不是,我亲爱的琳。”
“可惜它不是您的!否则您一定会把它看管得比金字塔还稳当!是不是这样!”
“的确是这样。”
“笑什么?!为什么要这样看我?!你想说什么!我太草率?!太不够谨慎?!对自己太过自信以至跳进别人的圈套还傻瓜一样地赔掉自己的东西?!”
一阵沉默。
等待展琳像只被踩到了尾巴的猫般张牙舞爪把话倒完,奥拉西斯低下头,若有所思朝她斜睨了一眼:“本来确实想这么说,不过,似乎都已经被你给说完了,包括我没有想到的。”
展琳后退一步:“我不会比你更不谨慎!”这话说得幼稚而意气,不过大脑被一种莫名其妙的盛怒占据着,她倒根本没有任何意识。
“可惜丢了东西一个人在这里憋闷的人是你,而不是我。”
“可惜变成现在这种样子的人是你,而不是我!”话音未落,她已经后悔了,在看到一丝暗光从奥拉西斯眼底划过的瞬间。
他的目光依旧是安静的,隐在斗篷漆黑色阴影下,淡淡闪烁着一种温和柔软的光泽:“的确,琳,是这样。”
展琳几乎在他开口的同一时间飞快转身离去,甚至不敢在他的呼唤声中,回头朝他再次看上一眼。
仓皇失措……像是在逃亡。
被森用药迷倒、丢失了一直以来作为自己在这地方勇气和力量源头的机枪,让她觉得自己像个傻瓜,而此刻冲动之下脱口而出的这句话,则让她觉得自己完完全全就是个混帐。
“琳姐姐?!”迎面险些撞上一名朝她方向跑来的少女,那少女一个趔趄险险避过,拍着胸脯张大眼睛看着她:“琳姐姐,急着上哪儿?”
“回舱。”不好意思回头笑笑,展琳放缓脚步。
“那正巧,伊奴大哥正在找你,如果晚上没什么事,他希望能请你参加我们在甲板上的集会。”
“集会?”迟疑了一下,她点点头:“好啊。”
“穿漂亮些。”笑着朝展琳摆了摆手,那少女拔腿跑开,一路上都是她光洁的脚板踏在甲板上轻快的步伐声,还有她拔高了的银铃般嗓音:“西鲁!萨布拉尔!快点准备了!还有你们!嘿!小淘气!快从上面下来!老爹看见会揍你屁股!”
流浪艺人的集会,其实就是所有人集中在甲板上聚餐,顺便搞的一个小型篝火晚会。很热闹,也很能让人融于其中忘了一切地开心,因为他们本就是群非常容易快乐的人。
烤肉在炭上发出滋滋诱人的声响,交织在劈劈啪啪火星恣意爆裂出的音响声中,连带骨笛和角铃的协奏,也变的分外诱人起来。那些形形色色的人,见过的,没见过的,穿着各个种族的衣服,围着圈在甲板中央高台上的篝火翩然起舞,火焰因此而高涨,就像他们酒后艳红的脸色。
展琳穿着伊奴让人送来的埃及努格白——那种白色的带坎肩长裙,托着晚餐在这兴奋的人群间挤着,左顾右盼。裙摆上很快就被许多小小的手印子给拍满了,那些四处尖笑着钻来钻去的小孩,每每喜欢突然跑到人脚下抓着别人裙子一掀,引来男人们的大笑,引来女人们高声的尖叫,出其不意,却倒也让人的心不知不觉松弛了下来。往往热闹的地方总是很容易让人暂时忽略掉一些不愉快的东西,比如她可能再也找不回来的枪,比如黄昏时同奥拉西斯短暂的对峙。
正漫无目的地东游西荡,手腕忽然蓦地一紧。
手中的盘子卒不及防间跌落在地,整个人被一股力量牵扯着原地一个转身,在耳旁音乐舒缓轻快的节奏突然间变得有些激烈的瞬间,一张似笑非笑的魅颜,就这样突兀出现在了她的眼前。
“伊奴?”
“上次不太尽兴,”身旁人群一阵喧哗,目光朝四周轻轻一扫,伊奴嘴角微扬,手往她腰上一托,轻轻巧巧便将她带上篝火攒动的高台之上:“这回再来。”
“喂!”想要拒绝,但高台下迅速围拢的人群,早已让她失去了纵身跳下的立足之地:“伊奴我不想在这里……”
话音未落,已被台下沸腾起来的声浪硬生生避了回去:“伊奴!伊奴!伊奴!伊奴!伊奴!”
人群随揉入了鼓点的乐曲声而变得亢奋,各式各样的语言混杂在一起,令人分辨不出一字一句,但那兴奋的目光却是统一的,对着她身后妖娆高贵于一身的身影,亦对着她。
“上次的事还没能找机会好好感谢你,”后退间背撞上身后因气氛而带着点烫的身躯,柔软的发丝自耳后将展琳四顾寻机撤离的目光包围,低低的话音,蛊惑间带着那么一丝淡淡的酒香:“琳,很高兴能在去赫梯前再与你共舞一场。”
“你……”心脏猛地跳快了一拍,展琳在省悟过他话中的含义后随即回过头,却正好被他就势抬指一拨,整个人在他双臂间一个旋身。
长裙旋起,在火焰下散作一朵盛开的百合,飞扬在舞者纤巧敏锐的指间。高台下再次掀起一波声浪,险些压住了展琳提高嗓门对伊奴吼出的话音:“你疯了!一次还不够?!”
“那个人还活着,而,”挺身将她避开的身影扯入怀间,低头贴近她的耳,他美丽的唇角带着笑,仿佛情人间温柔的轻喃:“我继承了我父亲最顽固的血液。”
“你在自杀。”
“我自有分寸。”
“路玛知不知道。”
“他若知道,半年内我必然出不得底比斯港,”暗褐色眸子微弯,他朝台下攒动的人群绽出一朵灿烂的笑:“幸而最近……他不知道被什么麻烦的事情给绑住了手脚。”
“你真是……”
“好了琳,高兴点,最近一直都死气沉沉的呢……”手突然用力,将展琳轻盈的身体一把托起:“不知道是因为我的船无法承受你的欢笑,还是底比斯黄金白玉雕琢的宫殿,才更适合绽放你的骄傲?”
“别用那种蠢话揶揄我,伊奴。”身子腾入半空,扭转,她借力后翻落地。裙摆摇曳间坠下的瞬间,被她起手抓住,干净利落地撕成两片朝身后一甩,释放出被束缚以久的大腿。不理会四下变得更为激烈的气氛,跨前一步,一把将那对着她这一动作轻轻扬眉的男子扯到自己面前:“想干就去干,我不是路玛,我只会用这个方式,给你助兴,”话音未落,忽然闪身,避开他就势欺近的脸庞,微笑,抬指扣住他的颊:“但不会让你尽兴,如果想,”抬手,将他推离自己的身躯:“那么我会在下一年尼罗河泛滥的凯姆·特,等你过来继续挑衅。”
低头一笑,伊奴解开身上奢华繁琐的衣,朝高台下一丢,伸手牵住展琳有些得意又有些骄傲地朝他张开的指,将她拉到自己的臂膀间:“好的红头发,说定了。”
展琳亦是一笑,靠近回应着他的拥抱。只是那笑容在越过伊奴的肩膀落在甲板人头攒动的黑暗中时,没来由地,忽然便凝固了。
甲板深处靠近围栏的地方,被夜幕笼得很沉。火光力所能及染亮的只是一道道晃动的黑影,来来往往间,她看到一抹熟悉的影子。高大,沉默,倚着了望台桅杆而立,一动不动,只除了一双暗绿色眸子,在那些模糊成一片的黑色身影间闪烁着荧荧光芒,淡淡的,对着她的方向。
兴尽而归回到舱里的时候,同居一室屈尊在地板打铺盖的奥拉西斯已经睡了。不能肯定之前在甲板上见到的那个人影就是他,至少现在看来,他似乎已经睡了很久的样子,很熟,很塌实。
展琳踮着脚小心绕过他的身体,踢掉鞋子轻轻爬到自己的床上。
船还没从集会热闹中沉静下来,隐隐还能听见余兴未了的人,在月光下不知道对着哪扇舷窗哼唱着情歌。不时有零零落落的脚步声在头顶甲板响成一片,伴着压抑过后的笑声,噼里啪啦一晃而过。
声音不大,却在这样的深夜让人的大脑变得更为清醒。睡不着,即使船在波浪中起伏得如同世界上最温柔的摇篮。
翻个身,展琳探头朝床下看了看。
奥拉西斯依旧睡得很沉,从他均匀的呼吸声中就能辨得出来。但他睡着的样子真的很像阿努,鼻子一耸一耸的,时不时,耳朵还会轻轻抖上几下。
不知道那小家伙现在在宫里混得怎么样,希望可怜的路玛没有被它累死才好。忘了在临走时关照他每天要少喂这小东西一顿,否则,很难保证奥拉西斯在要回自己的身体之后紧跟着的首要任务便是减肥。
思忖间,奥拉西斯的耳朵又抖了抖,飞快,好象被什么小虫叮着了一般。于是不由自主地,展琳伸出手在他耳朵尖轻轻一碰,正如以前经常会趁阿努睡着时做的小动作。
果不其然,耳朵被这一碰,急急抖了几下,颇用力。
偷笑,展琳再次把手伸了过去,这次改成轻轻一捏。
“睡不着?”
听到话音,她急急收手,却哪里还来得及。两眼直直撞入对方蓦然张开,那双碧绿而清醒的眸子里,手僵持在半空,一时竟然找不到用哪种脸色来应对他此刻好整以暇的表情。
“我……”半晌,展琳悻悻然收回手,找了个不怎么体面的借口:“习惯。”
“哦,”唇角牵了牵,也不知道是在笑还是在不屑:“阿努挺可怜。”
“是不是不讽刺我几句你会觉得不舒服。”
“你认为呢?”
“睡了。”转过身,展琳扯过毯子盖住自己的脸。
闷然,不知道为什么,在这个人的面前,她总觉得自己像个笨嘴笨舌的小孩。
四周再次静了下来,这次,是真的很安静。再也没有脚步声和隐隐的歌声,想来,是都去睡了吧。只有底下浪头拍打船体的闷响,一下下,低沉而有节奏。
可好象还是睡不着。一种有什么话想对别人说,但找不到合适的人,或者合适的话头去开口的感觉,有些憋闷,又有些奇怪的冲动。
转了个身,当展琳意识到的时候,她发现自己的脸又一次冲向奥拉西斯的方向。
真见鬼……
“奥拉西斯……”脱口而出的时候,她听见自己的心在跳,很强烈的那种。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出现这样的反应,有种做贼心虚的感觉,而事实,她不过只想做一件事而已。她想……
“奥拉西斯……”
绿色眸子掀开一条缝,奥拉西斯半敛着双目,静静望向她:“说吧,我听着。”
“你怎么知道我有话要对你说!”
“没话?那我睡了。”
“喂!”见他眼帘又要合上,展琳从床上探出半个身子:“你能不能别像阿努一样懒?”
“晚安。”
“其实我是想跟你道歉……关于傍晚时……”话音,在撞上对方一片沉沉暗绿的眸子时,模糊成一片沉默。
奥拉西斯却笑了,望着她的眼:“其实要道歉的人是我,如果我不说那些话,你不会这么激动。”
“激动……是的,今天我有点激动。也不知道为什么……自从它不在我手上之后,心里就觉得比较……”
“没着落,强烈的不安。”
“……你怎么知道?”疑惑地看了他一眼,她坐起身。
“什么都写在你眼睛里,想不知道都难。”某些人一得意,尾巴就会左右摇晃,虽然他自己根本毫无察觉。
展琳很想在他粗大的尾巴上来上那么一脚。
幸而他紧跟其后而说的话,将她集中在尾巴上的注意力轻轻引开:“很在意吗,那东西在不在身边。”
思忖半晌:“是的,在这个地方,是的。”
“知道原因吗。”
展琳看了看他,不语。
“某种特殊的东西,在某些陌生的地方陌生的环境里,能让人得到某种特殊的安全感和优越感。琳,当我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就有这样的感觉。”顿了顿,见展琳一语不发注视着自己的眼底浮出一层迟疑和局促,他微微一笑:“这是很正常的。所以你会在拥有时所持无恐,因为它的无敌,亦会在失去时惴惴不安,因为你失去了你的无敌。此后你开始惶恐起来,因为你再无优越感,是不是这样,琳。”
沉默,在同对方那双安静的眸子对峙了片刻之后,展琳别过脸,低低哼了一声:“你为什么这么了解。”
“因为类似的遭遇几乎每个人都会有,只是程度不同,所感受的,也不同。但如果你每天在意这这样的事,憋闷在心里头,其实对于别人来说只是小事一桩,而在你不一样的心态里,久而久之便会变成一种阴霾。”
“……说得……好象你也曾经有过这种感觉似的。”抱着膝盖,展琳的视线闷闷然转向窗外。
“当然。”笑,他亦从地上坐起了身子:“甚至比你严重,在我继承了我父亲的权杖后满副信心地登上王位,却在转瞬间发现它被我不慎遗失之后。”
“一把杖和你的信心有什么关系?”注意力再次被他的话所吸引,她的视线由窗外折回。
“因为它是权力之杖,”
“权力之杖……”一丝不易察觉的光自展琳眼底悄然划过,而奥拉西斯并未留意到。
“多少人对它心存觊觎呢,在那些动荡不安的日子里……我曾以为……不,或者说,几乎所有的人都认为,拥有了它,便才算真正拥有一切权力。可是,”抬头,他安静的眸子里忽然溢出一道蔚蓝色的光,透过瞳孔暗绿色的膜,直直投入展琳的眼眸:“后来才发现,其实权力,一直都在我的这里。”伸手,他将自己的掌心对向展琳:“一直都在,琳,正如你的能力。”
一阵沉默。
目不转睛望着自己眼前这宽厚稳实的掌心,展琳好半天,没有一句言语。
“累了?”收回手,奥拉西斯看了看她目光有些古怪的脸。忽然意识到自己今天的话似乎特别多,不由自主地,脸色微微一变:“休息吧,我也累了。”
“奥拉西斯……”
没有任何预警,一双修长的腿突然自床上滑下,牛乳般的色泽,月光下,泛着层柔和的晶莹。
奥拉西斯欲待躺下的身影被硬生生僵滞住了,同样被僵滞的,还有他瞬间紧绷的肌肤和表情:“……什么?”
“在你边上坐一会儿好吗,一会儿。”一边问着,一边已自顾着在他身边钻了下来。熟门熟路般抓起他的胳膊抱进怀里,头枕在他因此而僵硬的肩膀上,满足地叹了口气。
连带眯着眼的表情都那么安静和满足,尽管一点都不明白,她究竟满足了些什么。
奥拉西斯觉得喉咙口有些干燥。
床到墙壁的距离,不大的空间,并排坐着两个人,确实有些挤,这让他感觉有些热,虽然,尼罗河上的夜晚根本不热。
“……琳,你……”
“继续说……奥拉西斯……”
“……说什么?”
“那些话,继续说……”
“……琳,你没事吧……”肩膀动了动,却只换来更紧的纠缠。
“不要动,奥拉西斯……就这样,就这样让我靠一会儿,好吗……”
“如果我刚才的话让你……”
“你很像一个人……”
“谁……”
“非常非常像……”
“琳……”
“真的很像……”
“琳……”
“琳?”
“……睡着了?喂,别这样睡着啊琳,琳……”
“看看它,跟我读,权利之杖。”
“权利之杖。阿曼,是不是拥有它,就会拥有很大很大的权利?”
“……曾经,我是这么认为的。不过后来才发现,其实权利,一直都在我的这里,琳,正如你的能力。”
“我的能力?它就在这里吗?”
“对,它就在这里,它就在我们的手心里。握紧它,它永远不会背弃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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踏上甲板的时候,码头上已是人山人海。
官方派来维持秩序的军队几乎有种力不从心的焦躁,一大早赶来底比斯港口看热闹的人太多,为了这朵来自安纳托利亚的玫瑰。
显然,凯姆·特王室为迎接她的到来花费了大量的心力。庞大的仪仗,黄金的、帝王专用的马车,一丝不苟守侯在码头迎接她的,几乎半数以上这个国家地位显赫的官僚和将军……厚厚的花瓣铺满整张从甲板到码头的搁板,因为安纳托利亚的玫瑰不爱穿鞋,因为安纳托利亚的玫瑰,有着令世界为之赞叹的最美丽最柔软的双足。
精心细致,一丝不苟。一切安排得如此周到,为首的宰相甚至对自己行着只有面对他的王时才会行使的跪拜礼仪,然,纵使如此,赫梯国公主赛拉薇,当她风姿卓越万人瞩目地出现在船首的那一刹起,一张美丽的脸庞上,颜色却始终没有好看过,甚至,还带着那么一丝愠怒。
她的男主角没有出现。
在她这个即将以未婚妻的身份,带着关系到两国一切利益关系的契约踏上这片土地的时候,身为她的未婚夫,身为凯姆·特一国之主,那位年轻傲慢的法老王……居然没有亲自出来迎接她。
漠视周遭所有的视线,赛拉薇一边缓缓从甲板上走下,一边静静注视着跪在下方那老宰相隐隐带着些闪烁的眼。直至来到他跟前,既不让他起身,也不接过他伸来搀扶自己的手,只是轻轻用脚趾碾着那些柔软的花瓣,看着它们粉色的汁液,慢慢染红整个足尖。
原本嘈杂热闹的空气,悄然间便凝固了。包括那些看人头攒动的民众,包括那些维持治安的士兵。所有人的目光都一动不动注释在这美丽又安静的女子身上,那香艳中透着一丝冰冷的傲然,同她贴身缠裹着的黑色长裙一般,妩媚却又窒息地在不自觉中夺去了每个人身上活跃的气息。
“宰相……阿赫拉谢普大人?”半晌,终于开口,却令这年高权重的老宰相不由自主在心底暗暗一凌。
俯下身,恭敬再次行了个礼:“是,公主,阿赫拉谢普叩见公主。”
“宰相不必多礼,请起。”
“谢公主。公主请随臣……”
“阿赫拉谢普大人,王在哪里。”
冷不防扬声插入的话音,令阿赫拉谢普再次一凌。
额头有汗在微微渗出,该来的,果然还是避免不掉:“王从昨日起身体就感到不适,为了怕影响到公主的情绪,所以特命老臣代表他前来迎接公主,有失周到处,还请公主……”
“身体不适?”
“是。”
若有所思的目光在老宰相有些浑浊的眼底逗留了片刻,收回视线,赛拉薇那由始至终不带任何表情的脸,忽然抬起朝人群绽出抹轻快的笑颜:“既然这样,那就烦劳宰相大人了。”
“公主多礼,请。”
“请。”
“快,阿努,把这个扣紧了。”
“嗷!我的毛!我的毛!”
“该死的!那叫头发!”
“嗷!痛死了!路玛!你走开!我要艾伊露!我要米塞蒂雅!”
“闭嘴!要来不及了!”一条腿卡着阿努的脖子,两手费力地把它一头长发用力扎紧,然后把北凯姆·特那顶镶着黄金蛇头的红冠往它头上套。几分钟下来,路玛额头上已布满了细细的汗珠:“刚才教给你的话,都记住了没。”
扭了扭身子,没有回答,阿努在他的钳制下抗议地发出几声哼哼。
“如果出错,今天开始每顿饭你就等着吃莴苣吧。”
“呜……”
“在她面前可别给我发出这种声音!”
“知道了……”
“好了把这个带上。”从桌子上捧起那缀着无数极品玉和宝石的黄金胸饰,他依着它的脖子小心扣上:“告诉我,公主名字叫什么。”
“赛……赛拉拉……”
“赛拉薇。”
“赛拉薇。”
“见到她的第一句话应该怎么说。”
“你的光彩连伊西斯女神都会为之叹息,我亲爱的赛拉薇……呕……很高兴能够见到你。”
“‘呕’是怎么回事!”
“阿努觉得能让伊西斯女神叹息的只有琳!”
“够了,都什么时候了,先忘了你的琳!”
“那不可能!”
“莴苣。”
“呜……”
刚把披风的最后一个搭扣扣上,门外一阵凌乱的脚步声,将两人临时抱佛脚的补习打断:“王,宰相大人带着赛拉薇公主由外殿方向朝这里过来了。”
“请公主正殿稍候,王马上就到。”
“是。”
“路玛……”
“别紧张。”
“她是叫赛拉娜还是……”
“莴苣。”
“赛拉薇!呜……”
凯姆·特的奢华,虽然在来之前早已耳闻目濡,但当这粗犷中交糅着曼妙,雄伟中浸润着优雅的庞大城池群山般耸立于自己眼前的一刹,赛拉薇仍不由自主地为之一阵窒息。
果然不愧为自己的兄弟,赫梯君王曼迩拉提所为之倾慕的国度。即使闭着眼睛都能感觉得出来,当屹立在底比斯皇城百米高的太阳殿祭台,昂首俯瞰底下浪潮般众生跪倒,朝自己鼎礼膜拜时的情形,那是种何等神圣的尊贵与荣耀。
勿怪有人赞叹,凯姆·特,最接近神的国度。
随处可见的黄金,随处可见的艺术品……
这国家真是令人嫉妒地富裕。
在宰相阿赫拉谢普引领下,穿过数重大门,经过冗长宽阔的人首狮身像大道,赛拉薇终于踏进了这个国家的中心建筑——太阳殿规模宏大的主殿。
甲板上接受万民瞩目时的骄傲和一路而来的矜持,在这短短一瞬,几乎被这大殿压倒般的气势抽离殆尽。微微吃了一惊,赛拉薇缓下步伐,轻轻吸了口气。
略去四周林立的石柱和巨型雕塑,略去那些雕塑上精心烙刻上去的黄金薄片和玛瑙玉珠,她将自己被这些景象搅得有点心神不定的注意力,慢慢集中到走在前边,那个身躯有些佝偻的老宰相身上。
然后,心跳终于逐渐平稳了下来。于是听到了远处幕帘挑起的通道口处,传来侍卫低沉洪亮的通报声:“王,驾到!”
她突然感觉到自己的心跳再次加快了起来,一种无法用自己的思想去克制的速度。
通道处一道金色的身影在无数白色的奴仆簇拥下,迈着稳健的步子朝她静静走来。修长,挺拔,殿外刺目的阳光横穿而入轻舔着他的身体,走动间,溢出一道道璀璨的光华……
神一般的风采,亦有着连神都会为之嫉妒的俊美容颜,在那顶象征着北凯姆·特王权的暗红色华冠下,散出不可一世的高傲与雍容。
这就是那位经常被弟弟谈起的,年轻的凯姆·特之王,奥拉西斯?
迟疑着,一时,这在船上做足了准备工作的公主,头一次感觉到了什么叫作局促。
正怔怔站在原地不知所措间,那位年轻的法老王已经来到了自己的眼前。带着一丝浅浅的笑,对她微一颌首:
“你的光彩连伊西斯女神都会为之叹息,我亲爱的赛拉薇……吃了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