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第十七章

“琳小姐,”出舱门为奥拉西斯把门带拢的时候,身后倏然响起哈鲁发的声音,低得让人觉得小心翼翼。

展琳回头看了他一眼。

不自禁地后退半步,老头的脸在油灯变换不定的阴影下,辨别不出任何表情:“主人想邀请您共进晚餐。”

“谢谢,我不饿。”

“事实上主人有些事想和小姐谈谈,如果小姐有时间的话,希望可以赏脸……”

展琳再次望了望他。正想细细辨别一下他低垂着的眼睛里闪烁着的究竟是种怎样的光时,冷不防舱内一阵模糊的□□,让她一下使力猛地把门彻底关上:“好,请带路。”

哈鲁发有些谨慎的朝她身后看了一眼。

上前微笑着拍拍他的肩,展琳牵制着那一遭到她碰触,便立刻变得有些僵硬的身体一步步朝楼梯口走去:“我的狗,吃多了正在闹。不管它,我们走吧。”

“是,小姐……”

宴席设在一层的主舱。

三米长的镏金餐桌被三烤两汤十六道冷食所占据,看来应该做过一番精心的准备,食物相当丰盛,也极精致。

桌旁没有随侍的仆从,一身简单装束的船主森,独自一人坐在桌前柔软的靠垫上自斟自饮,在两旁随船身摇曳的灯光下,忽明忽暗出一张清秀安静的脸庞。

“主人,琳小姐来了。”恭恭敬敬说完这句话,哈鲁发在门口行了个礼,便不再陪展琳往里继续进去。

展琳没有理会,心知他这一回的“主人”在他心目中的威慑性,她自顾着走向桌子边。

“来了?坐。”这是第二次听到这名男子开口说话。一口流利漂亮的古埃及官方语,几乎听不出一点点口音。

展琳在他身旁的软垫上坐了下来。

一名用纱丽蒙着面的中东女子紧随其后悄然走入,在她面前摆上酒杯和进食餐具,随后走到边上的灯座前停留了片刻,不久,便如来时一样,无声无息地退了出去。

展琳感觉整个舱内亮了许多,一丝浅浅的香味从鹭鸶灯座上的油灯里溢出,和着酒菜的浓香,化开缠绕成一股令人垂涎的味道。这是种无论在贵族府邸还是宫廷都非常流行的香灯,在宫里待久了,她或多或少对这些奢侈的玩意儿有所了解。通常价格非常昂贵,因为是舶来品,考究些的地方,不同的进餐时间、不同的会客级别以及入睡时点的香灯,其选取的香料都不一样。

“菜都不合胃口吗。”没有客套的应酬话,亦没有劝展琳进食,森懒懒斜在靠垫上咽下了最后一口点心,直起身,用手巾抹了抹嘴唇。

“我不饿。”笑了笑,展琳轻轻转动手里的酒杯。杯身是纯银的,很多古人乃至现代人都认为,银是极佳的测毒材料,因此拿银子做器皿非常广泛。而在这离21世纪有三千多年之久的古埃及,银却是比黄金都要珍贵的物品,从王宫库里的价目单上就能窥知一二,因此能使用银子打造成酒杯的奢侈行径,再次昭示了这位年轻船主的高贵和富有。

但她还是避免用它来喝东西,因为事实上大多数人都知道,很多种毒物并不能依靠银子的化学反应来得到窥知。

像是知道展琳的心思,森淡淡一笑,取过酒壶将自己的杯子斟满,随后不由分说地,将那壶里香槟色的液体注入她的酒杯。

一股浓香,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熟悉的感觉……

展琳蹙了蹙眉。

“好酒,”漆黑如墨般眸子低垂间斜睨向展琳,带着丝微微讥讽的笑,朝她举了举杯子,随后,轻轻说了句让展琳几乎将手中的杯子摔落在地的话语:“美酒伴佳人,最不枉此生。”

流利的汉语。带着浓浓的北方口音,虽然,听上去有被用惯了的外族语言所卷翘的舌音。

“你……”

“快十八年没有人能令我再次使用这语言,琳,你是第一个。幸会。”

“你真的是……”

“不是。”眼神慢慢转淡,他起指,在展琳眼前轻轻一摆:“我不是。”

“你知道我想说的是什么?”

“你想说,我真的是和你来自一个国家。”

展琳脸微微一红,而森,却晒然一笑:“可我不是。”

“但……”

“那个将我比作神,又转念间咒成魔的地方……”眼底凌厉的光一闪即逝,他微笑着,靠回软垫漫不经心抿了口酒:“忘了这话题吧。琳,真的不打算尝一尝吗,我亲手酿制的,一品香。”

“我不会喝酒,”摇了摇头。刚想变换一下坐姿,眼前蓦地一花,展琳险些扑倒在桌上。

她一惊。

抬头再次望向森,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船身在风浪中摇晃的关系,他的身影,此刻看上去有些不稳:“哈鲁发说你有事找我谈,现在,是不是可以说了。”

“当然。”眉梢轻轻一挑,他敛了神色将酒杯往桌上一放:“我们来谈谈……这艘船航程的方向问题。”

“什么意思。”眼皮子有些沉,或许是因为这地方太安静,而这位年轻的船主人说话口吻,又实在是太过咬文嚼字的关系。展琳强打起精神,注视着他在火光下有些模糊的面孔。

“你们打算去孟菲斯港口?”

“没错。”

“但哈鲁发有没有告诉过你,我们要去的方向是大绿海。”

“正巧同一个方向,不是吗。”

“可我们并不打算在沿途的任何一个港口靠岸。”

“什么意思。”

“没别的意思,我们赶时间去迈锡尼,如果有延误可能会有很大的损失,就是那么简单。”

“可以在中途找个最近的港口让我们上岸,我知道,尼罗河有一段水域非常狭窄……”

“事实上,”略略提高嗓音,森微笑着打断了展琳的话,那笑容模糊得有些不太真切:“我希望你能和我们一起去迈锡尼。”

“什么?”展琳眯着眼朝前凑了凑,却连带着将面前的酒杯尽数打翻。桌上迅速湿了一片,而她却似浑然不觉。目光直直对着那年轻的船主,脑子里全是瞌睡与他的话并存的声音。浑浊,有点遥远:“你说什么……”

“伟大的亚述王等了你很久了,琳,”伸出手,他轻轻拂开挡在展琳眼角的发丝,抬手,拈起她的脸:“能够在迈锡尼见到你,我想他会很高兴。”

“亚……述……”

“对,亚述……”

“森,”眨了下眼睛,展琳对他这近乎无礼的举动,没有特别明显的抗拒:“老实告诉我……没有吃过任何东西,你究竟用什么方式对我下了药……”

“呵呵……”笑,微弯的眸,在她眼中模糊成一片深陷的暗:“不要怪我,琳,我已经劝过酒了,是你自己不肯喝,不是吗。”抬头朝上吹了口气,一盏金色的香灯倏地摇曳了一下,灭了。暗蓝色的烟顺着空气妖娆流连于整个房间,如同一只迟迟不愿离去的纤细手腕:“有些药,要在充分燃烧后,才能在空气中发挥出它的作用,而解药,就在被你打翻的那杯酒中……”

话音未落,展琳的头猛地后仰。想趁势抽离他的钳制,却不料对方似乎早已料到此招,手松,在她使劲全身所有力量的刹那,抬指,在她肩头轻轻一点。

展琳一头栽倒在地上。没有任何招架的余地,因为重心早被打散了。

“原谅我,其实,我并不想用这样不堪的手段,”蹲下身,那张清秀的脸在摇晃的视野中逐渐放大成一片淡淡的空白,如同他的声音,一种越来越遥远的感觉:“但观察了你很久以来的表现,琳……抱歉,我不得不这么做……”

展琳想冷笑,不晓得是因为他的这番话,还是自己目前陷入的,完全束手无措的局面。一直以为自己够仔细,一直以为自己够精明,却还是低估了这三千多年前人类的智商和药理水平。

展琳,你活该……

“好了,睡吧,醒来后我们就……谁?!”梦寐般印入耳膜的最后一点声音,便是森所说的这几个字,在最后那个特别响的字眼波浪般翻滚在她脑海的同时,一波黑暗的浪潮彻底席卷了她的大脑,她的四肢。

想挣扎着保持清醒,但这就和上了麻药后还想体验一下疼痛的滋味一样的困难。

只能选择放弃。

只是意识彻底离开之前,她觉得有什么东西用力撞了自己一下,然后整个人便腾空而起了。极舒服的感觉……飞一般的感觉……甚至,她还感觉到了冰冷的风将她发丝翅膀般托起的轻快……

然后,她无可避免地睡着了。

梦里很黑暗,还有水,无数冰冷的水,铺天盖地,温柔却又粗暴地将她整个人吞没,复又吐出。窒息……在一股强劲力量的牵扯环绕下,她一动不动随着那漆黑的水波上升,复又下陷……

真实的梦境……还是梦境般的真实?

间或闪现过一两秒清醒的时段,挣扎着张开眼,却依旧是天连着水,水连着天。似睡非睡间,她似乎听见耳畔隐隐传来奥拉西斯的声音:“琳!想办法抬抬头!”

“快醒醒你这个女人!水都呛到鼻子里去了!”

“琳!醒醒!”

“醒醒!”

“醒一醒!”

“醒醒!琳!醒醒!”

“醒醒……”

“喂!醒醒!”

腹部被一股大力用劲一压。‘哇’的一声,展琳侧过头吐出一大口酸涩的水来。

“醒了!”耳边隐隐传来一阵如释重负的欢呼,由模糊到清晰,总算让展琳因药物而混沌的大脑,有了那么一丝敏感的反应。

她慢慢睁开眼,因为眼皮透进的光和身上逐渐恢复过来的温度感告诉她,头顶处的阳光很烈,穿透力极强的那种烈。

然后她看到一张脸。波浪般的长发在阳光下折射出一种淡金的色泽,线条优雅的轮廓,有着男人的俊朗,亦有着女人的妩媚……高贵与轻佻并存于一体的脸,凯姆?特艳压群芳的当红舞伎——伊奴的脸。

“伊奴……”沙哑的喉咙中慢慢挤出这两个发音的同时,她看到那张美丽的脸庞露出一丝淡淡的笑容。

“你醒了,还好吧。”

“……我怎么会在这里……”

“这个……”他再次微微一笑:“其实我正等着你来告诉我。”

“哦……”身子动了动,阳光照得自己透湿的身体像是有几万只小虫在爬,很不舒服的感觉,像缠了几重湿腻的裹尸布。

伊努从她眼底读出了那层不适,伸手,将她扶了起来。同时回头,朝身后的几名男子递了个眼色。

那些人立刻四散离去,宽阔的甲板上只留下他们俩,以及船桨在底下拍打水浪时发出的哗哗声响。于是展琳很快明白过来,她还在尼罗河上,还在一艘船上,不过,是运送着伊奴及所有流浪艺人驶向另一个献艺目的地的,一艘装饰得有些夸张艳丽的巨大艺船上。

昨晚中了迷药昏睡后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她一点都不知道,只知道自己好象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然后整个人飞了起来,忽上忽下,舒适与难受并存的窒息感……还似乎一直都听到奥拉西斯的声音,不知道是幻觉,还是当时的他,就近在身边。奥拉西斯……

大脑突然一个激灵,她猛地坐直身体,抓住刚想站起身的伊奴:“伊奴,有没有看到我的狗?”

“什么?”他愣了愣。

“我的狗,”手臂张开,展琳连比画带说:“这么大,鼻子很尖,毛色纯黑,像一只狼的狗。你有没有见到,它一直都在……”

话音未落,却见那男子望着自己的目光,忽然间变得有些古怪。

“你……没有见到过……是吗……”

“你说,狗?”

“当然,它更像是头狼……”

“狼……”嘴角轻轻一扬,他若有所思地望着展琳。

展琳被他看得有些不安:“怎么了……有什么不对……”

轻轻摇摇头,他按住展琳有些僵硬的肩膀,站了起来:“如果你说的那条狗,是指他的话,那么他就在那边。”

“他?”目光顺着伊奴手指的方向朝后头望去,随即,微微一愣。

她看到一个男子的身影,很高,也很挺拔,全身裹在一块黑色的斗篷中,静静靠着桅杆低头而坐,一动不动。

她听到自己心脏用力跳了一下。挣开伊奴试图扶住她有些不稳的身体的手,她迅速起身,朝着那身影头重脚轻地跑去:“你……你……”

那身影见到她过来,下意识抬起手想挡,却已经来不及。

斗篷落地,黑色的浪一般,在展琳的指下。

而她脸上的表情同她的步伐,亦在见到阳光将那身影完全包裹的瞬间,整个儿硬生生僵滞了下来。一动不动,仿佛在瞬间,凝固成了一具蜡像。

耳边传来伊奴低低的话音:“我们不是故意的,琳。刚开始,我们还以为他是袭击你的怪物……直到后来才看出来,他的目的并不是想伤害你,而是……救你……”

心思完全不在他的话语上,展琳怔怔看着眼前的人影,如果,那称得上是个人的话。

记得读书时曾看过一部系列电视剧,名字叫《侠胆雄狮》。讲的是一名先天性长着狮子的头颅人的身体、连父母都因此而恐惧他,将他遗弃的男人,同一名深深同情他,甚至因为他的善良他的侠肝义胆而爱上他的女记者间的故事。看的时候,她觉得这故事很浪漫,亦觉得那饰演男主角的演员虽然由始至终以狮头示人,却掩盖不了那份野性逼人的绅士和性感。

只是没想到,这故事描述的形象真的活生生出现在自己眼前时,不但美感全无,甚至,有一种真切寒冷到想要呕吐的战栗。

这名坐在甲板上的男子,他长着一颗同周身的肌肤一样漆黑的,豺狼的头颅。包括他的双脚,保留着狼爪的造型和尖锐的爪,阳光下,闪烁着森森的白光。

但他的身体真真切切是人的身体,修长,优美,像个最优秀的运动家。一头柔长墨黑的发自狼首垂下,奢华地披散至背后,随河面上动荡不安的风,丝丝绕绕轻舞于半空……

“嘿,女人……”嘴角牵了牵,暗蓝色的光自那绿色的瞳孔中一闪而过,这狼首人身的‘怪物’轻轻避开展琳的视线,侧头,有些淡然,亦有些疲惫地透过围栏,望向尼罗河上空平静如洗的天。

展琳被这熟悉的话音震了震。

旋即留意到他身上的伤痕,由脖颈到大腿,深深浅浅,触目惊心地遍布在他身体的每处。最大的伤口有四五寸长,朝外翻出的皮肉在水的浸泡和阳光的照射下,演变出一层死气沉沉的苍白。

她迅速蹲下身,拾起斗篷将那身体重新包拢。

手指经过他脖颈处伤口的时候,滞了滞,小心将边上渗出的血液轻轻抹去,却在同时感受到,那绷紧的肌肤在自己的指下,不为人所察觉地一阵颤抖……

“你说的,是他吗?”

身后传来伊奴的脚步声,展琳的手随即从他身上抽离:“……不是,他是我哥哥。”

“你哥哥?”

“对,我哥哥。”用力点了下头,她背对着伊奴忙忙碌碌将那‘怪物’的发丝在帽檐内理整齐:“他病了,从婴儿时期就有的那种。你知道,”回头,朝身后若有所思望着自己的他淡淡一笑:“这病让人非常困扰。长时间以来,我们一直都在寻找医治这病的方法,但一直都不奏效,真的很难……”

“我能理解。”

“后来听说凯姆?特有位伟大的神官具有与神相媲拟力量,所以我们不远万里来到这里,可以说……是抱着最后一丝希望,希望他能够为我们解开他身上这种先天性的,残忍的诅咒,对,诅咒,”脸不红心不跳地说完这一串话语,展琳把‘哥哥’轻轻揽入怀里,抬起头,目不转睛望着那脸上读不出任何表情的伊奴:“对于我们来说,这病毋宁一种最毒辣的诅咒。”

眉峰轻轻一挑:“那位神官……你指的是俄赛利斯?”

“是的,没错。”

“但俄赛利斯已经去孟菲斯有一段日子了……”

“之前有点事,我们被耽搁了行程。而谁又会知道,好容易有了可以去孟菲斯的时间,船竟然会出事。”唇边溢出一丝苦笑,展琳将‘哥哥’从甲板上扶起。

船身忽然在浪花中一阵颠簸,而‘哥哥’,很适时宜地配合着在她怀间一个趔趄。

“他没事吧?”不再多问,伊奴快步上前帮展琳一起扶住他:“我真的很抱歉,他们出手很重。”

“没关系,这种事……一直以来没少发生……”

“……来,我带你们进舱,顺便让老穆亚来给他看看。”

“老穆亚?你们的医生?”

“算是吧。”

“谢谢。”

“我真的很佩服你能在这么短时间内编出个这么感人的故事,我亲爱的妹妹。”一直到进船舱,而伊奴的脚步声逐渐远去,‘怪物哥哥’这才从她肩头处抬起头,意味深长地斜睨了她一眼。

展琳的脸一红:“行了奥拉西斯,我只是希望他能在发现我那些话破绽百出之前暂时先放过我。”

“看来他并不是个好奇的人。”

“或许他只是比较担心你的伤。”把奥拉西斯扶上床,展琳为他将已被伤口的血粘连住的斗篷小心揭开。目光随即撞见背部更为可怕的伤口,她眉心轻轻一拧:“天,他们几乎要了你的命……”

“因为他们以为我要吃了你。”床框是整片黄铜,平整的地方就像是面镜子,奥拉西斯对着反光处若有所思望着自己的倒影。

展琳的手指在他伤口处一顿,继而,一声叹息:“莫名和阿努的身体对换也就罢了,奥拉西斯,为什么现在你又会变成这个样子……”一直以为自己的遭遇够夸张,没想到这位年轻的法老王,比起自己竟然犹过之而无不及。

“不知道,当时只是想着把你从那艘船上弄出去,等留意到的时候,才发现自己用来抓住你的,居然是双手。”抬起手看了看,掌心厚实,指尖依旧留有尖锐的指甲,锋芒毕露,但五指纤细,修长,完完全全的人的指。他淡淡一笑:“也好,至少,我不需要再靠蹭墙来解决跳蚤的问题。”说这句话的时候尾巴轻轻甩了甩,只是他自己并未意识到。

“可是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

“你那个时候……为什么会突然跑来?你怎么知道我碰上了麻烦?”

他的耳朵动了动:“琳,虽然这双狗耳朵平时敏感得让我想发疯,但有时候,它确实非常管用。”

“我们的谈话你都能听到?”

“一层甲板而已,非常清晰。”

嘴角牵了牵,展琳一时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表情去面对他那双碧绿色的眼。

一阵沉默,她再次叹了口气:“其实你只要想办法找机会登陆就好,作为动物,你的行动性和自由性比人要大上太多。找到俄赛利斯让他想办法把你恢复过来才最重要,我的事,我自己以后能想办法去解决。”

“我绝对不会让你去亚述。”

干净利落的话语,伴随突然间冷凝下来的眼神,令展琳不由自主一怔:“为什么……”

“你对亚述这个国家了解多少。”

想了想,还没来得及回答,又一串干净利落的字眼,紧跟着再次朝她丢了过来:“你对亚述王辛伽这个人,又了解多少。”

“我连见都没见过这个人,怎么可能了解他。”虽然照昨晚森所说的话,那位亚述国首脑貌似知晓她这个人已经很久的样子。

“所以你根本不会知道,一旦进入他的势力范围会有什么样子的后果。但我不会给他那样的机会。”

脸色微微涨红,不晓得是因为他的话,还是他说话时的语气。张了张嘴正想再说些什么,门外走廊响起的脚步声,让展琳和奥拉西斯两人同时沉默下来。

是伊奴带着船医老穆亚过来了。

******

岁月模糊了方尖碑上骄傲的字体,夜风轻轻掠过间,那些端坐于这地方数百年之久的石像,在少经休整的枝叶间若隐若现出它们端庄的容颜。

西部别馆,先代皇宫主建筑的聚集地,亦是一块被热闹与繁华渐渐遗忘的地方。正如每个时代都有每个时代的标志,建筑,同样也不例外,尤其在这个对艺术与建筑极为敏感的国家。

“飒……”灌木丛一阵晃动。左右四顾无人,阿努从里头钻了出来,有点费力,并且被灌木毫不留情地烙上几道白色痕迹。几天下来,它已经彻底厌倦了这种人身带来的累赘感,不但脆弱无攻击性,还极其迟钝,很难想象如果离开了群体,他们怎样在外面自由的世界中生存下去。

不知道奥拉西斯和琳还要多久才能回来,它已经开始觉得一天一天日子过得越来越慢。

很怕那些穿金属片的男人突然出现跪在地上同它说些让它费解的话,尤其是路玛不在身边的时候;很怕每次上午都必须去的那个大厅,那张坐落于大厅中央的长桌、那些面目严肃,用刻意的礼貌和没有温度的笑容对它说话的光脑门老头;很怕使女每天用好看的笑容好听的声音叫它洗澡,作为一头狼的时候还有昆莎或者琳帮它洗,现在只要它提出请人帮忙,那些使女就会对着它咯咯不停地笑啊笑,笑到脸红,笑到路玛朝它直瞪眼。后来有使女悄悄告诉它,路玛在的时候她们是不会帮它洗澡的,除非路玛不在场。这算什么鬼道理,以前路玛在的时候不是经常看昆莎帮它洗澡的?再者说,路玛不在怎么可以,它现在简直一小会儿都离不看那个人,否则它就会浑身紧张,紧张得想对着月亮干嚎……

刚才又有穿金属片的男人来宫里找它了,路玛不知道去了哪里,它很害怕。所以在那个人的脚步声还在外头的长廊里回荡的时候,它从窗户里跳了出来,一路嗅着哪里人比较少,一路朝这个地方躲了过来。

人的鼻子真的很糟糕,和他们的耳朵一样的糟糕。很多时候它只能靠香油味的浓浅来区别人流量的多少,正如现在,不过猜中的机率一般比较大,因为宫里头爱用香油的人不少,不论男人还是女人。

这地方很干净,虽然看上去比较陈旧。没有浓重得让它头晕的香味,没有让它感到紧张的,时不时出现的陌生人。它决定暂时多留上一会儿,在路玛回宫之前。虽然现在看上去天色已经挺晚了,连晚饭都没顾得上吃的肚子饿得有些发慌。

当人就这点比较好,作为狼的时候一天只能吃一两顿,因为琳说它再吃下去胆会凝固并且变得非常高(其实展琳威胁阿努的原话是再吃下去它会胆固醇过高,原谅她的翻译水平吧,年代限制……年代限制……),而现在当了人一天可以想吃多少顿就吃多少顿,还有美味的夜宵。每每这个时候阿努才会觉得当人是幸福的,做人真好……

一阵风吹过,在它对着月亮发呆的时候。这让它没有毛发掩盖的身体觉得有些凉,鼻子痒痒的,它忍不住吸了吸。忽然便嗅到了一股淡淡的鸭肉香,眼睛一亮,因为那味道离得不远。就在前面几十步远的距离,它看到一座不大的宫殿,长长的窗户被一条帘子半掩着,里头闪烁着不太亮的火光。看不见人影在里面晃动,但那若隐若现的鸭肉味,确实是从那帘子背后飘出。

眯着眼嗅着嗅着,睁开眼的时候,阿努发现自己已经趴在了人家宫殿的窗台上。

然后它看到半只油光锃亮的烤鸭,汁水淋漓地躺在张金色的圆盘中,边上一只高脚汤盅,里面浓稠的洋葱汤翻滚着乳白色波浪……

阿努用力咽了咽口水。

显然,坐在一旁神色有点呆滞的老太太对这两道美味没有任何兴趣,从她的表情就能看得出来。她甚至连口水都没有流,真是不可思议。

这老太太阿努见过,路玛说她是奥拉西斯的母后。母后就是妈妈的意思,也就是说,她是奥拉西斯那个臭脾气家伙的妈。可是从它跟着琳住到这里开始,就没见过他们母子俩公开在一起接触过,甚至直到那个坑陷了琳的鬼地方彻底推倒重建,它才得以见到这位皇太后的真面目。这对阿努来说很想不通,阿努从小没有见过妈妈,阿努非常非常想见见自己的妈妈究竟长得是什么样,或许和琳一样温柔又野蛮,或许和琳一样的漂亮……但奥拉西斯有妈妈却不愿意和她在一起,甚至见面,这是为什么,它想不明白。

也没有那份闲心去想明白,此时唯一能吸引住它的,只有那鸭肉浓浓密密的香。

前前后后扫了一眼,没看到有第二个人,阿努搭着窗框轻轻一跃,稳稳落在了这座宫殿安静到几乎无声的内殿里。

老太太依旧一动不动坐在她的椅子上,面对着阿努,却又似根本没有注意到它般直直望着它身后的窗外。

“母后……”小心翼翼上前,阿努回想着路玛教给它的礼仪,单膝下跪朝她行了个礼。

而她依旧一动不动,甚至连眼珠都没有转动一下。

阿努不以为意,说了声“母后,我和您一起用晚餐吧。”,一张鼻子已经凑到了鸭肉的上方。

深吸一口气,口水已经开始泛滥。真香……

“母后,阿努吃了。”脑子被肉香一熏,说话就开始忘了用大脑考虑。乐颠颠抓起鸭腿朝嘴里塞,卡嚓卡嚓啃了几口,快乐的目光不经意间朝那位老太太端坐的方向看了一眼。

这一看,它嘴巴张着,便再没能咬下去。

它看到那老太太一直呆呆望着窗外的眸子不知道时候开始,已朝着它的方向看过来,目光依旧直直的,空洞,甚至有些涣散。

但她却在对着它笑,薄削干涩的唇,微微咧开着,露出里头一口泛黄尖锐的牙。那笑是无声的,可是阿努敢发誓,在看到这老太太用无声的笑容对着自己的刹那,它听到耳边隐隐滑过一阵沙哑而尖锐的笑声。

笑声伴着那张苍老而惨白的脸孔,在室内幽暗的光线下,诡异得让它的心跳不由自主加快起来。

鸭肉自指间滑落,转身正要应着自己的直觉离开,阿努的脖子突然冰刺般一凉,随即,一道剧烈的疼痛自喉咙被挤压至暴胀的血管处绽开!

“嗷!!”身不由己地,它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抬手想去掰开钳制在自己喉咙上的手,却在抓探见惊恐地发现,自己脖子上什么都没有。

只感觉脖子在不断地被收紧,刺痛,非常清晰的被人掐紧的感觉,但脖子上的确什么都没有。它挣扎着用力望向椅子上的老太太,她依旧微笑着望着自己,目光直直的,近乎涣散。

“嗷!!!”再次嚎叫,阿努的身体撞翻了一旁的桌子,撞得那汤盅和肉盆汁液倾洒了一地。

然后他再次听到了那似有若无的笑声,亦远亦近,不依不绕地在耳旁暗自回荡:“呵呵……哈哈……呵哈哈哈……呵呵……”

“嗷呜……”眼前一阵阵发黑,眦着牙,阿努瞪着双已经充血的眼愤怒地望着眼前的女人。它不知道究竟是谁在袭击它,但它敢肯定,和她有着不可脱离的干系。但,为什么?!

它不明白,它想弄明白,在自己不明不白被杀死在这里之前。

所以它用力地看着她,看着她微笑的脸,她呆滞涣散的眼,她隐在呆滞的眼眸背后,那疯狂而哀伤的灵魂……

疯狂而哀伤……

怔。

阿努不知道自己从什么地方看出了这些,一闪即逝的感觉,仿佛一股被封闭了许久的泉眼,在它的目光同那呆滞的眼睛深深相交后的一瞬,喷涌般在它大脑中炸开。

平躺在地上,它忘记了窒息与挣扎。

而那坐在椅子上微笑着的女人,神情却在骤然之间,变了。

“阿……阿努……比斯……”嘴角微微牵动,一动不动的身体突然间在椅子上痉挛般抽搐起来,她望着阿努的眼睛,呆滞的眼球中,忽然掠过一丝暗蓝色的光线:“阿努……比斯……”抽搐越来越厉害,它甚至可以感受到地面因她身体的战栗而被带出的隐隐震动,她挣扎着朝它探出一只手。手很瘦,褐色的斑点爬满整个手背,随身体的痉挛抖动着,如风中摇坠的枯枝:“阿努比斯……我的……我的……神……阿努……”

她的眼球因痉挛而朝上翻起,不断有白沫从口腔中溢出,但她仍然抬着手,挣扎着,对着阿努的方向:“我的……神……实现……契约……阿努……”

“太后!”一声尖叫,伴随整个宫殿内的火倏然而灭,阿努被勒得几乎要断气的喉咙,突然之间一阵轻松。

它大大喘了口气,肺部尖锐地疼,而脖子部位已经丧失了所有的感觉。

然后火光被重新点燃了,照得不大的室内一片通明。于是它看到无数双脚无数张脸在自己眼前来回晃动,那些脸惊惶而诧异,对着它,亦对着那显然已经昏倒在椅子上的,奥拉西斯的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