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第十五章

头很疼,如果不是隐隐的胀痛感连接着四肢与身体间的神经,会以为自己的手脚已经完全脱离了身体的控制。人很软,就跟口腔里那条重新滋润在唾液中安眠的舌头一样的柔软,这感觉还不错,至少不是干涩到僵硬——那在漫长的甬道中不知道陪伴了自己有多少天的,灾难般的感觉。

手指微微动了动,好象被什么东西缠住了,伸缩起来有一定的难度。随着大脑逐渐恢复清醒,脸上有了种模糊的感觉,有些暖,有些亮。伴随这些知觉,一些凌乱的声音从远处某个方向隐隐传入耳膜。

仿佛铁匠铺里铸铜砸铁般的奏鸣,那感觉似曾相识,什么声音……

蹙眉,正用沉重的大脑吃力地分解着那些越演越烈的音响,展琳紧闭的双目突然有感应般猛地张开,硬生生逼迫自己迅速接受那扑面而来的刺目光线,整个人,朝着卧床外侧急急一滚。

“咔!”一柄充斥着铜腥的长剑由上方呼啸而落,直直没入展琳半秒钟前躺着的地方。

与此同时,她听见耳旁一声惨叫,伴随飞溅了自己一脸一身的湿烫,手臂一紧,整个人被一股力量猛地拉扯着,打横给抱了起来。

正要对此作出反应,待视线辩清来者,展琳停下了手里的动作。只下意识在身躯离床的刹那抽出枕头上的剑,在怀抱着自己的人转身瞬间,一剑劈断了试图从右侧袭击过来的,一只握着刀的手。

把展琳从床上抱起的人是法老王奥拉西斯。

长发凌乱披散着,身上的伤脸上的血污突兀对比着他的眼,漆黑沉静得如夜空般干净冷凝。而他身后,那些不是经常能看到的,沉默而矫健的近卫军们正在为他到门之间的距离,清理出一条畅通无阻的血路。门口处守着阿努颀长的身影,绿色的眼睛隐隐透着丝奇特的光,在瞥见展琳清醒的眸子时,它嘴里溢出一身闷闷的低吼,随即,后退着让出一条路。

显然奥拉西斯和他的部下们遭到了来自某出的攻击,在这个展琳还不知道究竟是什么地方的狭小空间,有卒不及防的感觉。

“出什么事了?!”瞅着空档,她急急问了一句。

奥拉西斯低头看了她一眼,神色有些复杂,却没有开口说些什么。一言不发抱着她从门口冲出,身旁的护卫紧随左右充当他的臂膀。

门外的形势显然更恶劣,山谷包围的空地上散乱堆积着一具具尸体。包括奥拉西斯的卫队,一些看不出隶属什么部队、身躯异常高大的士兵,还有不少同室内的袭击者一样,穿着不知道是哪国铠甲的异国人。正午灼热的阳光很快让这些尸体和周围的血液散发出一股股浓烈的异味,随着谷风四散,浪潮般将这并不算太大的空地汹涌包围。

活着的仍在厮杀。

人数上,埃及人显然处在极度的劣势。异国人显然有备而来并且对这荒凉的山谷地形了如指掌,人数并不多,但有条不紊的进攻,以及隐在谷中弓箭手的协助,毫无疑问给埃及兵带来了压倒性的打击。那些埃及兵此刻唯一能做的,就是拼死护送奥拉西斯跑到尚未被战火所波及到的马厩。

从大门出来沿谷壁一个弯口的距离,不远,但在眼前这样的情形下,却仿佛有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又一名侍卫为掩护奥拉西斯而中箭身亡。尸体就在他身旁倒地,他没有停顿,亦没有回头看一眼,只是径自抱紧了展琳朝马厩方向飞奔,而那名死去侍卫的位置,很快有身后人所替代。

箭射如雨,一个分神就会有致命的危险,所以他只能不顾一切朝前跑。只是一丝愠怒从镇定专注的黑眸中闪现而过,短短的瞬间,刚巧被展琳捕捉入眼底。

身后响起了一连串听不懂的语言,粗嘎,有些急迫,因着奥拉西斯一个闪身没如山谷的弯角,刚好避开他们的射程范围。与此同时,那呈现在眼前,由凹进的山体形成的天然马厩内那些敏锐的战马,在嗅到危险后不安而烦躁地发出的低鸣声,清晰传入展琳的耳膜。

“王,我们分开行动,”将展琳和阿努甩上马背的时候,一名侍卫跑来抖开手里的白斗篷为奥拉西斯披上:“这里有我们吸引他们的注意,您尽快下山,路玛在那个地方等您汇合。”

那是白□□军时军队常用的斗篷,因为沙漠里阳光直射温度可高达50摄氏度,靠这样的斗篷可以减轻不少酷热。而此时,它显然成了奥拉西斯隐藏身份的一个道具。

将斗篷帽子翻起遮住自己一头漆黑的长发,奥拉西斯翻身上马。身后已听得见追兵的脚步声,看来阻挡在弯道口的士兵已经支持不住。不再迟疑,他深深望了那些部下一眼,抓紧展琳和阿努,扭转马头朝分成三个岔口的其中一条通往谷底的小道策马奔去:“活着回来!嗬!”

颠簸。透过奥拉西斯胳膊肘的空隙,展琳看到那些近卫军们一一翻起了斗篷的帽子,跃身跨上马背,分成三股小队分别由三条不同的岔道策马飞奔。亦在同时,伴着飞扬的尘土,追兵们的身影在山谷的弯角处蜂涌而现。

道路在几个折转之后,彻底脱离了同另两条岔路的缠连,依陡峭的谷壁朝下延伸,狭窄得仅容两匹马的横截面,变成了真正意义上的‘小道’。

于是虽然存了满肚子的问题,但展琳一路下来终究没有开口。马的眼睛是蒙住的,这样的速度这样的路面势必会让它惊恐不前,想来,他们之前并非毫无防备。也因此,一路上全靠骑手丰富的驾御能力和精湛的骑技,才能在这样的道路上处险不乱地快速前进。身后已多时没有听见追兵的声音,即使有人追上来,这样的道路足够前面那些人以地势阻挡上相当一段时间。

心逐渐镇定下来,展琳这才有空闲把周围的环境细细打量一遍。这个地方看来应该是远离底比斯城较远的旷野地带,连绵的山谷在阳光下折射出一种惨白的光线,让人看得会情不自禁喉咙发干。山谷不见得有多高多险峻,只是延伸的道路很长,有的地方突兀就会出现一条通道,如果地势不熟,不知道会被带到哪个地方去。很快,她留意到脚下地面已透过山石在眼前闪现,看来到达目的地,只是个时间问题。

“你欠我的,”冷不防头顶响起的声音,让正朝下观望的展琳吃了一惊。抬头看了看,正对上奥拉西斯一闪而过的视线。

他依旧专注于前头的路面,唇线直直地抿着,同他的目光一样平静无波。

“我?”怕是风吹让人产生的幻觉,犹豫了一下,展琳这才开口询问。

“对。”回答的同时,马蹄在山道边缘打了个滑,一个踉跄,惊出展琳一身冷汗。也惊得阿努从展琳身上抬起头,有些忿然地瞥了这不太专心的骑手一眼。

“回去后我会要你偿还。”不动声色稳住了马身,奥拉西斯瞥了眼展琳,嘴角微扬,抬手便是一鞭。速度依旧保持原样,丝毫没有因为刚才的失蹄而有所缓解。

展琳觉得胃部有些痉挛。正想让他把速度放慢一些,眼见他目光朝远处一凝,随即,脸色倏然而变!

“奥……”

“抓紧!”

身子一绷,奥拉西斯突然抬手把缰绳朝后勒住,嘴里发出一声尖锐的呼哨。与此同时,□□战马整个身体猛地一震,似乎脚下绊到了什么东西,来不及收势,它一阵嘶鸣,头一偏,朝着小道外的峡谷下直坠而去!

展琳的身体在马落下山道的瞬间朝外荡了出去,下意识抱住了怀中的阿努,她的后背一紧,而下坠的趋势骤然停止。

挣扎着回头看了一眼,原来防弹衣被奥拉西斯揪在了掌心,而他另一只手,则紧紧扣在小道边一块突起的石头上。由于惯性,手早已被石头割破,鲜血已极快的速度迅速在四周的沙砾间扩散开来。

“不要乱动。”低低说了一句,展琳同时感觉到奥拉西斯的身体朝着上面的方向轻轻使了点力。于是她小心稳住了自己的身体,以免对他造成更大的负担。阿努似乎早已吓晕了,趴在她的怀里,一动都不动。

奥拉西斯的脚找到了一个支点,手在石头上抓了抓牢,再次朝上使了次力,用着全部的力量。

上半身在山道上探出,他刚想就此机会抬手抓住山道旁一棵老树根,却在抬眼看到几条身影挥着刀光朝自己劈来的瞬间,手下‘咔嚓’一声脆响。

展琳只觉得整个身体迅速朝下沉去。虽然奥拉西斯仍在努力寻找着可以攀抓到的任何东西,无奈下坠的趋势过快,身体在停顿与下落间不断撞向岩壁。幸而因为他的身体在身后挡着,得已增加部分缓冲。终于在最后一次撞击过后,不知道是因为无力还是被撞昏,奥拉西斯没有再能够住任何一点羁绊,手一松,同展琳和阿努一起,朝着身下一道斜坡坠去。

最后一点意识,是身体同因为风化而变得不再那么坚硬的坡面猛地撞在了一起。展琳的身体同奥拉西斯缠在一起沿着斜坡继续朝下滚落的同时,翻肠倒胃的震荡感伴着自身的衰弱,令她眼前一黑,彻底失去了所有的知觉。

醒来的时候,四肢几乎已经没有任何感觉。甚至,展琳不清楚自己究竟是不是还活着。

头很晕,因为头顶上那片昏黄的天空正波浪般在眼前起伏摇曳着。然后,她听见一声模糊的□□:“呣……”

目光转了转,很快,瞥见边上一条黑色的身影,前腿吃力地撑着地,头微微晃动着,半敛双目正努力试图从地上站起身。

是阿努。

从斜坡滚落中途可能自己昏迷中撒了手,所以它从自己怀中掉了出来,滚落到那个地方。挺险的,因为再有一步远,便是这块承接了他们的突出山体的边缘,底下便是还有上百米远的地面。而这块从中间段突出的山体,离坠落的山道有一段视差的距离,如果不是借那个斜坡,根本到不了这里。

展琳轻轻吁了口气。挣扎着想坐起身,冷不防,脸颊上热热地一湿。

她吃了一惊,猛回头,却见一旁蹲着奥拉西斯,低头凑在离自己不到几毫米的距离,吐着舌头,用一种非常古怪的笑容快乐地注视着自己。

见到展琳的目光朝他看来,他嘴巴一咧,伸着舌头再次朝她脸上舔来。

“喂!!”惊呼,来不及去考虑奥拉西斯怎么突然做出这么诡异的举动,展琳的脸急急朝后一偏。牵动脖子处的伤,疼得她嘴角抽了抽。

与此同时,身后响起一声低低的咒骂:“依哈奴鲁,你这该死的……”

话音,突然间嘎然而止,随即是片死一般的寂静。空气中只剩下奥拉西斯凑近展琳时嘴里发出的喘息声:“哈哈……哈哈哈……哈……”

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劲……

用尽力气躲开这突然间变得莫名其妙的奥拉西斯那简直令她倒胃口的纠缠,展琳回过头,朝阿努躺着的地方看了一眼。

阿努已经站起来了,不知道是不是受了什么伤,它前腿微微晃动着,似乎掌握不了平衡。意识到展琳的目光,它的视线从自己的爪子慢慢转入她的眼底,然后一种奇特的东西,从它碧绿色的眸子里一闪而现,慢慢扩散开来。

如果展琳没有看错,那东西的名字叫——惊恐。

“不……”摇了摇头,它朝后退了一步,不敢置信地望着展琳,以及她身后的奥拉西斯:“不……”

“阿努……”展琳尝试着朝它招了招手,因为再往后退,它便要退到山体的尽头了:“阿努你过来……”话音未落,眉头却疼得轻轻一皱,因着奥拉西斯的双手,忽然间撑到了她的肩膀上。

“呜……”低哼着,他眨着眼望着不知道为什么惊恐到跌倒在地上的阿努,吐着舌头微笑,很快乐的样子。

展琳觉得自己的胃突然间再次抽搐起来。不知道为什么……混乱而奇怪的感觉。

她有种不太妙的预感。

“王……”

“是王……”

山谷回荡的风忽然间隐隐送来这些若有若无的呼喊,由模糊,逐渐到清晰。

抬头仰望,那高高的山道边缘上,依稀探出几道黑色身影,拉长了脖子努力朝下望着,伸出手对着他们用力挥舞。

******

十二天。

被路玛带着三千黑骑军救出,坐船横渡尼罗河由东岸的帝王谷返回西岸底比斯后,一转眼,已经过去了十二天。

十二天里发生了不少的事情。

拥有底比斯高层中极为显赫的地位,在奥拉西斯父亲执政时就被委以重任的大将军依哈奴鲁,奥拉西斯的船靠岸当天,他就被拘捕了,同样被牵连的包括他数名忠实部下,以及同朝为官的几名亲属。罪名是——谋逆弑君。

这样一位元老级的人物为什么在年老后,在本该功成引退,享受天伦之乐的时候要做出这样的举动,甚至,想借奥拉西斯赶赴帝王谷的机会暗杀那曾被自己看着长大,并辅佐至今的年轻法老王,展琳不太明白,但,又似乎有些明白。

她或多或少知道,在不断培养自己新的亲信的同时,奥拉西斯一直在不动声色削减着这位元老的地位和兵权。她听说在奥拉西斯更年轻一些的那段日子,甚至发生过军队不理会法老王命令,而在这位元老将军的首肯下才做出行动的事情,据说,那是奥拉西斯带军出征的第一次战役。她还听说,那名在西奈暴露了奥拉西斯行踪,而导致奥拉西斯险些被亚述军队困杀的将官奎隆萨,原是依哈奴鲁最得力的副手和亲信……

有些事,有些人,在不到达那样的地位那样的年龄时,或许,是无法去理解的。而有些错,一旦铸成了,或许会如同一个越来越深的旋涡,拖着人身不由己一点点往下陷,往下落……最终,无法从中抽脱。

如果依哈奴鲁知道奥拉西斯不计较西奈的事,想以奎隆萨的死来抹杀那一切记忆的话,他还会做出这样的举动吗……展琳问着自己,然后,摇头。有些行为无法让自己原谅,有些懊悔会化成更锐利的毒剑。心头的十字架,或许,其实就是把十字剑。

长久以来,古埃及的帝王死后若没有子嗣近亲继承王位,则可以由身旁执掌兵权,能力过人的大将军、宰相或大神官继承王位,历史上因此而发生的谋逆篡位事件,举不胜举。

那天前来码头迎接法老王归来的人数之多,令人乍舌。不明白的,还以为那是帝王家过于讲究排场,后来展琳才知道,那天清理宫闱的行动,连驻守边界的部分军团都被宰相调遣回来了,甚至包括温赫夫人,一位因才智过人而在其丈夫温赫将军过世后,隐退市野后为王家培养着一支隐秘部队的传奇女性。

路玛说差不多有十年没有见到过这位夫人了,上一次出现,是参于一场奥拉西斯亲手策划的宫廷洗礼。那年奥拉西斯十五岁,亲手斩杀了朝中十五名大臣。

奥拉西斯一如既往的淡然和平静。身上的伤没有对他造成太多影响,干净利落地撤换了宫里所有守备后,有条不紊地处理着一切善后事宜。然后在所有的证据之前考虑了数天,最后,签下了处决依哈奴鲁的条令。

一切似乎又恢复了正常,至少,底比斯民众对于宫里这一系列的变故,几乎没有任何知觉。不过也只有平时同这位年轻的王走得最近的大臣们才会感觉,自帝王谷回来后,这位法老王似乎变得有些不乐意与人接触。就连身旁走得最勤的路玛也极少能有机会同奥拉西斯单独接近长谈,取而代之的,是一只毛色纯黑的狐狼,一脸严肃谨慎的模样,无论何时何地,如影随形般跟随其左右。

而更成为宫里人茶余饭后闲谈好题目的,是每每隔三差五,奥拉西斯必然会去那个名叫琳的,居住在宫里的女书吏那儿留宿,并且毫不避讳。谣言是风里的野草,轻轻吹一下,于是,整个宫里包括所有在朝大臣,都开始认定那个名叫琳的女子,应该是这位年轻法老王借着书吏的名义留在自己身边的宠姬。

人不风流枉少年,何况是这样一位俊美并且尚独身中的帝王。那些人谈完后笑着,了然且释然。

只是若他们知道了事情的真相,不知道还能有几个人可以那么悠闲地笑出来。

事实的真相,其实是——

“琳,阿努不想干了!哈!阿努不要当人了!让他把身体还给阿努!”蹲在地上扯着展琳的膝盖,‘奥拉西斯’脑袋蹭着她的腿,嘴里发出低低的呜咽,

而展琳蹙眉咬着自己的拳头。面无表情,一言不发望着蹲在椅子上,两爪支着桌面对着镜子怔怔发呆的‘阿努’。

“很疼啊!浑身上下都疼!哈!口口声声叫我王,可是没一个想到让阿努躺下休息休息!哈!吃饭连块肉都没有!哈!见过顿顿喂鱼的吗!阿努不是猫!!”

居然没人发现这家伙的嗓音不对,真是个奇迹。挑了挑眉,展琳暗中使力想把自己的脚从他怀里抽出来。

真可怕……体积大了,样子改了,个性却一点都没变。想当初当着三千黑骑军的面突然把自己紧紧抱住的举动,连着三天成为自己晚上挥之不去的噩梦。

天晓得,那天从山道滚落下来后,一觉醒来居然会发生这么诡异的事情。奥拉西斯突然像只狗一样在地上又嗅又爬,阿努却突然表现出罕见的成熟和‘人性化’……一开始,展琳以为是自己的脑壳给撞坏了。直到上船回底比斯,她才渐渐明白,脑壳撞坏的恐怕不是她,而是他和它。

言而总之,总而言之,不知道在从山道滚落到突出的山岩上那一系列混乱的时刻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在他们清醒过来之后,奥拉西斯的灵魂跑进了阿努的身体,而阿努的灵魂,自然是留在了奥拉西斯的体内。

当时的打击是重大的,尤其对于他们两个来说。虽然阿努刚开始颇兴奋,那也是因为它满心以为,有了人的身体可以乘机和展琳更亲近一些。它从没见展琳踹过奥拉西斯,所以理所当然地认为有了奥拉西斯的身体,从此不会被展琳再踹。谁知道亲近不成,现在展琳根本就是视之为虎狼,刚靠近点就被她踹开,远不如当头狼,至少展琳偶然还会施舍给它一个小小拥抱。所以,阿努一下子从最得意的狼,跌到了深渊低谷,更何况为了隐瞒奥拉西斯灵魂进了狼的体内的事实,它还得忍着浑身的伤痛一本正经按部就班地跟着奥拉西斯的话应对一切政务和局面……得不偿失,它快抓狂了。

不过真正受到致命打击的,应该是奥拉西斯吧。

一个骄傲尊贵如他的男子,可以忍受伤痛,忍受背叛,忍受阴谋,忍受……但骤然间变成一只和狗差不多的狼,一只除了吃和睡什么事情都不管,以致身体微微发福的连点狼性都没有的狼,叫他该如何忍受?

尤其当他看到自己原来的身体因为里面的灵魂而对着肉骨头流口水,看到展琳就忍不住蹲下身想吐舌头,看到桌子上一堆公文就仰起脖子对着月亮吠……如果不是自幼的良好家教以及从小锻炼出来的克制能力,他的眼神让展琳感觉随时随地都可能扑过去一口咬断阿努的脖子。

混乱。从穿越时空到灵魂互换,人说事不过三,怎么这世界上所有不可能发生的事,都会集中起来一骨脑儿都让自己给撞上了呢?

脚再使劲抽了抽,未果。变成了人,阿努的力气和缠劲自然也大了许多。没辙……由它抱着自己的腿喋喋不休地抱怨,展琳任命地叹了口气。

“琳……阿努要变回自己……呜……”

“我能有什么办法……”天哪,它能不能不要用奥拉西斯的眼睛冒出这么可怕的眼神……

“阿努变不回去就不能陪着琳了……琳一个人会很可怜……呜……忘了在沙漠里我们快乐的日子了吗……呜……”

“阿努我真的没办法……”想吐是真的……

“琳!阿努……”

“闭嘴!”话音未落,一道黑影蓦然间窜到阿努眼前,亮绿色目光电般一闪,竟生生让这头披着人皮的狼吓得一哆嗦。

“嗷!”

“我警告你,”瞪着阿努因为嚎叫而噘起的嘴,奥拉西斯冰冷的话音从齿缝间一字一句慢慢挤出:“再让我听见你用我的身体发出这样的声音,我杀了你。”

“杀了我?”眼睛一眯,迎着奥拉西斯的目光,阿努从地上摇摇晃晃站了起来:“你?”好容易稳住了重心,他低下头,咧开嘴笑了笑:“吓死阿努了,你用什么杀,这个吗?”弯下腰伸手想碰碰奥拉西斯的爪,正如过去展琳经常会对它做的。

岂料还未碰到,不期然奥拉西斯后退一步,对着他摇摇欲坠的膝盖就是一巴掌。

“嗷!”又是一声尖叫。至今还未习惯人的直立状态,一站起身就会晕浪的阿努刚才所做的努力全面崩塌,来不及抓住展琳伸出的手,它已四脚朝天跌倒在地上。

冷笑,奥拉西斯身子一纵跃上床头,俯下身,居高临下望着地上自己狼狈的身体。

“所以说狼就是比人强,你人的身体哪是对手……”一边哼哼着从地上爬起来,一边没忘了死鸭子嘴硬。翻翻白眼,避开他的视线挪到展琳身旁蹲下,阿努习惯性低头舔了舔自己的手背。

没再开口,奥拉西斯一动不动注视着阿努的身影,在它懒懒躺倒在地上用力蹭着自己背的时候,仰天,一声叹息:“神……”

展琳有些同情地看了他一眼。

头搭在床沿两眼失神,柔软的背脊随呼吸慢慢起伏……这还是头一回看到他垂头丧气的模样,虽然是以狼的形态。

一直以来,同他的关系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僵峙和距离,尤其恼火于此人在她做砸了某事时经常会挂在嘴角的,那种似笑非笑的神情。他就像是永远耀眼灿烂的神,几乎没有弱点,几乎完美无缺,生活给予他一切他所想要的,他所想必然很容易就能实现……这样一种高高在上的人,同她不是站在一条平行线上的,或者说,只能偶然地,稍稍仰望一下,就如同过去做特别任务时遇到的那些大人物们,能够离他们的人很近,却永远够不着他们的内心。

对于这样的人,展琳向来界限分明。

只是现在,一切突然间变得不同了。变成狼的法老王,同情对他来说,会不会是种侮辱?但眼下,除了同情,展琳还真想不出别的方法,能够帮到这个倒霉到家的男人。

“阿努,”沉默片刻,奥拉西斯重新抬起头,望着依旧在地上滚来滚去的阿努,眼神似乎比刚才平静了许多。

听到叫它,阿努坐起身,斜睨向奥拉西斯,不语。

“你帮我个忙。”

阿努打了个哈欠,依旧不语。

奥拉西斯也不以为意,自顾自,径自往下继续:“以后的几天,你好好当你的法老王,记得少说话,少与人接触……”

阿努抓了只拖鞋在手里准备啃,被展琳死活给抢了下来。

“我不在的时候没人再会教你怎么应对突发事件,该怎么做,你听琳的,或者……自己看着办。”

展琳微微一愣:“你要去哪儿?”

“去孟菲斯。”

“去那里做什么?”

“我想……可能俄塞利斯能够有办法把我们恢复原样。”

“那发信召他回来不就好了?”

目光一凝,奥拉西斯垂下头沉默了半晌:“十天前我让你帮我发出的东西,那是只有他才能看懂的信物,不到急迫,我不会使用。可是十天过去了,”目光转向展琳,他沉声道:“他却一点音讯都没有。”

“会不会鹰在半路上出了什么岔子。”

“琳,底比斯到孟菲斯的距离,你认为对于一只鹰来说,能有多远,又能够发生什么意外。”

语塞,展琳摇了摇头:“不能再等几天吗,阿努现在这种状况……”

“来不及了,”

“什么意思?”

“我是说……”犹豫片刻,奥拉西斯站起身,从床上跳了下去:“再过几天,赫梯国的公主就要达到凯姆?特了。”

“有什么问题?”

“问题是她这次来凯姆?特的原因。”

“什么原因?”

“她为赫梯王送来两国间和平共处的契约……”

“那不错啊……”

“以及……她的嫁妆。”

“嫁妆?她要嫁给谁……”话音未落,展琳突然觉得自己问得有多愚蠢。尴尬地望着奥拉西斯投来的那有些古怪的眼神,她打着哈哈,将目光转向身旁的阿努。而阿努,正全神贯注望着被展琳丢在墙角的拖鞋……

说是一个人去孟菲斯绝对没有什么问题,但真的到了该出发的时候,却发现事情远没自己所预期的那么简单。作为一头狼,长途旅行前能作些什么准备?除了自己的牙齿和利爪……

躲在城门对面的角落中匐着,奥拉西斯抬头看看天,再望望城门外消失在沙海中的地平线。

没有水,或许靠着自己敏锐的嗅觉可以闻到水源,而没有食物,这问题该怎么解决?低头看了看自己的爪子,他的胃一阵抽搐。

不管了,也许凭着狼的速度能够很快到达孟菲斯也说不定,干吗非要按人的行程来判断。咬牙甩了甩头,奥拉西斯站起身,朝城门口走去。

城门附近很乱,作为人的时候从未感觉到过的混乱。到处是来来往往的骆驼和马匹,夹杂着一辆又一辆大蓬车,毫无防备间,便从身旁卷着尘土急驰而过。

他不得不打起十二万分的注意去小心回避那些蹄子和车轮,因为他不是人,是头即使碾死,也不会给人招来任何注意和麻烦的畜生。

一辆牛车贴着他的尾从后面驶过,转身避让间,不期然撞上身旁小贩的箩筐。胯部生疼,嘴里发出一声低哼。正想忍着疼离开,耳中,传来那车上一名孩童尖锐稚嫩的嗓音:“妈!妈!看啊!狼!”

“傻孩子,那是狗。”

“哎?好象是狼……”

“真的,看它的脸,看它的尾巴……”

“狼!”一声尖叫,刹那,奥拉西斯只觉得无数刺眼的目光由不同的方向,不约而同惊恐地朝着自己射来。

无处遁形。

“砰!”一把烂菜皮砸在他的脑门上。

惊跳,眼见着又一块石头朝自己飞来,他猛地清醒过来,瞅着脚步之间露出的一道空子,他头一低,朝着那方向飞速跑去。

“快抓住它!”

“抓狼啊!狼咬人啦!!”

午后虽然人来人往,却因酷热而显得比较沉闷的城门口,顷刻间炸开了锅般沸腾起来。更有些人乘机在混乱中东一把西一把摸了摊位上的东西就跑,惹来咒骂声混合在一片喧嚣中,令场面越加混乱。

从未有过的经历,即使是在血肉相搏的战场。而身高更造成了视觉上的错乱,奔跑窜逃间,奥拉西斯逐渐连方向都已经顾不上去分辨。

从来没有想到过,自己会有这么狼狈的一天。已经到了哪里有洞就往那里钻的地步……就在十多天前,那是想都绝对不可能去想到的。

神,究竟在跟自己开着怎样一个可怕的玩笑?!

回头仓促地朝身后张望,再抬头,刚想喘口气,却在转瞬,猛地瞪大了双眼。

正前方四条飞快奔腾的马蹄。有力的蹄子抛起纷扬的尘土,甩动间,肌肉迸发出那曾令他赞赏的光泽和弧度。

而现在,于他而言却是场噩梦,一场扑面而来,他因惯性使然连闪避的机会和余地都没有的噩梦。

头一低,他闭上眼毫无希望地迎着那狂奔而来的马蹄撞了上去。

却在感受到扑腾而来的尘土与风的刹那,脖子一紧,随即,整个身体腾空而起!

“原来作为狼,阿努还是比较聪明的。”清脆熟悉的话音,带着笑,亦带着点嘲弄。

“是你……”

“嗯哼”

“你这身打扮想干什么?!”

“跟你一起去孟菲斯。”

“阿努怎么办?!”

“我让路玛看管着。”

“你怎么让他也知道了!”

“疑人不用,用人不疑。”

“你……为什么……”

“欠你的,”被那骑在马背上的姑娘高高举过头顶,奥拉西斯低头怔怔望着她的眼睛。大而明亮,溢出有些得意又有些顽皮的笑,如同她头上随风轻扬的发丝,闪烁着火焰般滚烫而骄傲的色泽:“我欠你的,奥拉西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