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第十三章

“王,请用点心。”

“放着吧。”

“可是……”

“放着吧。”

“是……”

“艾露伊,”眼看着那使女一脸无奈地把点心盘放在桌子上,从寂静的寝宫内慢慢退出,路玛站在门口,朝她招了招手。

“路玛大人……”

“王怎么样。”

迟疑着,轻轻摇头:“一直把自己关在里头,几乎没碰过什么吃的。”

“这样……你去吧。”摆手示意使女离开,路玛站在门口思忖片刻,朝一旁的侍卫丢了个脸色。

侍卫随即心领神会地朝寝宫内走去:“王,路……”

“让他进来。”帘幕一晃,奥拉西斯修长的身影从内殿里踱了出来,走到桌子边坐下,随手拈起一块点心,好整以暇地望着路玛不好意思地挠着头,从门外走进来。

“王和路玛真是心意相通,路玛刚让人通报,王就知道路玛来了。”

“下次要找我使女问话,声音放轻点。”

“……王很会打击路玛的自尊……”

“呵呵……”笑,看了看手里的点心,将它重新丢回盘里:“找我什么事。”

“各国使者已经平安送出凯姆?特的边境。”

“很好。”

“朵拉公主要路玛转达,希望王记得去巴比伦看望她的约定。”

“嗯。”

“宰相大人说,王似乎为了前天晚上的事烦心到现在,所以让路玛……”

“我不甘心。”抬起头,终于隐去漫不经心的笑容,奥拉西斯彻夜不眠却依旧目光炯炯的眼,静静望向路玛跪倒在地的身躯:“宫里多少关卡,多少守卫,居然能在这样神不知鬼不觉的情形下潜伏进来,欺我凯姆?特无人?”

“……我想这应该不是筹划了一天两天的事了。”

沉默。

片刻,奥拉西斯站起身:“发信给雷伊,调三千黑骑军回来。”

“王的意思……”

“原先禁宫守备都是谁在管。”

“依哈奴鲁大人。”

“全部撤换。”

“如果依哈奴鲁大人问起……”

笑,侧眸,斜睨着脚下的部下:“那倒正好问问他,这次的事情,究竟该谁来负责。”

“是。”想了想,路玛抬起头:“王,还打不打算继续拷问那个阿拉美亚人?”

轻轻摇头,奥拉西斯走到窗台前:“这种程度的拷问都逼不出一个字,看来,他除了目标、金子和死亡,很可能的确什么都不知道。

“可他们为什么要杀琳。”

“我也想知道。不过这两天考虑下来,我想,或许……西奈沙漠那次的战争,有多少人了解,就会有多少人想从我手中……”回头,他望向路玛,一字一句:“毁了她。”

怔,低下头,路玛思忖着,点了点头:“如果照王所说,她真有那么奇特的武器,那么了解的人必然都想得到她。而在得到无望的情况下,下杀手除掉她便成了首选。”

殿内空气再次沉默,因着路玛的这番话语。

半晌,奥拉西斯轻吸了口气,沉声道:“不知道你有没有注意到她那件有些厚度的短衣。”

“见过,我还取笑她们国家的人爱穿龟壳……”忽然有点想笑,紧跟着想起目前的状况,嘴角牵了牵,只在脸上扯出道古怪的痕迹。

“我到现在还忘不了当时的情形,一支箭明明已经穿进了她的胸膛,她却一点事情都没有。你说,这只是比普通料子厚点硬点的衣服,怎么会比铠甲还要坚固?”

“……如果一支军队能装备上她的衣服和武器,可说是无敌了。”

“就是这样。”

“路玛觉得像在听个神话……”

“比任何一个神的传说都要真实的神话。”

“王,”眼神闪了闪,路玛犹豫了一阵,低声道:“如果是这样的话,她死了对我国来说,或许比活着被敌国的人带走,损失要小上很多。”

“我不会让她死!”目光蓦地一凌。当意识到自己口气的怪异,奥拉西斯怔了怔。避开路玛有些吃惊的视线,语气一转,他淡淡道:“两天了,你说,她现在究竟是死是活。”

路玛若有所思地看了看他。片刻,微微一笑:“以琳身手,要杀她并不容易。但依目前的搜索情形来看,不外乎两种可能。”

“说来听听。”

“一种,琳确实不在宫里,或者说,很有可能,她甚至不在底比斯。因为搜遍了宫里每个角落,底比斯每寸土地,我们没有发现任何可能的踪迹。”

“你的意思,是不是说她可能已被抓。”

不语,路玛低头垂下眼帘。

“那么第二种可能是什么。”

“另一种,她可能还在宫里。”

“理由。”

“最后一次看到她,是往那片废弃的园子方向。之后没有任何人看到她从那里出来,而那个园子的出口只有一个,在她追着那些刺客进去后,我们随即有重兵把那里包围了,几乎所有的刺客都落网,却独不见琳的踪迹。如果不是被用某种巧妙的方式带走,那么她应该没有离开过那儿附近。”

“如果是这样,那么人究竟会在哪里,我们甚至连废墟都没有放过。”

“确实……”微微思忖,路玛淡笑:“不过王请放心,路玛已经派人监视在所有的路口和码头,只要琳还活着……”顿了顿,意识到自己这话味道有些不对,他随即改口:“只要琳出现,我们一定……”

“知道了,”点点头,似乎有些倦了,奥拉西斯抬起手,对他摆了摆:“时间不早,你退吧。”

“是。”起身倒退着离开。走到门口处,忽然想起了什么,路玛犹豫了一下,站定身子:“王,听说……琳的那头黑狼昨晚开始无故嚎叫了一夜,今早被昆莎锁在屋子里时还在闹。”

“阿努?”

“是的。”

“很有灵性的一头畜生……”紧绷的唇扬起一抹浅笑,正要挥手让路玛离开,冷不防,眼神一闪:“路玛!”

“王?”

“去,把阿努带出来!”

“什么?”

“带阿努去废墟,快!”

“……是!”

******

如果命运掐断了回去的路,该怎么办。

那就一直走,一直走,一直走……

一直走在这条不知道延伸到何方,亦不知道为了什么,费了多长时间才挖凿而成的通道里。

展琳不知道知道自己究竟是幸还是不幸,在考虑了不到十分钟的时间,她走出了那间石室,放弃了近在咫尺,也许努把力就能找到出口的地方。很久之后她想,或许那就是所谓的直觉。

在她刚刚爬出阻挡在石室门口的乱石堆,进入到那个有半个足球场大小,静静流淌着不知道从哪里渗进来的冷风的天然岩洞内四处张望时,背后一阵巨响。伴着扑面而来浓烈的烟尘,身后那小小的石室坍塌了,前后相隔不到两秒的时间。

迟一步就成了那堆乱石下的碎肉。

碎肉……想起这两个字,她忍不住想咽口唾沫。但并不成功,牵了牵嗓子,随之而来一阵干咳,舌苔把仅存的那点唾液贪婪地回收殆尽。

或者,成了碎肉至少比现在的处境好很多。手撑着干燥的甬道壁,这不知道开凿于什么年代的古老甬道,这天然岩洞袒露在自己眼前的唯一出口,当年被斧子粗暴凿刻出的痕迹,此刻利齿般啃噬着她一次又一次滑过的手心。

手臂有些刺痒,一缕腥稠的液体顺着割破的掌心滑落到臂膀,眼见就要滴落到那干得发白的土地里,她迅速收手,抬起胳臂将那些液体含进嘴里。吸,舔,很仔细,没有放过一滴。然后继续扶着凹凸不平的石壁,朝着前不见尽头,后没有退路的甬道里一瘸一拐走去。

这样走了到底有多久,一天?两天?从饥渴的感觉已经逐渐无法用意志力去克制的那刻起,她基本已经放弃了对时间的计算。她只想知道这条路还要走多久,能不能在彻底脱水之前走到有水分的地带,她只想知道自己还有多大的机会可以存活下去。

这古老的甬道,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地层干燥得连细菌都无法繁殖的土质关系,那么长时间走下来,竟连一只老鼠,一只虫都看不到。她开始觉得自己的耐性和希望在全面崩溃,当她吸吮着自己手掌被岩石割出的血液,而差点控制不住啃下自己掌心一块肉来的时候。

“呵……呵呵……”风又一次送来那阵似笑非笑的声音,如同沉睡在古老地室中幽灵的□□,隐隐缭绕于走势变得有些曲折的甬道内,弯弯绕绕,一会儿在前,一会儿……又似乎在后……

展琳的指一紧。

停步滞留了半晌,她干裂的唇轻轻扬起抹笑,低下头,拖着那条似乎已经感觉不到什么疼痛的断腿,蹒跚着继续朝前走去。

突然她的脚步再次停住。有些涣散的眼神慢慢凝聚起一点光,透过夜视镜四下环顾。片刻,犹疑着,把头贴向那嶙峋的墙面。

她听到一种奇怪的声音,近似耳鸣,又仿佛极远的奔雷,在石壁内疯狂攒动,轰鸣着,然后汇聚于头顶某个遥远的角落,逐渐漫溢、扩张……

那是什么声音。

奥拉西斯远远望着废墟堆中不停刨啃着的那条小小黑影。

一天一夜,它始终在那堆坍塌成碎石场的空地上嗅着,刨着,即使它小小的爪子根本掀不动那些倾倒的石柱和墙砖。谁若看不过去想拉开它,它就不停地在嚎叫,挣扎,直到被人放开,一溜烟返回原先嗅的地方,一边继续用爪子挖刨,一边监督着边上人用铲子把堆积如山的碎石除去。

阿努,这只平时除了吃的眼睛里什么都不放的小动物,整整一天一夜里即使用最上等的羊排都无法诱使它离开这废墟一步。

忠诚,他喜欢这两个字。

“王,”一名浑身蒙尘的督工气喘吁吁从废墟处跑了过来,突兀打断了他的思路:“挖掘没办法继续下去了。”

“怎么。”

“按照那头狼指的地方往下挖,底下有个洞窟,但似乎承重柱塌了,地面完全塌陷,造成上面坍塌的碎石完全堵塞了建筑下面那个洞窟,如果要继续的话,两三天内是清不出来的。”

“废墟底下有洞窟?”

“是的,王。”

眉头轻轻一蹙,抬眼看了看那个已经由中间开挖出一个深坑的废墟。原先负责清理的人都三三两两住手了,握着铲子围在坑旁,窃窃低语着,似乎已经对眼前的障碍放弃了继续下去的打算。他将目光重新转向跪在地上的督工:“你可知道这废墟原先是什么。”

“是……”抬头匆匆扫了奥拉西斯一眼,那督工低下头,不语。

“莫非……那可笑的传言还成真了。”微微一笑,拍了拍督工的肩,他反剪双手,朝那吞没了阿努的身影,只留一条尾巴还若隐若现于外的大坑走去。

那尾巴一上一下固执地晃动着,时不时地,从坑里头飞出一点碎屑……

“阿努,”

不知道有没有听到对它的召唤,阿努使劲用自己的脑袋顶着块碎石,试图将这横挡在自己眼前的障碍推开。看来是用尽了所有的力量,一张脸绷着,同它竖在坑外那条大尾巴一样的固执。

“阿努。”随手揪住脖子把它提了起来,不出所料,那只性格同它主人几乎一模一样的小黑狼立刻被踩着了尾巴般,龇牙低吼着,伸直爪子在奥拉西斯的手中挣扎起来。

没有理会它的愤怒,手掌一撸,两只张牙舞爪的前爪已被他抓到手心,再将它不停扭动的身体往怀里一送,片刻间,这只烦躁的小狼全身除了张嘴巴,统统被压制得服服帖帖。

下意识张嘴朝奥拉西斯的胳膊上咬去,却在牙齿碰到他肌肉的瞬间,迟疑了一下。继而抬起头,低声咆哮着,冷冷朝他瞪去。

“你肯定她在这里?”没有理会它的目光,奥拉西斯在坑旁坐了下来。示意周围人散去,只留下路玛,默不做声在一旁守候着。

阿努不屑地咧了咧嘴,目光重新回到乱石堆上。

“你肯定她还活着?”

再次努力挣扎了一下,未果,阿努气馁地伏在他怀里,报复性地往他胸膛上蹭了一道口水。

人与兽的对话,往往最后只能发展为肢体上的交流。

“如果真的被埋在这下面,没有食物,没有水,人撑不过七天。”突然而来的声音,轻轻打破了一人一狼间无声的僵窒。

抬起头,奥拉西斯淡淡一笑:“路玛,你总是那么实际。”

“路玛只是不喜欢对不清不楚的事抱有太多幻想。”

“实际嘛,”松手,看着阿努一得自由立刻重新跳回原地开始用爪子刨挖,奥拉西斯轻轻吸了口气:“实际就是,如果琳真的在这下面,未必没有水,因此,未必撑不过七天。”

“王?”眼神一闪,路玛侧眸,朝他看了一眼:“王的意思……”

“已经多久没有这么称呼它了,阿努比斯神殿……”阳光有些刺眼,眯起眸子,奥拉西斯在身下这片废墟上轻轻踏了踏:“关于它的一些传言,你这么好奇的一个人,相信不会一无所知。”

沉默,路玛嘴角牵了牵。片刻,低声道:“王不是亲口辟谣……”

“说它闹鬼,那确实谣言,”

“那么……”

“说它在建造的初期暗设了一条密道,却并非空穴来风。”

头蓦地抬起:“王……”

“当初政局一直不稳,内部□□,外部压力。先王于是在这里建造了一座以阿努比斯神的名字命名的神殿,名义上,出于对神的敬仰,而实际,是因为有人测算出这地方一处地底窑洞内,隐着条不需要花费太大功夫就能开凿出来的,连通尼罗河西岸的甬道。路玛,想想,经由尼罗河底部而过的通道,怎会没有水。”

“这怎么可能……”

“在亲眼见到这个洞窟之前,我也一直没把这个传言当过真,虽然父王在世时,曾几次对我提起,不过,那时候我还是个孩子……”眼底依旧带着淡淡的笑容,脸色,却隐隐渗出丝苍白:“很令人怀念的日子呢……路玛……”

低下头,避开奥拉西斯的视线,路玛将这话题轻轻带开:“也就是说,琳有极大的可能,已经通过那条甬道逃出来了。”

“未必。”

愣了愣:“为什么?”

没有回答,奥拉西斯俯身将阿努一把抱起,径自朝废墟外走去:“吩咐备船,随我去帝王谷。”

风扫在脸上,冷冷的,就像身下这冰冷的石板。

展琳趴在石板上。离头不超过一米的距离便是顶,而两侧手臂可伸展度,甚至不超过半米。

活脱脱一口棺材。

她没有想到沿着甬道一直走,最后会走到这样的境地。

越来越窄的通道,越来越崎岖的路面,一直到这里,她想,是不是该对这段漫长到几乎感觉走了一个世纪的路程,作个终结了,在这几乎是天然形成的石棺里头。

还记得那时候,随着头顶的轰鸣声越来越响,她手指碰触到了一片湿润的土壤。那一瞬,她几乎想要尖叫。

她想她可能遇到了一条地下河。

但走了半天没有见到河水的影子,除了潮湿的墙壁和风。通道是一直线,没有任何岔路,她甚至没有路线的选择余地。无奈,最后只能在水气的吸引下急切地扑在地面上用指挖抠。

可惜挖了半天,没能刨出一滴成形的水,而手指却连指甲都快磨光了。于是只能脱下内衣贴在那些湿润的土壤上,用力拍湿了,再迫不及待地塞进嘴里吮吸。一次又一次,直到那带着泥土的水滓把她的胃撑满,然后一把抓住条正巧在夜视镜范围内移动着的某个东西,摸在手里拧断脖子,还未等它彻底停止在自己手心的扭动,便一口气塞进了嘴里……

那段不堪回首的往事,却又如此诱惑和刺激着她的大脑、咽喉和味蕾。因为她现在,连那样不堪的记忆都无法拥有了,离开那片湿土带着一种可能找到出口的期望继续朝前走的结果,便是让她再次陷入没有水,没有食物,甚至没有退路的境地。

她已经没有力气再走回头路了。

意识模糊,一动不动也无法阻止体力在身上一点一滴消耗殆尽。

恍惚中,似乎看到一道淡淡的身影在对着她微笑。金色的,耀眼得如同神。

她的守护神。

‘阿曼……’她想开口,就如同小时候每次无依无助时会忍不住喊出那个名字,然后看着他闪烁凝聚在自己眼前,温柔地拥住她,轻轻对她说:‘琳,我们回家……’

童年模糊了的记忆,此刻突兀地清晰。

‘阿曼……’挣扎着开口,声音,却被沙哑和干涩模糊成一片混乱:‘带我回家……’

身子突然一沉。

幻觉消失,展琳只觉得整个身体不由自主随着那下走趋势的甬道,朝下一滑。

条件反射地,她伸出手,对着眼前越来越近的墙面挡去。夜视镜勾勒出那阻挡在眼前的石墙上凸显的阴影轮廓,依稀,是个眼睛状的画面。

她正朝着那画面直撞过去。

“砰!”

一声闷响,随着展琳的手和肩膀先后撞上那片墙面,她震得几乎晕厥过去的意识里,忽然模糊辨别出一阵细微的轻响:

“咔嚓……”

没反应过来究竟发生了些什么,一道极细的香伴随眼前骤然间迸发出的光芒,在展琳的眼前缓缓绽开,又在瞬间,铺天盖地将她团团包围。

强烈的光线让隐在夜视镜背后的瞳孔猛地一缩,刚下意识抬手挡住自己的眼,整个人再次往前一沉,来不及发出一声惊呼,她朝着那越来越盛的光芒发源地,直直栽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