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湖上小居的时候,天已经快要亮了。昆莎一如往常在屋里熏的香只留几丝余韵,伴着桌子上咸面包的奶香,甜甜蜜蜜纠缠在空气里挥散不去。
一切和平时没有任何不同,同样,一切都表明了展琳这十个小时不到的‘离家’出走,最终以失败告终。只因为刚才她混在路玛身后,想借机同路玛和索那斯一同离开时,奥拉西斯忽然开口对她说的话:“早点睡。”
‘早点睡。’淡淡的,仿佛邻居间每天遇到时,那种自然而然的招呼。
啃着面包怔怔坐在床边,展琳的喉咙里不知为什么,隐隐有种哽住般的感觉。
‘早点睡。’
‘我们回家。’
两种声音层叠在脑海,记忆忽然回到了十多年前的某个冬天。
“琳子是傻瓜!琳子是笨蛋!琳子骗人不要脸!”
“你说谁不要脸!!”
“你!就是你!守护神呢,在哪儿飞,我飞我飞我飞!琳子骗人不要脸!”
“你再说一遍!!”
“就说!就说!琳子骗人不要脸!琳子骗人不要脸!呸呸呸!!”
“再说我揍你!”
“来啊来啊,我就说,琳子骗人不要脸!琳子骗人不要脸!琳子骗人不要脸!”
“乒!”
在数着那张嬉笑得意鼻涕横飞的脸上下窜了差不多十下之后,憋红了一张小脸的展琳终于握紧了拳头,在周围小孩一片惊叫声中,朝那个洋洋得意的身影一拳挥了过去。
那是她有生以来第一次打架,对方是个高她半个头,横向面积宽她一倍的胖墩。她把他打出了鼻血,咧嘴坐在水泥板上号啕大哭:“我告诉我妈去!呜呜……我告诉我妈去!!”
胖墩的爸是军校教官,胖墩的妈是孤儿院老师,胖墩是孩子王,胖墩的口头阐就是:“我告诉我妈去!”
所以展琳那天晚上离家出走了,离开了令她讨厌的孤儿院,离开了这个在她看来,只会欺负没有父母的小孩的冰冷地方。
去哪里?她不知道,只是一直走着,带着她那只叫牙牙的娃娃,那个唯一分享着她的秘密,而不会嘲笑她的伙伴,漫无目的地走着。
起先有些兴奋,有些得意,有些自豪。她想她能独立生存的,因为她可以很好地照顾她的牙牙。
直到夜越来越深,路人越来越少,直到一个满口黄牙说话喷着强烈口臭的大叔在一条偏僻的巷子里拦住了她,满脸堆笑四下环顾着问:‘小妹妹,你爸爸妈妈呢。’的时候,她这才意识到,一种冰冷的恐惧正由原先自由快乐的心底霍地滋生出来,沿着四肢百骸朝着脑部迅速扩张。
她撒腿就逃,用着平时绝对不可能达到的速度。
谁说小孩天真,陌生人跑来笑嘻嘻把笨笨的小孩拐到山里头当童养媳的故事,他们打小可没少听。
当踉踉跄跄停下脚步的时候,才发现眼前的景物已经陌生到让她绝望。
漆黑的街道,破旧的建筑,孤零零的烟囱静静伫立在锅灰色的天空下,仿佛冷眼凝视着自己的巨大怪物……
腿一软,跪倒在地上,展琳哭了。
害怕。恐惧一旦形成,便是一种一发不可收拾的旋涡,会在短短的瞬间,将人往那黑色的中心越拖越深。
呜咽,先是小小声,空无一人的环境里,任何一点大声都会刺激到她弱小的心脏。只是不多久后,那音量便越来越大了,因为在这样空旷寂静的地方,连自己小心翼翼的哭泣也会变相成为一种奇特深刻的恐惧。于是由抽泣到号啕,她终于憋不住,咧开嘴巴对着那看不出一丝云层的天大叫:“妈妈……妈妈来啊!!!”
平地一阵轻风。
杂草在风里发出瑟瑟声响,伴随一声低低的叹息,一只冰冷的手,轻轻按在她颤抖的脑袋上。在她哭得头昏眼花,几乎要背过气去的时候。
她愣了愣,抽泣了一半的声音,被硬生生咽了回去。睁开婆娑的泪眼茫然回头看了一眼,继而,忽然破涕为笑:“阿曼……”
“来,”身后一张浅浅的笑脸,被四周闪耀的金色所模糊,看不清楚,却真切地如初夏阳光般温暖:“我们回家。”
声音淡淡的,仿佛邻居间每天遇到时,那种自然而然的招呼。
后来展琳睡着了,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孤儿院那张温暖的小床上。
后来胖墩真把他被打的事告诉了他妈,可他妈反把胖墩揍了一顿;后来胖墩的爸成了展琳的教官;后来胖墩不胖了,体积直往纵向发展,长得眉清目秀,性格也改了很多。唯一没改的,是每次见到展琳会条件反射地脸红。胖墩的小名叫牛牛,直到两年后跟他念了同一所小学,展琳才知道,牛牛居然还有个挺斯文的大名,牛牛的大名叫——罗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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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夏的骄阳洒满尼罗河层层叠浪的水面,一波一波的金,灿烂,宛如近日来这座屹立于尼罗河畔雄伟城市中人民的心情。
努比亚前线传来了捷报。奥拉西斯亲手提拔的少年将军雷伊得胜了,攻破努比亚防卫线后的第三天,他便彻底占领了努比亚固若金汤的军事要塞。
随捷报而来的,是努比亚反叛领袖的头颅,以及一份详尽的俘虏名单。更显眼的是放在这两样东西中间一块纯金雕凿的伊西丝女神像,一米多高,眉宇间活灵活现的曼妙。那是目前仍然镇守在努比亚的雷伊将军留了个心眼,派人连夜专程送来恭贺新年莅临的大礼。
新年,是的,随着南风阵阵送来洪水汹涌的芬芳,一年一度尼罗河泛滥、亦同样是新的一年到来的日子,即将来临了。
宫里迎接新年的气氛很浓。那些随风飘摇的胭脂花粉香,袅袅婷婷,几乎成了宫廷里无所不在的空气的一部分。
因为最近肃穆清净的王宫里,已经快被各国的王孙贵族、使节们给占满了。有客远道而来,最兴奋的莫过于主人家那些可人的花季美女,于是几乎一夜间,宫墙内便成了一处争妍斗丽的盛景所在。
新年,新的容颜,新的陌生高贵的客人……新的时间可以有任何新的事情发生,人人都是快乐的,人人都是期待的……只除了展琳。
不知道是不是命运的某种巧合安排,她来到这个时空,虽然说季节同21世纪的那个季节完全不同,却都是距离新年前两个月左右的日子。这里越接近新年,则意味着另一个时空,另一个世界也即将迎来新的一年的到来。
春节。
家家户户团圆的日子,品尝房东那位东北老祖母一流饺子手艺的日子,领取年终奖和搭档们疯狂购物的日子……记得去年春节她们被迫去日本出任务的吧,是了,罗扬这小子,还欠自己一年的春假呢……可现在……在啃了大半书库的文献后,在半夜偷偷摸到人家坟墓去念所谓的回生咒差点被当成盗墓贼抓起来后,在调制了一碗又一碗很恶心的,据说喝了后可以到什么新世界去的药水,最后全拿去荼毒了奥拉西斯寝宫□□的那些玫瑰花后,她展琳在埃及的新年、中国的春节一同即将来临的时刻,凄凉无比地抱着唯一同她一样孤独的小黑狼阿努坐在窗子边,捏着宫里新发的衣服发呆。
每逢佳节倍思亲,这句话,大概只有真的设身处地于这种境遇的人,才能深切明白。
她想现在唯一掌握着她回21世纪关键的人,只有俄塞利斯了,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他要推脱自己无能为力。他不是能去21世纪吗,他不是现在又回到了自己的家乡吗,那么,他到底是怎么办到的。
只要掌握了解码关键,再深奥的密码总能解开,展琳深信。
但现在就算想反过头去逼问,也没有办法,他去孟菲斯疗养了,而且病得几乎恹恹一息。不过最近有消息来说他似乎好了很多,地中海的气候令他的气管安静了下来,不用再成天挣扎于恼人的咳嗽。
奥拉西斯曾在一次提笔写信时问起过展琳,是否要写些什么给俄塞利斯,那时候一旁路玛的眼神有些古怪,看着法老王,也看着她。
她当然想写些什么,她想说说最近在这里生活的总总不适,她想提提那个幻觉般,常会在深夜回荡于自己耳边的笑声,她想提提他这位法老王弟弟的古怪……而更想提的是,一些文献里很深涩的咒语,他能不能替自己剖析……但她只说了一句:‘俄塞利斯怎么读这信?’
俄塞利斯是盲人,他怎么读这写在纸莎草纸上的信。
奥拉西斯微微一笑:‘自然有祭司念给他听。’
于是展琳点点头,很虔诚地说:‘请王转达,琳希望他能早日康复。’
“琳!”正兀自沉思着,窗口冷不丁冒出张笑脸,把毫无防备的展琳和阿努都给吃了一惊。
“路玛?”待看清来者那张清秀快乐的脸庞,和阳光下散着淡淡金色的卷发,她才赶忙捏住了阿努那张大惊小怪乱吠的嘴巴:“你能不能每次出现时都不要那么突然。”
路玛嘿嘿一笑,双手撑着窗台,一纵身坐了上去:“发什么呆哪小妞,这么空闲,也不出去走走。”忽然想起了什么,俯下身,他朝展琳诡异一笑:“听说王转了你的职。”
“啊,是啊。”听到这,有些泄气。她现在的身份依旧是书吏,不过呢,是专门负责整理库房,顺便帮人抄抄文献的书吏。看来奥拉西斯是没法忍受她的涂鸦了,所以干脆调她去那种地方练笔。虽然对她来说,查阅书更为方便,但总觉得面子上有些挂不住。毕竟,是自己夸海口在先。当下,她别过头淡淡应了一声。
路玛也不再继续追问,目光上上下下游移在她花哨的迷彩背心和牛仔裤上,微笑的眼若有所思:“宫里分发了好些新衣服,怎么,都不喜欢?”
“嗯,不习惯,”修长的腿往桌子上一搁,展琳靠向椅背,斜斜扫了他一眼:“还是家乡的衣服,穿着比较舒服。”
“也很漂亮。”一脸色样,被展琳一脚作势踢来,他笑着滑下窗台:“对了,北边花园里热闹得很,要不要去看看。”
“北边花园?在做什么?”除了歌舞升平,展琳想不出还有别的什么热闹。
“利比亚女王,听说过没有?她手下最引以为傲的弓箭手,正在和我们王的弓箭手比试。”
利比亚女王最引以为傲的弓箭手,确实有令她骄傲的资本。
冷兵器时代弓箭作为最主流的远程武器,在军队编制中扮演着相当重要的角色,一支好的弓箭队能够直接影响一场战役的胜负,尤其是长弓的发明和广泛使用之后。众所周知长弓的有效攻击射程是300米,□□的距离,才不过50米。
但要驾驭这样的弓,对弓箭手本身的要求也是极高的,不低于1.80米的平均身高,单手拉力超过180磅(相当于轻松提起一名成年男子),唯有满足以上条件者,才有资格成为利比亚弓箭队的一员。而利比亚弓箭队的成员,清一色都是女性。
听说利比亚女王极骁勇,并且亦极度女权。由利比亚女王亲手□□出来的这支女性弓箭团,自从她父兄手中接管了这个国家后,第一次保卫战,便在整个北非大陆,乃至红海对岸的国家都享有了盛名。据说当初准备趁利比亚新王上任,国情不稳,又因前任国王的无能导致的兵力衰弱而大举进攻利比亚的阿尔及利亚,本是准备直接攻入城内一举屠城的,却不料根本无法破了她近千名弓箭手组成的防御墙不算,连带一万二千名重甲骑兵,白白丧命于设置在弓箭手阵前的陷阱之中。那一仗,致使阿尔及利亚整整三年不敢轻易染指于利比亚,直到两国都与埃及缔结了盟约,才将表面的和平维持至今。
只是不知道,这样一支神奇的队伍,和埃及军的弓箭兵比试的结果会是怎样。因为奥拉西斯的弓箭队有半数左右的女性,而听说这批女性部队,是一位颇具传奇色彩的女将军退隐前献给这位年轻法老十八岁生日的贺礼。
一直以来只有在高高的城墙和箭塔上才能看到她们的身影,见识到她们的身手,这可还是头一次。真的很想马上看到,那样两队人马碰撞到一起,会演绎出一场怎样的赛事。
思忖间,转个弯绕过浓荫环绕的葡萄藤架,一片开阔的平地伴着滚滚沙尘,在展琳眼前豁然展开。
皇宫设有专门的竞技场,分室内与室外两处。室内有时候会充当举行宴会或祭祀的场所,室外则是纯粹为宫里各类优秀勇士比武而开辟的场地。听说已有近百年的历史,因为前两代法老王都酷爱观看竞技,包括现任的奥拉西斯。听昆莎说,每年的黑骑军就是通过这里的竞技选□□的,那个军团是全凯姆?特精英勇者的聚集中心。而这块由巨型石柱环绕,被打磨得寸草不生的圆形场地,便是每个渴望成为那支军团里一份子的士兵心中的圣地。
现今它被清理出来作为两国弓箭手比试的场所。
场地上已经聚集了不少人,都是来自各国的使者和王公贵族。除了驮着弓箭手绕场子打转的马蹄声,便是一片交织着各国语言的嘈杂声,很热闹,不过,独独不见奥拉西斯。
路玛说他很忙。忙好,眼不见为净,有他在的场合是热闹不起来的,用脚指头想想都知道。
显然埃及的弓箭手同利比亚人的水准差了那么一截。展琳和路玛赶到的时候比赛接近尾声,马背上埃及弓箭手因持续的失误已出现浮躁状态。靶子设在百步之外,这样的距离加上马背的颠簸,一旦心浮气燥的情绪出来,便已经失了胜算。
赛场边缘坐阵观望的利比亚高级统领艾萝薇嘴角已扬起一抹得意的神色。这位高挑俊美如男子般的女将军,年仅二十的时候便已统帅弓箭部的长弓系,成为利比亚女王的左膀右臂。而她身上的铠甲也颇具特色,胸甲只设一半,听说利比亚女子弓箭手为了追求最佳的射击效果,在入选成为其中一员后,所有士兵一律割除了右半边的□□。因为那突起的部位是射击时唯一的障碍,也是男女弓箭手间唯一亦悬殊的差别。这同亚马逊族某些习俗颇为相似。
形势明显处于低靡状态的埃及弓箭手的统领,就坐在艾萝薇对面,同她遥相而忘。与她相比,这名男子似乎并不那么在意比赛的胜负,用小刀剔着果肉塞进嘴里,一边同身旁人低声说笑。偶尔地跟着众人喝下彩,漫不经心的样子,仿佛在观赏一场沙滩排球赛。只是身后安静坐着的那一整排男女,对赛事观看得非常用心。其中几个展琳见到过,那是隶属战车部的。
埃及弓箭手在战车上的优势才能充分发挥,于是展琳明白,这只是一场隐藏了实力的,并不均衡的观摩战。
视线在竞技场和人群间游移。正当被一名利比亚弓手的姿势所吸引,追着她的身影满场转的时候,人群见一闪而过一道黑影,突兀间抢去了展琳的所有注意力。
黑色的发,黑色的袍。一阵风吹开了掩在他双颊旁的发丝的瞬间,展琳听到自己的喉咙中,控制不住地发出一声低哼。
就算时光倒退三万年,她也不会分辨不出来,这黄色的肤,黑色的眼,无一不昭显着,他同她出生在同一片大地。黄色的,龙的大地。
身影转瞬即逝,眼看着就要离开人群消失在林立的石柱间,展琳顾不上同路玛打个招呼,径自转身朝那黑衣人离开的方向追去。
“等等!”眼看着那人已步入赛场外浓荫环绕的花苑中,展琳情不自禁抬高声音用中文去叫住他:“等一等!”
那人却充耳未闻地继续往前走,步子悠悠,看似不快,却很快在浓密的葡萄藤间只留下了一星半点的影子。
“暧!你等等!”忙拔腿跟上去,口里的话却改成了古埃及文。
那人停下了,回过头,一声不吭看了她一眼。
展琳下意识在距离他几步开外的地方停下了脚步。
心跳得很快,虽然对方的表情疑惑而疏离,但骤然间他国遇到同乡的激动,令她根本上忽略了这一个问题。带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期盼。于是注视着眼前这人黑锃锃的眸子,她斟酌片刻,急切而快速地问道:“请问,你是从中土……那个中原……那个东土来的吗?”一口气给中国定义了三个名称,实在是因为一时想不起来,在三千年前的时候,中国正统确凿的称谓是什么。就连那个‘东土’,还是小时候看西游记时听着里头唐三藏反复念叨着‘贫僧自东土大唐而来’,给硬生生烙刻在脑子里的。
那人闻言眉峰一挑,不发一言静静打量着她,目光流转,仿佛在打量什么奇特的生物。
“不是?”不死心地回望着他,展琳认为一定是自己在翻译环节上出了什么问题:“我是说,这个,”边说,边在地上用脚蹭了条龙的图形出来:“这个的民族。”
实在想不出如何用古埃及语来给三千年前的中国定义,只好用图形方式来表达了,最古老的文字表达方式嘛,能够得到流传和发展不是没有道理的。
那男子深深看了她一眼,目光转到沙地那幅画上,仔细观察了半晌,抬起头,慢悠悠丢出一个词:“蜥蜴?”
展琳有些傻眼。
半晌,摇摇头,用脚将地上的画轻轻抹去:“不是。”
“琳小姐!”正准备作进一步解释,远远的,一名女官装扮的女子朝她用力挥着手,打断了她的话头。
“昆莎?”展琳回头朝那名女官扬手示意:“什么事?”
“王派人请小姐赴宴,时间不早,小姐赶快准备一下吧。”
“赴宴?”微微一愣,随即,笑着朝身后指了指:“现在吗?可我还想和他……”话说到一半,眼见着女官眼神有些异样,顺着她的目光看向自己背后,却见那黑衣男子的身影早已不辞而别地离去,未等她来得及开口留人,一个转身,便已消失在了宫楼突出的雕像背后。
走得还真够快的……叹了口气,有些挫败地回过头,展琳朝昆莎摆摆手:“好,我马上就去。”
既然能在这里碰到这个人,那他十有八九是受邀而来的使者大臣。虽然从没在哪本书上看到三千年前古埃及人同中国人有什么建交的历史,但那些封尘于史记之外的东西也并不能说明它就不存在,正好,趁着这个机会,可以去亲眼见证一下。
当下,展琳快速朝自己的住处奔去。
穿过北大门长廊时,险些一头撞在迎面走来的奥拉西斯身上。
没有带随从,他一个人似乎在沉思着什么低头从逆光处走来,以至刚从太阳底下奔进来的展琳忽略了他的身影,一头朝他的方向冲去。及至快要撞上,被奥拉西斯一个侧身避开,而她因为急急顿住身形,而被迫绊了个踉跄。
“琳,你在赶什么?”
抬起头正撞上对方注视着自己,一双若有所思的目光。一成不变的傲然和挑剔,仿佛在打量着一只狼狈的野狐狸。
展琳心里没来由一阵不爽。
差点就被他那天晚上很突然的关心给迷惑住,居然还会因此而想起那些久已封存的往事……果然是离乡背井得太久,人变得软弱了。狼改不了食肉狗改不了吃屎,奥拉西斯哪天收了那副欠他多还他少的死德行,这才叫奇迹。
“昆莎说你让我晚上参加宴会,我回去换身衣服……”避开那双刺目的视线,展琳下意识耙了耙自己凌乱的短发,顺手,把长裤撸了撸。
“换衣服……”嘴角轻轻扬了扬,奥拉西斯转身径自朝长廊另一端走去:“我让人送了几身衣裳来,你的衣服,扔了吧。”
扔?瞪着那逐渐远离的背影,展琳一脸古怪地叉住了自己的腰。
回到房间,阿努正一脸死样趴在床上打瞌睡,身下被它当作软垫的那堆绛红色布料,显然是奥拉西斯所说,派人送来给她的衣服。
见到展琳进来,它‘忽’地跳起身,开始用力摇起它那条最近不怎么摇得动了的大尾巴。却被展琳一把给揪住脖子,轻轻甩到地上。拎起衣服细看,果然,那亚麻制的布料已经被阿努有些发福的身体压得皱皱巴巴。
阿努在地板上兜了几个圈子,半晌见展琳没有再理会它的意思,似乎有些烦躁,它来回晃着,嘴里低低地发出一些莫名的吼声。
展琳斜睨了它一眼,抬抬指示意它安静。岂料它当作是在召唤它了,两耳竖起,爪子轻轻一抬,便搭在了展琳的腰上,歪着脑袋,碧绿色的眼睛一眨不眨望着她。
“阿努,下去。”
“这么凶干吗。”
十五六岁少年的声音在屋子里蓦然响起的瞬间,惊得展琳一个激灵,茫然四顾:“谁?!
“一回来就给人脸色,当别人是啥?!”
展琳的目光急速在整个房间里转动,片刻,意识到了什么,她瞪大双眼,将视线慢慢移向自己的脚下……
“别看了,没错,是我。”少年的声音随意而傲慢地说着,从搭着她的腰,那始终用碧绿色眸子一动不动凝视着自己的小黑狼口中,一个字接一个字蹦出。
清晰无比,甚至能从那上下开合嘴巴对出口型,虽然在这之前,展琳连想都没有想过,一只狼开口说话,会是个什么样。
她彻底呆住了,脑子一片空白,半蹲着,不知所措望着眼前这只被自己一手养大的狐狼。
“以为装傻我就会不追究了吗,告诉你,阿努已经受够了!”脚尖踮起,阿努努力想让自己的鼻尖凑近展琳:“哈!动不动就把阿努往地上踹!哈!以为阿努的屁股不知道痛吗!哈!”龇牙咧嘴的状态下它的话依旧利索,只是鼓起的脸,令它看上去非常激动。
“阿努……”
“干吗!”
“没看到过狼说话吗?哈!对了,我是不是应该问你看没看到过狗说话?哈!长时间里,我这么尊贵的一只狼,居然一直屈辱地被你当成一只狗来养!哈!阿努要求道歉!”
“我在做梦……”跌坐到床上,望着眼前这只唾沫横飞的黑狼,展琳下意识用力啃了下自己的手指:“我一定是在做梦……”转瞬,眼神一亮,她忽然笑起来:“哈哈!果然是在做梦,我怎么会干那么傻的事,这不是提醒我那和阿努说话一样不可能吗,哈哈!哈哈哈……”
笑声,很快消失在阿努侧着脑袋,略带疑惑望向自己的目光中:“你傻笑什么。”
“我发现自己做了个非常可笑的梦……啊!”惊跳,因着阿努一爪子拍在她的脚脖子上:“你干吗?!”
“痛吗?”
“能不痛吗!”
“那就不是梦。”微微一笑,在展琳瞬间发青的脸色中,它满意地吐出了自己的舌头。
******
“俄塞利斯在北,黑鹰雷伊在南,底比斯只剩下他一个人,依哈奴鲁,你还在犹豫些什么。奎隆萨失踪,你认为真的仅仅只是失踪,还是明明已经感觉到了什么,却还在自欺欺人。”
“……给我点时间。”角落里忽明忽暗的光线随着窗帘的舞动,有些不安地起伏摇曳,仿佛那个靠墙而立的男子,桀骜凌乱的发下一张阴晴不定的脸。
“时间……”靠窗眺望着远处的风景,那背对着依哈奴鲁的身影,微微动了动:“找上我的时候就该明白,我不是个喜欢挥霍时间的人。”
沉默。
明显感觉到身后人的气息因自己这一句话而僵滞,他的指在窗框上合着远处飘来的乐曲声,轻轻掸了掸:“不过,是依哈奴鲁将军的话,这时间,辛伽还是挥霍得起的。毕竟,”回头,阳光下不经意带出一丝艳红的眸子,朝身后那默不做声的男子轻扫一眼:“毕竟那么多年来,依哈奴鲁将军从未让自己的主人,失望过。”
身躯一震。还未来得及开口,一道黑色的身影风一般由门外掠入,径自来到这自称是辛伽的灰袍男子身边,单膝跪下:“王。”
感受到辛伽投向自己的视线,角落中的依哈奴鲁低头行了个礼,将斗篷上的帽子翻起完全遮住了自己的脸,转身朝外匆匆离去。
“她如何。”一直等到依哈奴鲁的脚步声消失在门外走道的尽头,辛伽这才转过身,抬手示意那黑衣人起身。
“身手很敏捷,只是至今没有见到过她传闻中的武器。”随手将掩着脸的斗篷扯开,阳光照出这男子一张清秀的脸。黄种偏白的肤色,漆黑如浓墨的眼睛,却正是被展琳认定和自己来自一个国家,并在埃及王宫里出现过的男子。
只是这亚洲人,此时口中吐出的明显是一串流利纯正的古代闪族语。
轻轻踱着步子,辛伽若有所思地走到一旁的椅子前,坐下:“你说,能在一发间取无数人性命的东西,到底会是种什么武器。”
低头,那男子不语。只是轻轻挑了挑眉梢,已示自己对此种传言的无谓。
辛伽笑了,修长的眼帘,随着笑容微微弯起:“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认为,这传闻只是失败者用来搪塞我的最可笑的借口。”
“臣不信这世上会有这样的武器,除非是神。”
“森,”笑容在脸上一敛,俯身望着他,辛伽淡淡道:“我看过他们铠甲上的伤,以及他们尸体里那种武器所留下的……我们姑且称之为‘矢’的东西,制造那东西的金属,我根本前所未见。所以……”眯起眼,望着这下属低垂的头颅,他再次微微一笑:“这世上没有绝对不可能的东西,否则,我的森,你,于我来说不也正是件不可能的东西……”
“王……”
阻止他深深俯下的身躯,辛伽的手掠过他锦缎般柔亮的发,将他的脸轻轻掂起:“明天我启程回国,在我召你回去之前,替我继续留意着她。”
“是。”
“另外,不要太过张扬了,你的长相,已引起不少人的注意。”
“是。”
晚上准时出席了设在太阳殿的国宴,没有穿奥拉西斯派人送来的衣服,包括与之配套的首饰。依旧一身背心加长裤,只是把头发稍微整理了一下,展琳便在侍从带领下东张西望走进这座平时鲜少使用的庞大宫殿。
古埃及王宫的国宴,和展琳想象中并不一样。
一度她曾以为这样的宴会和中国那些历史剧演得一样,所有人正襟危坐,在帝王家的餐桌上,连笑的表□□先都不知道要在自己家预习上多少遍。而事实上,不知道是地域还是风俗的关系,这个北非大陆上曾经显赫一时的古老国家,它宫廷内最隆重的宴会,同它的民族一般随性而豪放。
荷花状镀金托座上摇曳的人影,是全凯姆?特最有名的舞伎伊奴,统共参加过三次宫宴,每一次都无一例外能看到其曼妙的芳踪。一来因着他极出色的舞技,二来,他轻盈如蝶般随着鼓点颤动的身姿,能无时无刻带动周围人的情绪火焰般高涨起伏。只要他出场,那些浑浊于杯中本土酿制的果子酒,便能泛出前所未有的辛辣与醇香。
埃及人自制的啤酒除了把胃撑饱外基本是醉不倒人的,只是这样的夜晚,这样的舞,这样的气息……
酒不醉人人自醉。
不过却醉不倒展琳。
没有如预期中所料,能在宴会里碰到那名极大可能来自中国的男子,但她并没感到太大失望。这场宴会招待的都是身份极贵重的人物,那男子或许只是使者中并不重要的一员,也或许仅仅只是名侍卫官……总之,身份够不上赴宴的可能性极大,虽然她自己也不明白,自己怎么会有那种‘荣幸’的资格来赴这个宴。
谁能明白那个古怪的法老王奇特的心思和想法呢,恐怕,只有天知道了。
所以在挺高兴地发现,自己坐的位置处在几乎看不到法老王,及一干高贵人等影子的角落里后,展琳全部的注意力,很快便集中到了那一钵刚端上来的,浓稠得翻滚着泡沫的炖杂烩上。
听厨房里的人说,这一钵东西要从早上开始煮,其间加入各种调料,一直到这会儿端上来,那埋在浓汤和各类块茎下的上好羊里脊,已酥烂得只能用勺子捞了。而这种味道辛辣浓重的炖品,恰恰是展琳的最爱。很难想象,每天吃着重复的、粗糙简单食物的日子,如果没有这味美食,她可怎么熬得下来。
伊奴是个男人,三十岁的年纪却有着比二十岁女人还要妩媚的长相和身段,没有近距离接触过他时,展琳一直以为他是个女人。
凭容貌和鼓上起舞的技艺,他是整个底比斯大小宴会上的宠儿,因此得以经常出入宫廷,因此展琳得以有机会同他接触,也因此,知道了他同路玛一直以来交情非浅。伊奴很喜欢展琳,确切地说,是逗弄展琳,因为她是整个宴会中唯一把食物看得比他重的人,也因为展琳令他折服的身手。
伊奴在宴会上习惯邀请一名客人与之共舞以活跃气氛,而展琳已经连续三次受邀请成为他的舞伴。以至当这次宴会中伊奴再次款款出现在展琳身边时,周围那些熟知的人已经开始发出起哄的喧嚣。
展琳没有拒绝,她享受与他共舞时的激情和刺激,以及台下随之一起情绪高涨起来的人群。总得来说,是因为她是个表现欲比较强的人。
大汗淋漓从台上跳下来,伊奴将她送回座位,这是以前从未有过的。
她依旧没有拒绝,只是在路经赫梯国使臣座位的时候,她的脸色突然变了变。
蓦地出手,一把扣住他疾伸而出的腕,硬生生搬回自己腰际,弹指一击在他的脉门,在他手中紧握的东西因吃痛而飞出的瞬间,手出如电,轻轻巧巧将它拈在自己的指间。
伊奴的脸依旧带着不变的笑容与魅惑,只是不经意间,褪去了所有的血色。与此同时,展琳看清了自己指间的东西——三寸不到的长度,薄如蝉翼,随指尖颤动,微微闪烁出一抹青寒色的光泽……
一把制作极精巧的匕首。
“站着别动!”背后一声暴喝,一阵剧痛,展琳被身后人猛地一推,踉跄倒在伊奴的怀中。
四周骤然间一片寂静。音乐声还在后知后觉地欢快演奏着,而周围所有人手里的动作都停止了,目不转睛注视着展琳以及她手中树叶般薄削的刀刃,屏息静止。
“这是什么。”端详着展琳手中的匕首,那位使臣低声问。声音冰冷而浑厚,正如他的人,高大,健壮,眉宇间浅色的疤痕烙刻着他的沧桑。
“这是刀。”抬手,将小刀在自己手中轻轻打了个转,展琳迎着他的目光微微一笑。
“宴会里,你们突然把刀拿出来,为什么。”他问得很随意,看着展琳手中的刀,仿佛在欣赏着某种艺术品。如果,周围侍卫的神情不是那么剑拔弩张的话,她会以为这事很好处理。
转过身,在桌上拖过一只装着整块烤牛肉的盆子,在周围人还没从她举动中辨别过来她想干些什么的时候,她手起刀落,短短几秒种,已将那砖头大小的肉块,整整齐齐片成了一盘薄片。削到最后一片,她用刀尖将那薄片轻轻撩起,搁在刀身上,静静送到他的面前:“请。”
四周明显松懈了下来,随之而来,是一阵低低的啧啧称道声。火光下,那肉片匀称而透明,轻纱般覆在刀身上,随气流微微颤动。
而那使臣微微一怔,片刻,信手拈了一片塞进口中,笑了笑:“好手艺。”
“多谢大人。”
伊奴的父亲是前代法老王派去赫梯议和的使臣,回来的时候,只剩下一颗头颅。那之后,埃及同赫梯的战争或大或小持续了将近二十个年头。而伊奴复仇的机会,也等了将近二十年。终于等到当年手刃他父亲的仇人作为赫梯国使臣端坐在这里,显然,却又不是个很好的复仇时机。
他忽略了这么一来对于刚刚有望结盟的两国会产生什么样的后果,作为旁观者,展琳却是明白的。所以她阻止了伊奴的行动,在赫梯使臣在他俩经过时明显警惕起来的眼神中。
没有打过仗的人不会明白军队生涯中生活过的人,那后天培养出的对攻击性气息的特殊敏锐感。正如展琳能轻易嗅出伊奴的杀气,而那些人能轻易感觉到围绕在他和她身周逐渐尖锐化的气息。
伊奴把一切想得太简单。
一触即发的危机被展琳不动声色地抹去,其间,也不过就一两分钟的时间,而坐在远处的奥拉西斯似乎毫无察觉地在同几名异国美女轻声调笑。
只是在气氛重新活跃起来,赫梯使者微笑着侧过身让她通过的时候,她偶尔回头的视线,不期然撞见了那位法老王静静望着她的,深如夜色般的眼神。
那眼神在说些什么,可惜,她解读不出来。
宴会散席后,所有人涌去露台观看尼罗河涨潮。展琳没有跟着凑热闹,眼见伊奴被路玛的手下带走,她一个人在露台边晃了一圈,见没谁注意到她,便匆匆离开了这座宫殿。
阿努开口说话,总觉得就像是场梦,在隔了那么些个时间之后,她迫不及待想回去再证实一下。
“像只急急忙忙的兔子,”双臂撑着露台的石栏,奥拉西斯的目光似乎在眺望着远远汹涌澎湃的尼罗河浪潮,又似乎在不紧不慢追随着楼下那抹匆忙隐入黑暗中的身影:“总见她赶来赶去,也不知道到底在赶些什么。”
“很少见王这么关注一个人,”站在奥拉西斯身后,路玛不动声色看了他一眼:“其实路玛一直在想,她是否真如王所说的那么神奇,还是当时战乱之中,王把她看得过于……”
“那个舞伎,你把他带走了?”没有直面路玛的问话,奥拉西斯轻轻将话题带开。回过头,意味深长朝他瞥了一眼。
“……是。”
“看人谨慎些,都不知道时常来往在自己身边的,究竟是只花团锦簇的蝴蝶,还是把藏而不露的尖刀。”
“是……”
“这也是你不如雷伊之处。”
“可是他……”正想申辩些什么,转眼间,那一脸叵测笑容的法老王已再次被从夜景中回过神来的女宾们团团围绕。连插句话的余地都没有。
从举办宴会的太阳殿到展琳的住处,途中会经过那片一直以来因为看守严密,而再逮不到机会进去转转的废弃园子。
似乎光明和热闹永远和这个寂静漠然的地方沾不上边的,乍然从火光灿烂的地方走到这里,一时眼睛不太适应。层层的宫楼和树影隐在围墙背后,风吹过,飒飒然如同静匐在夜空下的巨兽。隐约搀杂着某种呜咽,不知道是风过石壁缝隙摩擦出的哀鸣,还是一种错觉。
不知不觉停下脚步,展琳朝那园子方向再次看了一眼。
门口居然没有守卫。
想起连日来因为各国宾客陆续到来,连驻扎在城外的部队都被抽调了部分进宫搭手帮忙,那么看守在这个地方显然是奥拉西斯近卫军中的那几个守卫,应该是忙到顾暇不上这个冷清的地方来了。
思忖间,展琳管不住自个儿的腿,朝那半掩着的门洞一步步靠近。
刚走了几步,忽然想起了什么,她突然扭头往自己住的宫楼方向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