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第九章

午后的阳光没有正午那么刚猛,但相对的,蒸腾了一天的地面反射上来的热气,令整个圆环状的竞技台不可避免成了一个朝天打开了口子的蒸笼。

闷热,混沌。正如场子里每一个人脸上所写的表情。

那些表情是千奇百怪错综复杂的,一种想嚷些什么,但什么也嚷不出的感觉。以至这个原先因为展琳不知好歹的闯入而引起公愤,导致现场砸锅般混乱的地方,此刻只留有一片压抑过后的嗡嗡声,还在宽广的圆口上方回荡。

从面具人突然的入场开始,整个竞技场就被这样的氛围给笼罩住了,因为那些上竞技台试图将他撵出去的守卫,在一人匆匆奔入对他们耳语一阵后迅速撤离的异常表现;因为他在挑战了那名希伯来人之后,俯身对躺在地上急促喘息着的败北者说出的一句话:

“我代替你比,输了,你的挑战金我出。胜了,所有的奖金归你。只要你同意。”

声音不大,但足以让全场所有人听得分明。全场当时一片哗然,而被守卫撵出场外的展琳随即看到,那满脸血污的男子眼中迅速闪过一丝光,然后,毫不犹豫地点头。

如果说那名希伯来人是以竞技过程中宣泄的残暴感受快感的怪物,那么这个面具人,应该就是那种以挑战强者,从胜利或失败中寻找乐趣的怪物。

因为他上场后并不急着比赛,而是给希伯来人一个比较充足的休息时间。然后在希伯来人冷冷的目光和观众疑惑的眼神中,他自顾着在竞技台中央坐下,抬起头,静静望向天。

比赛前给对手充分的休息机会,不叫格守公正,那是公然的没有把这个对手,给放在眼里。

展琳不知道这个希伯来人还会隐忍多久。抱肩站在离面具人不太远的地方,仿佛一座铁塔,一尊雕像,纹丝不动的面部轮廓传达不出他内心的分毫。从面具人出现那刻开始,到他堂而皇之在自己眼前坐下,始终未吭一声。

她开始兴味昂然。

场子里忽然再次骚动起来,在希伯来人迈动步子的一刹。

缓缓朝竞技台中央走近,他的目光一眨不眨,凝视着面具人那比自己小了足足一圈的身躯。而面具人久久仰望着天空的视线,在观众突然之间响起的一阵骚乱声中,则迅速低头朝展琳的方向扫了一眼。

然后静静起身。

还没回头,身后高大的希伯来人石墩般的巨拳已夹带着劲风猛然袭来,迅捷,不带一丝犹豫。全场一阵惊叹。当面具人结结实实挨了那一拳,一个踉跄朝前扑倒的瞬间,整个竞技场又恢复了原先火热的癫狂。

展琳在那些惊叹夹带着无数咒骂和嘲笑声中轻轻叹了口气。

真的没想到,之前的骄傲原来不过是摆酷啊……带着面具很神秘的样子,却原来不过是插满蒜头装刺猬的角色。

人群中再次掀起一股热烈的声浪,因着面具人倒地的身躯被希伯来人一把抓起,朝着他小腹部位猛击。

身体朝后顶了顶,展琳打算转身挤出人群。看了差不多半天的竞技,或多或少对这名希伯来人的喜好有所了解。知道一旦被他控制住的对手一时半会儿是没法让他停手的,这也是那么多人受这么重的伤,并对他的拳毛骨悚然的原因。

你能叫一只饥饿无比的野兽停止咀嚼口中的食物吗?不能。

所以这又将是一个大同小异的结局,所以展琳不再有兴趣把它继续看完。

“希伯来人!!希伯来人!!!希伯来人!!!!”四周的尖叫一浪高过一浪,很明显的,竞技台上那个除了偶而的防守,直至现在没机会出过一拳的面具人此刻的下场,基本已经达到了激发出围观者兽性的标准点。因为即使周围那么嘈杂的声浪,都已经无法掩盖台中央那些拳头击打在人肉体上,一声声沉闷的撞击和骨骼因此而挣扎出的脆吟了。

展琳回过身有些艰难地朝后面的人堆里挤去。

“琳?”好容易在面前两个大汉的肩膀缝隙处找了个地方钻过去,不期然撞到的一堵肉墙,以及肉墙上方传来的有些惊讶和快乐的声音,让她不由自主停下了手里奋力排人的动作。

“路……路玛?”

“巧啊巧啊,”弯着双琥珀色的眸子,路玛一把搭住展琳的肩膀,不由分说将推她重新推回原地,然后乐呵呵地东张西望:“哎,总算挤出来了,这里视野不错。”

“路玛,我……”

“你也喜欢观看竞技吗?有没有押钱?我看看我看看,押谁好呢……”捏着下巴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当然如果那双永远严肃不起来的眼睛出卖不了他的话,或许还能装得像点。

“我……”

“啊!就那个带面具的了!”

“路玛!”在他肩膀上用力一拍,展琳带着懊恼的大叫总算制止了此人的喋喋不休:“好不容易挤出去你干吗还把我推回来!押什么押,要押就去押那座大山,否则你赔得连家在哪里都分不清楚!看看带面具人那样子,仔细看看清楚再考虑怎么个押法先!”

一口气发泄完,却发现那个小子优哉优哉靠着柱子站在边上凝视着竞技台,根本就连一句都没听进去。将一头凌乱的长发束到脑后,他嘴角轻扬,眼睛一眨不眨注视着优势完全一边倒的竞技台,不知道在笑些什么。

“路码?”

“哎……”不晓得为什么,他忽然摇头叹了口气,但脸上笑容依旧,实在看不出他在感叹些啥。

“路玛我要走……”

话还没说完,却见他忽然双手一撑,翻坐到粗实的绳索上。抬手在嘴前握了个卷,对着竞技台的方向扯开嗓子大叫:“疯子!玩够了没!到现在还不动手,想把人弄死吗!”

展琳愣了愣,看看路玛,再看看场上那个正不把人折磨死不罢休地殴打着对手的希伯来人,一时,不知道他到底吼的是谁:“喂,路玛……”

“疯子!快动手!!”颈上青筋隐隐泛起,路玛一边对着场子里大吼,一边从那比少女的脸还要柔媚上几分的脸庞上,绽露开一圈兴奋的红晕。展琳有些惊讶。说实在的,至今为止,他还从未见过这个始终带着温和笑容的男子,露出过这样粗鲁放肆的快乐。

“我要走了。”看他那么开心投入,她也不好再说什么,拍拍他的肩,闪身,擦着他的身体重新往外头挤去。

“去哪儿?”还没绕过路玛的身侧,一只手蓦地被抓住。不等她开口回答,另一只手已将她的脑袋轻轻按住:“看完她,小妞,”几乎是强迫性地将展琳的脸转向竞技台,路玛轻轻微笑:“看完她,小妞,我保证会很精彩。”

话音刚落,展琳有些愠怒抗拒地望着竞技台的眼,陡然间瞪大了。与此同时,四周原本充满了亢奋的喧嚣声,亦在短短的数秒间,消失得干干净净。

整个宏大的竞技场内,只剩下一声声粗重的喘息,以及一种奇特的,关节爆裂般的声响。

那个希伯来人被面具人推了出去,右手用力握在左臂上,看着半蹲在地慢慢站起身来的面具人,胸膛一起一伏。他的脸色是惊诧的,甚至,隐隐带着一丝恐惧。

爆裂的声音就发自面具人的体内。

单薄的努格白早已在希伯来人的拳脚下变得破碎不堪,一层古铜的肤色透过破裂的衣料,在阳光下和着汗水折射出一种金属般的光泽。经受了希伯来人狂风骤雨般的击打,他竟然还能够站起来,在出其不意地对希伯来人挥出一掌后,他微弯着腰原地站立不动,十指交叉,轻轻摩挲起自己的指关节。

随后他突然出手了,在众人还在狂热地为希伯来人喝彩的时候,几乎没见他怎么动作,那修长优雅的身体已经蓦地出现在了希伯来人的眼前。

抬手,一击。

甚至没来得及发出一声闷哼,那比他足足高了一整个头的希伯来人庞大的身躯,在半空中划了道弧线,轰然落地。

这就是展琳瞪大了眼睛,以及场外一片寂静的根本原因。

而面具人的动作显然并未因希伯来人的倒地而有所停顿,他庞大的身躯刚刚着地,那鬼魅般的身影已出现在他身边。希伯来人的动作也快,不等面具人一拳落到自己身上,他一个翻身避开拳风,从地上跃了起来,同时,左手一拳挥出。

展琳下意识用手按住了自己的右臂。自从替那名被打得半死的凯姆·特人挡了他一拳之后,每次见到他挥拳,她的身体竟不由自主有了这样的反应。

那一拳究竟有多狠,只有她心里最清楚。

而面对袭来的拳,面具人却不退不避。手微微一垂,迎着那拳直直便撞了上去。

展琳忍不住蹙眉低低一哼。与此同时,耳畔传来淡淡一声轻叹:

“哎……”

就在别人都因那拳击打在面具人身上发出的沉闷声响,而再次兴奋地骚动起来的时候,展琳身旁坐在绳子上轻轻晃荡的路玛,口中却再一次发出一声似笑非笑的叹息:“哎,又来了,这个疯子。”

说这句话的时候,他嘴角含着的那抹浅笑,不知道为什么,在展琳的眼中,隐隐透着丝残忍玩味的温度。

但展琳并没有更多的时间去深思,因为四周突然又沉寂下来,继而,爆发出一波更为喧嚣的热浪!

希伯来人的拳确实击到了面具人,站在展琳这个位置看,那拳结结实实击打在了他的下腹,那块靠近胃的位置。只是当面具人将放在身前的手缓缓抬起来的时候,她这才看清楚,那拳其实是砸在了他掌心。仿佛一面坚实的盾牌,不大,但稳稳阻止了对方铁锤般石头对自己身躯的侵袭。

希伯来人见势立刻急急收回自己的拳头,而面具人却没有给他任何机会。也不知道他哪里来那么大的力量,手掌吸盘般粘着那几乎比自己张开的掌还要大的拳头,五指一扣,反手,闪电般一扭。

“咔嚓!”一声脆响,不大的声音,在这片因紧张而逐渐凝固起来的宽广空间内,醒目得让人牙齿冷不丁一阵酸麻。

反背左手,希伯来人的整条胳膊在面具人一气呵成的流畅动作中,被以一种极其别扭的姿势强扭在所有人的眼前。

全场的情绪因此而沸腾起来。

面具人用的这招拿中国人的话来讲,叫作四两拨千斤,通常在遇到比自己高大、力气强过自己的对手时采用。只是展琳没有想到会同样适用于那个希伯来人身上。一直认为他的身高他的巨大让他成了一个例外,他胳膊上的肌肉发达如一座座山丘,如果没有相当的力气,说实在的,想用这招也难。

那面具人必定有着同他相比并不逊色多少的力量,即使在竞赛刚开始时,他的表现几乎让人觉得不堪一击。

想着,展琳轻轻吐了口气,微微探出围拦的身体朝后仰了仰,以释放刚才一直保持这动作时,几乎被凝固了的血液。接着会产生怎样的结局,她基本上已经了然,因为一个‘因’。这‘因’既是产生这结果的‘因’,亦是她之前虽然面对于她而言几乎毫无胜算的希伯来人,却仍然敢去挑战他的‘因’。

那个‘因’就是希伯来人此时受制于面具人掌心,并被他拗成不可思异角度的左手。他的左手似乎曾受过某种打击,以至直到现在,都仍是他隐在发达肌肉下的一个小小的弱点。这是看了将近七场竞赛后,她才逐渐从这名希伯来人的攻击中看出的那么一点端倪,只是不知道,那带着面具突兀出现的男子,是什么时候发现的。

面具人似乎终于正式开始了他的攻击。快、狠、毒辣,几乎刚才希伯来人施加于他身上的所有暴行,都被他完整复制了下来,然后以不差分毫的动作,一下一下干净利落地回赠到了那名希伯来人的身上。

观众逐渐分成了两派。一派依旧在为希伯来人,以及自己押在希伯来人身上那笔数目巨大的金子呐喊个不停。而另一部分人,却开始情不自禁为这名越打越酣畅的面具人喝彩起来。

他的动作实在是太漂亮,虽然不像中国武术那么一招一式都有具体的含义和出处,但实用的价值和美观的程度,却是一样的。那流转于台中央,无论怎么攻击都缠着希伯来人左手不放的身形,令人不由自主地会联想到一头疾速的猎豹,一只飞旋的猛禽,一只若隐若现的鬼魅……

纯粹的,自然而野性的妩魅。

展琳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想到‘妩魅’这个词,只是此刻绽现在那面具人身上的魅,真的是美丽到让人惊心动魄。如果不是路玛在一旁阴阳怪气的笑脸,展琳或许也要控制不住地随人群一起大声喝彩了。

那家伙此时懒懒倚在绳索上,拈发静静望着台中央那两人激烈的动作,而美丽的脸庞上,却已没了刚才兴奋的红晕和粗鲁的快乐。琥珀色的眸子是温文的,一如往常般和煦而明朗。

“琳,可失望?”当面具人修挺的身影以刚出现时那种踞傲的姿态,伴着四周如雷喝彩声从倒地不起的希伯来人身侧绕下竞技台时,路玛淡淡的声音,在展琳耳边轻轻响起。

展琳一愣,随即,摇了摇头:“很精彩。”

“当然精彩,”微笑,揽着她的肩,路玛带她从兴奋不已的人群间朝外挤去:“你在看凯姆·特第一勇士的即兴表演。这表演,并不多见。”

“凯姆·特第一勇士?”

“对,凯姆·特第一勇士。”快乐又带着那么一点古怪的笑容再次在他脸上绽开,虽然力排众力朝外挤的路上不停惹来别人粗鲁的咒骂和推搡,他还是很高兴的样子。直到好不容易挤出人群,站在竞技场大门外,他停下脚步微微喘息。而那双明亮的眸子,在低垂下来望向展琳的时候,悄然一闪:“想不想见见我们凯姆·特第一的勇士,小妞?”

展琳怔了怔。随即想起那人矫健的身手和后半场令人恐惧的爆发力,她悄悄咽了下唾沫:“想。”

“那么,”把手一招,路玛径自朝着前方大步走去:“趁他还没走,跟我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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沿竞技场高大的围墙左走,拐个弯后是条相对而言比较安静的长街。因为它通往贝特神庙,而最近人们多数集中涌去了哈比或者拉神的庙里祈祷祭祀,故而一些不属于主要祭祀范围的神庙,以及它周围的路面相对清冷许多。

硬皮制的鞋子踩在石板路面上,发出踢踢嗒嗒清脆的响声,这声音很熟悉。展琳忍不住想起小时候所住的那条小巷子,一到夏天,便总是挤满了这样零零碎碎的脆音。

街旁有个蓄水池,依路而凿的蓄、排水系统经由它延伸各处,雕工精美的石像,从口中朝池内缓缓流淌出清澈的甘露。而不远处一道身影带着微微的懒散,正由迎面的方向,朝水池慢慢走近。

不用很费劲,展琳远远便认出了这个边走边将身上破碎的衣服扯落于地的修长人影,正是竞技场上力挫希伯来人,以一副青铜面具掩盖自己真实面目的男子。没了竞技台上的踞傲和嚣张,□□着上身坐在石槽上轻轻抚摸着脸上面具的他,显得有些疲惫和漫不经心。

“嗒!”脚下一颗碎石子被鞋子一踏,打着滚儿弹到了面具人的脚下。他抬头朝展琳和路玛走来的方向看了一眼,继而,抬手将牢牢箍在额上的方巾用力扯下。

一头锦缎般的乌黑色发丝顷刻间水泻而下,失去方巾的束缚,扬扬洒洒散落到他的肩头。

慵懒而美丽,并且,似乎还相当的眼熟……

迟疑了一下,展琳忍不住停下脚步,悄悄朝路码看去。却见他已头也不回走到那人面前,微笑着,单膝跪下:“王。”

展琳的心脏‘咯噔’一下。

正下意识想离开,却在一阵极细的爆裂声过后,眼见着那泛着青色光芒的面具,沿着一丝细缝在那人手中‘啪!’的一声断开,整齐分成两瓣。

“很犀利的拳头呢……”面具下一双幽深如海的眸子,抬起的刹那,对着展琳微微弯成两道新月:“看够了没,我的书吏大人。”

展琳很后悔。

为什么会一时好奇跟着路码颠颠跑来看什么凯姆·特第一勇士?为什么打败连胜五十场的希伯来人的凯姆·特第一勇士,居然会是那个此刻本应该待在深宫里,总是喜欢用老狐狸一样的眼光看人的法老王奥拉西斯??虽然这次渎职出宫她完全是故意做给他看的,但这种地方这种情况下撞见他,还是无可避免地让她不知所措。

嘴巴动了动,懊恼地瞪了眼一旁幸灾乐祸看着自己的路码,她闭口沉默。

奥拉西斯倒也并不为然,掬起一捧水洗净额头被面具断口刮出的血迹,随后站起身,朝路玛看了一眼:“那个希伯来人,你看见了。”

“是。”

“我要知道他的来历。”

“是!”话音刚落,路玛一转身,朝着竞技场的方向迅速离去。而奥拉西斯则俯下了身,也不理会站在一旁的展琳,仔仔细细用水冲起了自己在同希伯来人较量中被打得淤肿的手臂。

展琳不动声色朝后退了一步。一群小孩子尖叫着从他俩身旁跑过,回荡在空气中久久散不去的嬉闹,有效掩盖了她的脚步声。

奥拉西斯依旧很仔细地冲着手腕,那青肿的色泽,逐渐在冷水冲刷下显出一层淡淡的紫来。

展琳见状,又朝后挪了一步。

刚想就这样不声不响转身离开,却不料冷不丁被奥拉西斯直起身,望着自己手臂自言自语般的低语滞住步伐:“你的手怎样了。”

她微微一愣,看着自己贴在身侧那条如果不仔细看,基本看不出异状的右臂,抿了抿唇:“很好。”

“我看看。”甩着湿漉漉的双手走到展琳身旁,没等她对自己的话反应过来,奥拉西斯的手已经一把将她的右臂抓住,轻轻提了起来。

唇角微微一阵抽搐。试图将手抽回,却因为肘部的错位,一时用不出多少力气。于是展琳索性一动不动,任他将自己的手臂拽在掌心。

这是在替被希伯来人打得半死的那个男人挡了一下攻击后,就此造成的。她当时非常惊愕,当特警那么久,这还是头一回碰上一拳就能把她手打折的对手。

“你以为自己带着盾牌?”修长冰冷的指在展琳暗红微肿的肌肤上掠过,奥拉西斯淡淡的眸子里,读不出任何表情。

展琳忽然感到有些不安。

他离得很近,近到展琳能清晰感觉到他起伏的鼻息,在自己臂上扫出的那丝浅浅凉意。她忽然发觉……自己脸上的温度有些控制不住地向上攀高……

为了掩饰自己的局促,展琳不以为然地别过头,口中发出一声低哼:“他的拳,不过如此。”

“呵……不过如此。”嘴角轻扬,伴着‘咔!’的一声脆响,展琳整个人一颤,继而,一声惊叫脱口而出:

“啊!”

猛地将自己的手抽回,展琳睁大双眼,忿然瞪着那因自己失态而轻笑出声的法老王:“喂!你!!”

“手好了。”似乎根本没留意到她涨红恼怒的脸色,奥拉西斯转过身,朝着前方爬满葡萄藤的凉亭缓缓踱去。

“为什么不和我说一声!这么突然一下很痛啊!”

“哦,我以为你不怕疼。”

“你……”话音未落,展琳后半截话蓦地被喉咙给卡住了,因着前方好端端走着的那道挺拔身影,微微一晃后,突然往地上俯了下去:“奥……王?”

听到展琳匆匆奔来的脚步声,奥拉西斯抬起手,朝身后轻轻一摆:“没事……”

没事突然蹲地上干什么,系鞋带还是看蚂蚁?而且,连说话声都一时高不起来的样子。因此展琳没有理会他的阻止,几步走到他身边:“怎么了?”

然后她一下子惊呆了。奥拉西斯刚才还神采飞扬的脸此刻一丝血色都没了,苍白得简直像个鬼,而搭在他肩膀上的指尖传达给她的感觉,竟是不可思议的冰冷!

炎炎夏日,他竟像是刚从冰库里出来的一般!

“你怎么了?”无暇顾及所谓的阶级和礼仪,展琳蹲下身抓住他的肩膀,仔细凝视着他微微充血的眼:“很不舒服吗?”

“我没事……”摇头,奥拉西斯有些低弱的嗓音隐着丝几乎不为人所察觉的颤抖。突然,他一把推开展琳,低下头从嘴里爆发出一阵剧烈的干呕:“呕……”

展琳意识到事情有些严重了,霍地起身,用手在他背上轻轻顺了顺:“等着,我去找人。”

说罢,刚要转身,却不料手腕被一把用力抓住:“别!”

“可是……”

“不要让任何人知道。”抬起头,奥拉西斯静静望着展琳:“我没事。”

他的话语已经因身体的颤抖而有些含糊不清,只是那漆黑色的眸子里闪烁着的光,依旧坚定而执着地流动着某种不为人所抗拒的东西。

展琳愣了愣。

片刻,似乎明白了什么,她重新蹲下身,轻轻叹了口气:“好吧,告诉我该怎么做。”

“扶我进凉亭……”声音变得更弱,当他整个上身脱力般靠倒在展琳身上时,那嗓音已如蚊吟般低弱:“让我坐会儿……”

扶奥拉西斯走进凉亭的时候,展琳的牙关有点忍不住地在轻轻发抖,他的身体冷得像块冰,或者说……像一条紧缠在自己身体上的,没有体温的蛇。

她真的很想知道,这几分钟前还那么健康的一个人,怎么突然会出现这种奇怪的症状。

凉亭里很舒适,因为有浓密的葡萄叶一串串覆盖着,里面的人看得见外头,外头的人轻易看不到里面。而且,整个亭子里还漫溢着外面所没有的清凉,以及一股淡淡的葡萄香。

这样,即使有官员或士兵经过,也不会发现突然发病中的奥拉西斯。这是他所希望的,虽然展琳并不太明白这是为什么,但,基本可以理解。

这高傲冷俊在旁人眼中神圣得不可一世的年轻法老,他此时孩子般伏在自己胸前微微颤抖着的虚弱样子,怎肯轻易让人看见。

“奥拉西斯,”垂着双手,展琳有些僵硬地一动不动任他抱着自己。眼看着日头一点一点偏西,街头也因着行人各自散去而显得异样安静,她思忖了半晌,终于忍不住踌躇着开口:“是不是被那个希伯来人打伤后的伤口恶化了?”

奥拉西斯一动不动,整个脸埋在她的胸前,仿佛一具凝固的冰雕。也不知道究竟把她的话听进去了没有。

展琳轻轻牵了牵唇角:“说出来可能你会生气,你以为自己总是很平静的样子,就代表自己不会随便发火了?说我的眼睛容易泄露我的心,你,又何尝不是。奥拉西斯,如果真是因为伤口恶化,我不想再帮你继续顾全你的颜面了。”

他没有回答,也不动弹。

真倔啊,生命重要,还是面子更加重要?苦笑,展琳推了推他:“我是说真的,我得去找人来看看,你这样子不行。”

奥拉西斯仍然一动不动,甚至连微弱的呼吸,都几乎感觉不到。

展琳一怔:“奥拉西斯?”低头贴近他的耳侧,她轻轻叫着,抬手,推了推他的肩膀。

奥拉西斯的头颅随着她的动作晃了晃,依然不动。

心里忽然一慌。坐直身体,展琳用力把他的上身抱起来:“奥拉西斯?醒醒,奥拉西斯?!”

还是一动不动。

盯着他毫无血色的肌肤,展琳的手指迅速转冷。一种强烈的念头在逐渐将她的思维占领——这躺在她怀中动也不动的身躯……简直像具失去了灵魂的尸体!

“我去找人!”话音未落,她抱在奥拉西斯腰际的手,陡然间一冷。

一双冰冷却极有力的手,将她的腕给牢牢钳制住了,仿佛一双冰冷的铁铐。

“奥……”

“我只想好好休息一会儿,”低沉的话音,悠然从奥拉西斯那低垂的头颅下传出,同他双手一样的冰冷:“女人,你的话真多……”随着那缓慢清晰的话语一字一句砸进展琳的耳膜,他的头,从她胸前慢慢抬了起来:“吵……”

展琳惊呆了,完全忘了将手从对方的钳制下抽出,只是下意识地,将身体往后挪去:“你……”

她看到一双眼睛,一双在昏暗的凉亭内,闪烁出磷火般光芒的蔚蓝色眼睛!

那眼睛意识到展琳震惊的目光,轻轻一眨,继而,笑了。

在展琳还没从眼前诡异的景象中缓和过来的时候,奥拉西斯因眼球的色彩而流动出一层妖冶的脸庞,蓦然移到了她的面前:“这地方不错,女人……”

“奥……奥……”

“呵……你怕我?”淡淡的气息随呼吸轻喷在展琳的脸上,他愉悦的笑容显得相当陌生,陌生得仿佛……他根本不是那个展琳所熟悉并为之头痛的,年轻高傲的法老王奥拉西斯。

他是谁,谁是他……机械地随着他的动作转动自己的眼睛,展琳的大脑里一片空白。

“谁是我,我是谁……”轻轻叹了口气,蛇一般的目光深深钻入她紧缩的瞳孔,奥拉西斯仿佛洞察了她的心思般,用他低沉优雅的嗓音,一字一句在她耳边低吟:“女人,我饿了……”

话音刚落,他冰冷薄削的唇,已用力覆盖在了展琳惊诧得微微开启的口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