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脚落地,厚软的橡胶鞋底吸收了所有的力道,与大理石地面撞击的一瞬,无声无息。
攀在后背上帽兜里的阿努始终一声不吭。即使展琳借助阴影和障碍巧妙避开守卫,穿梭于通往眼前这座巨大宫殿的三层铜门时,那忽上忽下的举动,也没让这小东西有任何惊乍。
不得不承认,这只小小的动物真的具有种特别的灵性,在某些不经意的时候。
记得曾在古埃及的神话中看到过一个关于攻克底比斯七层城门的故事,看的时候是一翻而过,并且觉得有点好笑和不可思议。七层城门,一个城统共才多大?
而今神话里的场景真的出现在了眼前,那层层关卡和防御设施,才令展琳不得不去叹服这些古代富人对于自身安全的严谨。如果不是经过严格的训练,没有跟丢那群严肃沉默的僧侣团,也必然会对那些沉重的大门摇头叹息。
人真的是种太过聪明和谨慎的动物,无论相差了多少个世纪。
借助一尊雕塑的掩护,她在眼下这座大得显得有些空旷的宫殿里头站了差不多有半小时的时间。
说是宫殿,事实上她自己也不知道该对它作怎样的定位。它很大,几乎有半个操场那么大,拱起的天顶差不多有五六层楼这么高,被一些怪异的符号和塑像所装点。它很华丽,触目所及一片金光,含金量多高不晓得,但近在咫尺那道墙,那尊塑像告诉展琳,它们全是镀了金粉的,真金。
但不论怎样庞大和奢华,它都不像是个居住的地方。两米多高熊熊燃烧的火柱跳跃在一尊面色庄严的神像面前,随火光溢满整个大殿的浓郁熏香味令到这个地方与其说是宫殿,不如说是庙堂更为合适。
那长得和曾是自己手下疑犯黎优家里出现的男子很像的人,在进入这大殿之前就被一名高大的黑人祭祀抱下了软榻,继而小心放入一张木制的轮椅。这让展琳很吃惊,因为她清楚记得那个在黎优家的男子健步如飞的样子,而这个和他长得一模一样的男人,不但连行走的能力都没有,那一下软榻后松懈下来的神情,苍白虚弱得和个病入膏肓的人几乎没有什么两样。
直到又一发现映入她的眼帘,她开始相信,自己肯定是认错人了。
本来嘛,穿越时空这样荒诞的事件,有她一人经历已经算是中了特特特等奖了。哪有那可能人人都这样穿来穿去,这么方便穿越时空,整个世界还不早就乱了套了。
两个人你是你,他是他,绝对不会那么凑巧是同一个人。一个健健康□□龙活虎,一个身体赢弱自腰部以下瘫痪不说,连眼睛,都是盲的。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是一个人。
失望。那种他乡遇故知的狂喜散尽之后,紧跟而来的岂止是失落,更多的,是一种挥也挥不去的……空荡荡的疲倦。
人影晃动,悉悉琐琐的衣料摩擦声和逐渐远去的脚步声告诉展琳,那些安静恭顺一如最忠实仆从的祭祀们总算离开了。
打从一进来就来来去去忙个不停,光顾着掩藏自己的展琳一直不晓得他们究竟在干些什么。也很少听到他们开口,偶而发出几个音节,根本就是听都没有听到过的字眼。
直到沉重的大门伴随最后一个脚步离开发出砰然闷响,展琳只觉得那一声沉闷的撞击简直是砸在自己心口上的。离开就离开吧,门关得那么紧不知道干啥。现在可好,要离开就得开那扇至少有十厘米厚的铜板门,要开门势必发出声音,发出的声音势必会在这样安静空旷得歌剧院似的鬼地方扩散出最高音量……这不是存心给自个儿找麻烦来。
思忖着,从石像后头探出半个头,她朝大殿深处张望了一眼。
那病弱的男子还在。静静坐在正前方神像下的火盆边,那些忽明忽暗的火光映红了石像,却映红不了他苍白瘦削的脸。一动不动地坐着,如果不是发丝因火焰的气流在风中微微拂动,几乎让人错觉他亦化成了那四周冷冷雕塑的一份子。
在他眼皮子底下离开还是没什么问题的,只是出了门后,只怕会有不少麻烦。想着,展琳紧了紧自己的衣服,反手拍拍阿努的脑袋,她直起身,朝右前方那扇紧闭着的大门快而静地走去。
“谁。”突然而来的声音,若不是在这样安静得让人屏息的地方,也许感觉上会非常的优雅和好听。却在冷不丁间,让已离门只差几步远,满心琢磨着怎样应对外头即将到来的麻烦的展琳,狠狠吃了一惊!
她自认自己行动已经够轻和小心了,和穿梭于屋脊间的猫科动物有得一拼。却竟然会被发现,并且,对方还是个腿不能行,一脸病容的瞎子。
也许,只是个意外巧合而已。
故意忽略那人的问话,展琳加快了步子朝大门跑去。
“αβλδμζηθοξνο。”那人再度开口,声音不怎么高,亦很平静。虽然不知道他在说什么,但肯定不是发现入侵者后那种惊恐的语气。安静而沉稳的话音。倒让展琳一时间,不由自主停下了碰触到门把的双手。
没有回头,她一动不动站在原地,等待着那人继续开口,也同时感觉着空气里那人散发的情绪。
空气很平和。即使在这样不声不响僵持了数秒钟之后,远远端坐于身后的那名男子气息依旧是安静沉稳的,稳得倒让展琳忍不住开始有些沉不住起来。
蓦地回头,她干脆直直对上那双虽然面对着自己,却空洞得凝聚不起一丝焦点的眸子。
然后她忽然后悔了。
那眸子太美,却也因此,而空洞得如同太空里莫测的黑洞般幽深,诡异。即使离得那么远,展琳竟也感觉一阵冰冷的寒意,由眼睛,直透到自己的心底。
“过来。”就这样沉默互相对峙着沉默了许久,那男子忽然抬起手,对着她的方向招了招。
迟疑片刻,展琳抿着唇朝他走了过去。不是因为她听话,只因为她看到他唇角轻扬后,在那苍白的脸庞绽出一丝细微的弧度。如果这弧度称做为微笑,那么这微笑的名字叫——你在害怕。
于是展琳走了过去,不但过去,还离他很近。几步上了石阶,面对着他,几乎只差一步之遥的距离。
那弧度在他脸上漾得更深了些,虽然他苍白的脸看上去依旧冰冷,空洞的眸子却似乎因那弧度柔和了不少:“感觉……你让我想起一个人。”
“我……”展琳想说些什么,可是语言障碍再次成了她最最懊恼的麻烦,没有办法,只能继续沉默。
那男子眼神轻轻一闪。张开手,对着她脸庞方向:“可以吗。”
展琳微微一愣。随即明白了他的意思,犹豫片刻,俯下了自己的身子。
冰冷的指触到自己脸庞的时候,展琳一个激灵。
这个人的手好冷啊,没有温度般的冷。想着,不由自主看向他安静的眼睛,却出其不意地撞见一丝浅浅的暖意,透过阻挡了那双眸子灵动光泽的虹膜,在这男子雕像般美丽却无温的脸上悄然溢出。
他笑了……一种发自内心的,快乐的微笑。
然后,她听见他用柔和的嗓音,低低吐出那几个轻快的字眼:“又见面了,展琳警官。”
中文,标准得不能再标准的中文。
瞪大双眼,当时当地的展琳很不幸地忘记了该怎样才能合上自己的嘴巴。
“真……真的是你……”好半天,展琳才意识到是自己在说话,同样用的是中文,而不是任何一种让自己烦恼得恨不得撞墙的陌生语言:“真的是你吗,黎优的……”
眼中的温暖忽然消失了,在听到‘黎优’这两个字的时候,他垂下头,淡淡一笑:“是,是我。”
“你怎么会在这里?!你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谁把你弄成这样的?!你的眼睛……”忘乎所以地抓住他的手,展琳憋了那么些天终于能畅快发泄出来的嘴巴控制不住地往外一叠声轰炸出她的疑惑。
直到对方空洞的眸子在她询问中变得越来越黯,她这才意识到——自己失态了:“对不起……我……”
“没关系,你来了,那就好。”
他微笑的神情看上去重新快乐起来,却又不知为什么,似乎隐藏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古怪,让展琳隐隐有些不安的古怪:“什么?好什么?”
没有回答,他只是低头轻轻揉着自己被展琳激动下握得发红的手腕。
“对了,你到底是怎么到这里来的,你……对了你叫什么?”
“俄塞利斯。”
“俄塞利斯?呵……和这鬼地方还真配,他们给你起的名字?你到这地方多久了,是不是从28楼跳下去那天就……”话音突然停住,因为展琳意识到自己又过于激动了。问得这么快,根本给不了别人开口的机会,以至俄塞利斯只能一味微笑着,在自己滔滔不绝的话语中沉默:“那个……你一个一个回答吧,俄塞利斯,抱歉我实在太激动了,你要知道,从清醒过来发现自己在这么一个鬼地方之后,我快被满脑子的问题和满嘴巴问不出的话给逼疯了。你呢,你是不是也这样?”
停下话语,展琳蹲下身子满心希望地看着他,等这个和自己一样倒霉的人倒出他在这里的经历和苦水。
却不料,等来的却是一成不变的安静和沉稳,甚至,还带着那么一点点的歉疚:“我?我是属于这里的,琳。”
“你在说什么……”
“生于斯,长于斯,我属于这个地方,这里是我的故乡。”
“埃及,我知道,埃及是你的……”
“琳,我是说,和你不一样,这个时代,这个空间,我属于这里。”
“俄塞利斯我想你是不是有点……我是说……”
“我很清醒,好好看着我,我说的都是实话。”
“你开什么玩笑!”霍地站起身,展琳后退半步侧着头仔细望着他:“什么叫和我不同!什么叫你属于这里!那我在21世纪看到的你又是谁!现在的你又为什么会认识我!”
“琳,不要激动。”
“我还没发疯已经算是很理智了!!回答我!照你那样说的,那么21世纪的你是谁,现在的你,又到底是谁?!”
静。当展琳发泄般的怒吼声在大殿里震荡出一串共鸣过后,门外不久响起一阵喧哗和凌乱的脚步声。片刻后有人敲起了门,很急,几乎有种随时会破门而入的感觉。
在展琳抓着他衣襟的手上轻轻拍了拍,俄塞利斯抬头对着门口说了句什么。
门外的喧哗和脚步声随即静止,不到片刻,分散远去。而展琳,亦在这一番沉默过后稍稍恢复了些冷静:“对不起……最近情绪不太容易控制。”
“我明白。”
“我现在脑子里很乱。”
“我知道。”
“俄塞利斯我想你是和我一样……”
“不是,琳,真的不是。”
“那我怎么可能会在21世纪碰到你,难道同一个人可以同时存在于两个不同的时空?!”
“不是同时。”
“什么……”
“正如你现在在这里,那么离开这里3000多年的21世纪你的国家你的城市里,就不再有你的存在。”
“怎么可能,俄塞利斯这怎么可能?!人怎么能够穿越时空,怎么可能办到,不可能……不可能……”
“你现在在这里,那就是可能。”
“你可不可以不要那么冷静。”
“对不起……”
“够了俄塞利斯,够了,老说对不起有屁用。”苦笑着摇摇头,展琳一屁股坐到地上,抬头斜睨着俄塞利斯那双安静的眸子,轻轻拉扯自己那头有些凌乱的暗红色短发:“好吧,别的先别管,我问你,你是怎么办到的。我的意思是如果这里才是属于你的地方,那么你是怎么来到21世纪,而来的目的又是什么。”
“警察的本色。”微笑,他捻起一缕发,揉在掌心慢不经心地玩弄:“但这事说来话长,而因为某些原因,我暂时又不得不拒绝回答你这个问题。”
“这不公平,俄塞利斯,你知道我的意思,从我的时空落到这里,用唯心主义的说法来讲,冥冥中,一种不知名的力量左右了我的命运。”
“是的。”
“这感觉很不好,你明白吗,命运被人玩弄的感觉,很不爽。”
“我知道……”
“所以俄塞利斯,我要回去。”
“回去?”
“是的,我想如果……”抿了抿唇,掂量着自己的话,她一眨不眨看着俄塞利斯的眼睛:“如果你知道那个方式的话。我是说,既然你可以去21世纪,那么……”
“抱歉,”轻轻打断展琳的话音,手指下意识触到自己脖颈上那根没了链坠的金色项圈,他微微挤出一丝苦笑:“如果你想要知道回去的方式,我只有抱歉……”
“可你能去21世纪!”
“那是过去。没有天狼之眼,除了神,现在没人可以让你回去!”
“天狼之眼……什么东西……”
“天狼之眼……”轻抚着脖子上的项圈,他薄削的嘴唇中溢出的那一种声音,不知道是感慨,还是叹息:“你刚才说你清醒后发现来到了这里,那么清醒前,你曾发生过什么事。”
“博物馆来了批相当珍贵的古埃及文物,我们连夜赶去看守,没想到……后来遇到了一伙武装歹徒的袭击……”说到这里,展琳有些懊恼揉了揉自己的头发:“一时大意,我被人砸昏了,等醒过来的时候就……”
“知道他们为什么来袭击博物馆吗。”
“除了古埃及的国宝,我想不出别的理由。”
“近似了,事实上他们的目的只有一个——天狼之眼。”
“那到底是个什么东西?清单里根本没有什么天狼之眼!”
俄塞利斯笑了,淡淡的,却有效抑制了展琳又逐渐开始激动起来的情绪:“是的,清单里没有。但是,不等于那批国宝里没有。”
“说得是,但他们要它干什么,我回21世纪又跟它有什么关系。”
“我用它来到你们的时代,琳,它是一块能够打开时间之门的神石。”
展琳的目光一闪:“那么……”
“你如果要回21世纪,除非有天狼之眼。”
“那么……”展琳满怀希望地看着俄塞利斯的手指,仿佛那抚摩着项圈的指尖,随时随地能变出一块天狼之眼来。
“可我没有天狼之眼……”手指松开,项圈在火光的映射下勾勒出一圈绚丽的光泽。
“可你曾经用它去过21世纪。”
“那是曾经,现在它消失了。”
“那么……”
“我很抱歉……”
“……”
“琳?”
“……”
“琳你还好吧……”
“……”
“琳?”
“……”
“说话啊琳,你怎么了??”
“俄塞利斯……”
“什么?”
“给我点吃的。”
******
大半夜的能在几分钟里搬出一堆烤肉果饼来已算是不容易,何况那只皮焦肉嫩的全鸭一眼看上去就是新鲜出炉,而不是回炉的冷食。对此俄塞利斯的解释是因为他胃口不好,经常会忘了吃东西,所以这里备有一个小厨房每天不分昼夜熬制食物,以备他有胃口时能随时吃到最新鲜的东西。而这个为他提供不分昼夜膳食服务的地方,他叫它卡纳克。
在听到那三个字的时候展琳喉咙里哽了一阵,随后继续低头大嚼,和蹲在一边整个脑袋都埋进奶酪瓮里的阿努一个吃相。
她真的饿惨了,也郁闷惨了,惨到除了大嚼食物,不想再为旁的事费心惊乍。
吃东西时俄塞利斯由始至终没开过口,只是静静坐在一旁,偶然因为阿努爬来爬去踢翻酒杯盆子发出清脆的声响,吸引他朝那个方向发上一会儿怔,然后若有所思地用指尖在扶手上轻轻划圈。一下一下,缓慢而无规律。
展琳猜他也许是讨厌狗的,因为在阿努从她背上跳下来发出第一声吠叫的时候,他的脸色有那么瞬间,显得颇为难看。
“你打算以后怎么办。”吃饱喝足后,那些年轻的光头小祭司们心有灵犀般从外头鱼贯而入,把桌子上的杯盘迅速撤去。而俄塞利斯亦在此时再次开口,打破了长达几十分钟的沉默。
“以后……不知道,”把阿努揣进自己帽兜,展琳走到俄塞利斯身边盘腿坐到地上,看着那些祭祀们忙忙碌碌的身影,鼻子里发出一声低哼:“我想我还是会继续寻找回21世纪的办法。”
“我说过,除了神助,没有任何能让你回去的办法和途径。”
“俄塞利斯,我相信这世界有因就有果。所以说,既然能够来到这里,就没道理回不去。”
“呵……”
“别笑,你能不能帮我。”
“帮你什么?”
“我需要一个暂住的地方,一份暂时能在这里养活自己的工作,还有……语言。”
“语言?”眉峰轻挑:“你是说……”
“这里能和我交流的人只有你,所以能教我本地语言的也只有你了,就是这样。”
“似乎没理由拒绝。”
“当然。”
“好。”沉吟片刻,俄塞利斯抬起头:“明天开始每天晚饭后来这里,我教你语言,至于住的地方和工作……”不知道是不是种错觉,在他这一顿间,展琳似乎从他脸上读出一丝奇特的笑:“你今天暂时睡在这里,明天我自然会替你安排。”
“俄塞利斯你在笑什么。”那笑容不太让人放心的样子……
“很晚了,去休息吧。”扬手轻轻一拍,门外立刻走进一名祭司,来到展琳身边,恭恭敬敬垂手而立。
“等等,我还不累。”
笑容在嘴角边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抹疲倦的苍白:“你不累,我累……”
“……”语塞。
真的没想到在这种不可思议的地方会碰到认识的人,并且他还是属于这个时代,有着显赫身份和地位的人。的确可以说是种柳暗花明吧,算不算是老天在狠狠耍了自己一把之后的良心发现呢,虽然这个人也同时是一句话断了自己回去可能性的人。
不过总算……头一个夜晚,展琳入睡前没有感到自己是孤立无援的。
虫子在窗外哼着有气无力的歌,嗅着身旁三千年前的气息,想着21世纪的电脑和唱机。短暂的新鲜过后会在这鬼地方郁闷死的,她相信。不过目前大脑皮层还处于兴奋状态,看着窗外闪烁的星辰,她一时半会儿进入不了睡眠状态,虽然身体是疲惫的。
卡纳克神庙是古埃及最庞大的神庙,记得光是主殿就占地5000平方米,也难怪跟进来的时候没办法记清退回去的路。千回百转的长廊布列着僧侣们日常的居所,每一条都让人感觉这是在穿越老西门冗长的街道,这样的长廊大约穿过约摸五六条之后才到达展琳被安排休息的房间,推开门的一瞬,她已经走得混身冒汗。
以至现在身上粘粘的,从头发到脚趾。
多久没洗过澡了?虽然她一直在回避这个问题,也找了许多诸如条件太差等等原因来说服自己去别考虑这种对生存无多大关系的问题。不过一旦人安定下来,出于一个女性的本能,不由自主地就因着身上的不爽劲往那念头上转了。
她想起跟俄塞利斯进卡纳克时一路上曾见过一个池子,隐在一处庞大的殿堂内,月光里闪烁着一鸿碧光。根据脑子里的印象,那个池子离她房间并不算远。
心动不如行动了。
记得在书里看到过,卡纳克神庙里有个痴心的法老为他爱妃专门修造的泳池,记录片中亦播放过,不过因为岁月的摧残周围的殿堂墙壁早已消失不见,庙内的私人泳池几千年后褪去奢华,原始而□□地作为卡纳克一景呈现于世人眼前。
真正的版本,也只有付出时代交换的代价,才能得以一见。泡在瓷砖铺设,被精美雕塑所装点得美伦美奂的泳池内,展琳望着头顶绚丽的天顶轻轻叹息。
有架摄象机该多好……看过眼前的这一切,再回到21世纪那些辉煌的残骸面前,只怕历史爱好者们都会痛哭吧,连自己这个整天与枪械和犯罪为伍的人,都不免觉得心酸……
低头朝池子里一沉,她整个人鱼一般滑入水中央。
和预料中一样,这地方虽然是法老和他老婆玩乐的地方,但他们不来的时候却也是整个卡纳克守备最松懈的地方,没谁会特意拨出人手来看管一个池塘的,何况这寺庙那么大,需要看管的地方那么多。而更不会有人会有那种闲心在后半夜跑来游泳,何况堂堂法老。
所以展琳在池子里洗澡洗得很放心,也很开心。
许是经过白天阳光的洗涤,夜晚从石狮子口里流淌出来的清泉有着淡淡的温度,淋在身上就仿佛与肌肤最细腻的接触。有钱人还真的是很会享受的,即使在现有条件最局限的情况下。
抹一把脸,展琳心满意足地从水里冒出头,朝自己放衣服的地方游去。洗干净了就快点闪人,贪心容易引来不必要的麻烦,虽然此时离天亮还早得很。
可就在离泳池边缘不到十米远的距离,她蓦地停住了。水流伴着她动作的停滞而缓和了流速,月光下,如同一块微微晃动的赭哩。
她看到一道清晰的黑影,倚着石柱立在泳池旁边,手里拽着她那件小巧的迷彩背心。
脑子轰的一声炸开了。那黑影背后静静伫立着十多条魁梧精壮的身影,手中执着刀剑,折射出的寒光闪烁得让人晃眼。这么多人,什么时候进来的?这样无声无息看自己在池子里折腾了到底有多少时间?而作为一个受过严格训练的特警人员竟然在此之前连一点点感觉都没有……该——死——的——
瞪大双眼,望着那拎着自己衣服一步步走进月光、走近自己的身影,展琳一时呆住了。
“你?”颇为耳熟的声音。随着那身影在月光下清晰地显现,展琳看到了一张吃惊度不亚于自己的脸庞。
她突然有种沉下水逃走的冲动。
怎么世界上会有那么巧的事情?!傍晚刚刚第二次撞到这个人,没想到同一天午夜会在这个地方,以这样尴尬的方式再次见面?!活见鬼了!真是活见鬼了!
眼前这个披散着一头黑墨般长发,用古怪表□□言又止瞪着自己的年轻男子,正是展琳初到古埃及,在纷乱的战场里送她剑的人,也就是那个傍晚时派人把老哈鲁发抓回来丢给她的男人。似乎同样惊讶于两人的再次见面,他捏着她的衣服看着她,一时竟无语。
直到身后侍卫提着武器朝展琳方向走去,他才直了直身子,抬手,回头冲他们低声说了几句。
那些人立刻退了出去,和来时一样,无声而迅速。只留有两名高大的黑人男子依旧伫立在他的身后,影子般固执地守侯于原地。
“你怎么会在这里。”不再理会身后的侍从,这名黑发男子眼中褪去了最初的惊讶,回过头重新望向展琳。美丽的眸子里淡淡的,说不清是种冷静,还是拿展琳的话来说,是种拽。
抬头朝他张了张嘴,展琳懊恼地闭上嘴巴,只是用眼睛死死盯着自己的衣服。
他明白得倒也快。看了看手中的衣服,嘴角轻轻一牵,抬手,将它朝展琳抛了过去。
伸手接住,展琳朝水里沉了沉,有些讪讪地对他说了声:“谢谢你……”
奇怪的神色再次在那男子脸上闪现,轻轻咳嗽了一声,他朝展琳深深瞥了一眼,转过身,带着两个随从一言不发地离开了,就如傍晚离开时一样高傲的姿态,拿展琳的话说——怎么就那么拽。
用最快的速度套上衣服,展琳确认外头没人后,也轻手轻脚溜了出去。心下发誓再也不上这鬼地方偷洗澡了,谁说这世上巧合太少?漠视巧合的代价,就是随时随地让你碰上你一心不想碰上的巧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