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似乎认识我?”
修祈朝她微微笑了笑,眼底暗藏几丝探究。
“感觉似曾相识,或许,是梦里见过。”
程安轻咳一声,硬着脖子,一本正经编着胡话,看起来倒是正常,话显得几分局促,有些像见着上来搭讪漂亮姑娘的登徒子。
方才她没意识到竟能在谷平城见到修祈,没收住自己的情绪。
修祈轻笑一声,不再多问,顺势抬手,将她相中的黄色大花朵摘了下来。
“夹竹桃有毒,玩赏片刻便算了。莫要入口,更莫要用带伤的地方触碰。”
他细细交代几句,递交给站在一边杵着稍稍发怔的程安。
“……”
程安忍不住将视线落在他身上片刻。
见他脸色一如既往,白皙过分,呼吸均匀平稳,周身瞧不出什么伤处,才安心似的松了口气。
她随即扬起唇角,抬手笑着收下夹竹桃。
“谢了。”
修祈虽为鬼王,可身上气息却一点没有鬼王该有的阴森血腥,干净温和得很。
他若混入人群中,寻常人根本无法想象,这么一个谦逊体贴的正人君子,竟然是坐拥鬼界十万里血地的鬼王。
“只是举手之劳。”
背靠阳光,修祈拱手道别,眉眼尽是温文儒雅:“那么,在下还有要事在身,先行一步。”
“嗯。”
程安出神时时喃喃应下,记忆却飘回初遇修祈那阵子时间。
当时她处处为人修、仙族追杀,走投无路进入鬼界,谁料却遭人诱骗被推入鬼窟深渊。
深渊里不止有厉鬼,还有各类散发着恶臭的妖鬼,群鬼缭绕,互相吞食,程安拼死从尸体堆里爬出来。
可重伤还未得到半点恢复,正好赶上尸王化形。
在她灵体处处残损,几近消散的绝望之际,探寻深渊的修祈正巧路过,一掌诛灭尸王。
他领着她一步一步蹚过那条漫长猩红的血河时,眉眼间也是带着这样随和儒雅的笑。
自那之后,她决定留在鬼界,为修祈效力,从此有了一处安身之处。
程安所有的尊严地位知识实力,归根结底,皆来源眼前这位青年鬼王。
无关风月,如此天大恩情,对程安而言,非赴汤蹈火不可报答,非死而后已不可偿还。
正在修祈转身离去之际,程安终于忍不住唤道:
“公子留步。”
刚迈出的脚顿住,修祈颔首转身,笑道:“可还有事?”
“不……没有。只不过有些好奇。”
程安收敛情绪,极自然地摆出一副从未见过他的模样,轻咳一声:
“看模样,你也是仙庙香客?倒是从前没有见过。”
她方才就觉得有些奇怪。
修祈堂堂一届鬼王,来谷平城司命星君庙做甚。
“姑娘自然未曾见过。”
修祈倒是耐心:“家距此有一段距离,听闻此地仙庙灵验,特来祈福。不过今夜到此地有些晚了,只好在此住下。”
是啊,酆都,可远了。
三千里以外的地方。
至于住下……她自然一点儿都不信。
若是司命星君知道他在此,怕是得吓得魂飞魄散才对。
程安见他不愿道出来意,也不戳穿他的话。
或许修祈给人感觉太过如沐春风,程安手里捏着夹竹桃鲜嫩的花瓣,心情无端好了不少。
她本欲同他一道走出花海。
谁料他却摇了摇头:“此处花开繁盛,外人看不清情景,你我同出一道,恐有损姑娘清誉,在下从另一侧出便是。”
“……”
程安心底不由得几分感叹。
老大做了至少上千年的鬼王,对凡人这些杂七杂八的事情竟比她还了如指掌。
能想到这一出,不知要比多少所谓的文人雅士来得正人君子。
虽说如此,但程安心底依旧有些可惜。
或许日后……再见故人,将是踏入鬼界之时。
他仿佛看出程安心思,再次拱手轻笑,缓缓道:“若是有缘,自会再次相见。”
他话莫名有种让人安定的力量,无端使程安放下心来。
也对,肯定能再见。
鬼界地盘她已全数混熟,修为足够时她自会前往鬼王殿,何必急于一时。
心中这般肯定,她手里捧着夹竹桃,朝他点点头,又弯起一点笑意,告别几句之后,从容走出夹竹桃丛。
夹竹桃一片烂漫粲然,遮住视线的花枝将尽,红玉替她拿着东西站在庙墙之下,原先领路的仙使不知所踪。
程安正想同她打招呼,不料有个瘦麻杆似的青年站在她对面。
……
这不是谢湛贴身小厮萧武吗?
程安唇畔方才扬起的弧度稍稍僵住。
果然,她即刻转过头,朝着仙庙门口看去,门前停着一匹极其眼熟,身披坚甲的纯白高大骏马。
那是,谢湛的战马……
程安只觉得头又疼了起来。
为什么每次她出门时,总是能遇着谢湛。
莫不是他百忙之中,还有那个闲工夫找人盯梢自己。
对了!
她眸色刹那间微颤。
她忽的想起来件极重要的事情……
雷劫前,传音镜那一边,修祈曾与谢湛对峙……
她暗暗皱眉。
一定是那日雷劫将她脑子劈坏了,这般重要的事,竟直到方才见到修祈,才从识海里翻腾出来。
也不能全赖程安
鬼界同仙界虽说明面上水火不容,掐得死去活来,可总体也勉强算个彼此相安无事。
仙门从不踏足酆都地界以内,妖鬼也同样未曾进入不周山之外。
数千年来,据说修祈同谢湛两人,连面都没见过,完全谈不上什么血海深仇。
谁知道那日,仙门毫无预兆地突然进攻鬼界,打他们了一个猝不及防。
她正沉沉思索这两人究竟有何恩怨时,突然听见头顶传来个低沉声音:
“注意脚下。”
“……”
程安闻声脚下一顿,面前不大不小,正卡着一块恰好能绊住她的石块。
“你怎么在这。”
她默默后退一步,抬眸瞧着谢湛,蹙眉。
“来提醒你莫要绊着。”谢湛慢悠悠道,凉凉道出两个字,“夫人。”
尽管知道他没什么情感,只是专程念出这两个字来恶心她,程安还是让他这一声夫人激起一层鸡皮疙瘩。
偏生当着红玉萧武面,她还真不好怼回。
她扯扯唇角:“想来今日军营很是无聊,竟让大公子专程跑来这十里外的地方提醒我。”
“不及夫人。”谢湛眼皮子未抬一下,“专程摘取毒花观赏。”
……
干你鸟事。
程安呵呵两声,捧着夹竹桃到面前,故意凑到跟前嗅了嗅,道:“这花是我摘的,赏也是我来赏。”与你无关。
后面那半句她未说出口,但纯澈眼底之下覆上的一层嫌弃之色,已经将她心情悉数暴露。
谢湛见状,步下银靴微微顿住,眉峰稍皱,随即又向厢房方向走去。
两人一路无言,到客房时,天色暗下,红玉同萧武告退守夜。
挺尴尬的一件事情发生了。
仙使知晓谢湛程安之间关系,仅安排了一间厢房。
“……”
程安揉了揉额角,倒没在怕,推开门便走进屋,借着天际余辉,将夹竹桃好好放在木桌上,取了火折子,点起一边的蜡烛。
仙庙不比谢府,烛火仅有一只灯芯,熏染得屋内一片昏暗。
谢湛后脚进门,立在门口,未曾入座,便看穿她的疑虑:“你想问什么。”
……
……
程安拿着火折子的手一顿,内心暗暗自我怀疑一瞬。
这谢湛怕不是还有什么读人心思的能力?
她绷着脸,坐在厢房内木椅上,直截了当道:“那我便问了,殿下如何看待鬼界?”
“鬼界?”
谢湛眯了眯眼:“从前的鬼界,还勉强算个干净地方。只是现在……呵。”
这一个呵字就很灵性。
不屑、轻蔑与杀气皆留在其中。
尽管知道鬼界不是个好地方,可让别人这么说自己家,尤其是让谢湛说,总是让人开心不起来。
程安皱眉,几分不虞:“曾经?现在怎么就不干净了?”
“血腥滥杀,自然不干净。”
谢湛缓缓入座,转口说起另一件事,“至于说它曾经干净,是因为原先妖鬼修行以日月精华为食,不需吸纳他人灵力,更无需吞噬生人灵魄。”
“……”
程安怔忡一瞬,心里微微一惊。
谢湛说得实在认真,她竟一时分不清这人是不是在诓她。
妖鬼修行,须得吞噬大量精血灵魂作底,这不仅是鬼界规矩,更是仙门常识。
连她,都曾吸食过生人精魂,以此提升修为。
只不过能保证,自己所杀之人,均是罪大恶极,该死之徒罢了。
“为何现在妖鬼修行又要靠人灵魄了?”程安皱皱眉,有些不解。
“因为一个人的出现。”
谢湛眸色渐深,直直望向她,视线平和,却暗藏浓郁的肃杀之气。
透过他的眼神,程安顷刻便明了他的意思。
“你是说,修……鬼王?”
她轻声道出他未说出口的那一个人,随即摇摇头,笃定道:
“绝非是他。”
她了解自家老大。
虽为鬼王,可修祈身上毫无鬼王的架子,不仅算不上残暴凶狠,对待下属乃至界中小鬼,甚至能算得上仁善二字。
有时有人对他出言不逊,或者其他行为冒犯于他,她见了都想一鞭子抽死,他本人却能轻笑一声不做在意。
比较典型的一个例子……就是那个酆都城守城门的李杵。
李杵就曾当着群鬼的面,说鬼王行事优柔寡断,处处退避仙界,没一点儿鬼界该有的血性,实力还也不咋地,整日就靠她程安和其他鬼将护着。
她当时在场,气不过差一点儿就和李杵干起来,最后还是修祈让她停的手。
这种事情多了,她愤然之中一直都很怀疑,修祈究竟是怎么稳稳坐在鬼王位置上这么多年的。
“怎么?你似乎认识鬼王?”
谢湛面无表情,十分不要脸地装作什么都不知道。
“也罢。”
“知人知面不知心,程安。”他抬眸凝着程安,漆黑眸底认真严肃,本想好好劝诫的话,到了嘴边变成了……
“好自为之。”
说完,他就后知后觉感到不太对。
……
其实,他刚刚想说的,是“识人要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