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晏行被送去廷尉府的当夜,李澜成忽染重病的消息便散布开去,宫门紧闭,连同?鄞都各处城门都戒严起来。
边境战事如箭在弦上,本就让所有人心头悬石,惴惴难安,李澜成又在此时避不见人,就连李沁阳前去求见也未曾得到召见,不免让人猜测纷纭。
鄞都春季多雨,自从春蒐后便总有春雨润物,如今阴云连绵了好几日,淅淅沥沥地早将整座城都浸在一片潮湿粘腻之中,如此刻诸人心境,难以开朗。
李沁阳又一次请求拜见李澜成未果,站在寝宫外久久不愿离去。
陆渊渟携臣工奏折而来,见那雨中倩影孑然站着,他快步上前,将奏折交于内侍转呈李澜成,劝说李沁阳道:“公主,春寒未去,保重身体。”
今日雨势细绵,飘在李沁阳眉发间,落满了细小的雨珠子,她长睫上亦有水珠,随她一垂眼便滚落下来,好似落泪?般,看得陆渊渟心间一沉。
他从侍者手中接过伞,尽数为李沁阳遮了雨,道:“我送公主回去吧。”
李沁阳无奈跟陆渊渟?块儿走在宫道上,望着飘飞的雨丝,忽然问道:“沂水大营那儿怎么样了?”
“依旧僵持着,但是在梁国的密探送来消息,梁王旧疾复发,太子晏游终日陪伴左右,战事或许有缓和的可能。”陆渊渟道。
“梁国宗室之争如此剧烈,若是让谢晏行回去了,他能比留在越国好吗?”
陆渊渟不想李沁阳会提出这样的问题,看着她不曾作答。
“他当了国婿反倒不及曾经只是质子时的日子,我不担心陆大哥你亏待他,就是觉得越、梁两国的事要压在他身上,实在有些不公平罢了。”李沁阳叹息着,她本就对谢晏行有着同?病相怜的情愫,后来两人一步步发展至今,也是她万万没想到的。
李沁阳没有直接开口让陆渊渟放自己去见谢晏行,可他又何尝不知这些日子里,李沁阳独自留在公主府里又多焦急忧愁,见不得夫君,看不得亲弟弟,如此孤立无援的时候还是只能一个人撑着。
或许他们任何人,都从来没能保护住彼此,哪怕是他陆渊渟,也只能远远看着。
陆渊渟正扶李沁阳上马车,?记春雷打了下?来,惊得李沁阳登时抓紧了他的手。
这是生平第?次,她这样紧地拉着他,甚至因为害怕往他身边靠了?些,让他听见她失措的?声低呼。
他看见李沁阳眼底的惊慌,在雷声响起的那一刻将她连日来的不安统统惊吓了出来,他情不自禁地往她身边靠近,嗅见她身上幽淡的香气,不愿轻易放手。
她清瘦了?些,如此靠得近了,他终于发现,她的眼睛里多了好些血丝,应该是近来没有休息好。
李沁阳未曾察觉陆渊渟眼底涌动的怜爱,登上马车对他道:“陆大哥,我走了。”
“公主……”他不舍得就这样让她离开,亦不想看她总是愁容满面,他想他或许能帮她一个忙。
马车很快到了廷尉府,李沁阳随陆渊渟快步到了关押谢晏行的廷狱,是在最里面的?间,收拾得还算干净。
听见脚步声,谢晏行以为是陆渊渟来看望自己,却没想到视线里出现了分?别多日的?道红衣丽影,那下巴变得尖瘦了?些,虽擦了胭脂,描了眉,总是看来有些怏怏的,不若过去丰神姝丽。
阴雨天的光线不好,廷狱内的烛火也不明亮,阴影重得?大半将她遮藏住,要不是一眼就认出了那双脉脉情深的眼睛,谢晏行是想不到会在此时此地见着李沁阳的。
终于见到了朝思暮想的少年,见他虽伤势还未完全恢复但身体无恙,李沁阳放了心。只是数日未见的思念如海潮?般太过汹涌,她快步走向谢晏行。
谢晏行亦立即迎了上来,将要与李沁阳相近时,?记雷声震得地面都在颤动,他见李沁阳吓得整个人摔了下?去,当即一个箭步,张开双手去将她托住,?把将她拉进怀里。
她的啜泣传入耳中,谢晏行?手按着她的脑袋贴在自己胸口,?手轻轻拍着她的背,刚要开口哄她,却听她带着哭腔说了?句:“谢晏行,我怕。”
怕的不是这雷声大作,惊扰心神,而是在孤立无援的境地里不断地消耗耐心和精力,陷入不知何时才能知晓结果?的无边等待里,这远比能够预估到最坏的结果?还要折磨人。
她的衣发有些潮,谢晏行却不在意,听她在自己怀里释放了这几?日积压的情绪,哭声细碎,像是粗粝的石墨碾着他的心,每一声都戳着他最痛的地方,将那些对他的愧疚和爱怜磨成了齑粉,他怕她最终会?将这?腔情爱依赖挫骨扬灰。
“不会?有事的月奴,等这段时间过去了,就都好了。”他在李沁阳额上轻轻落了?吻,低头去看她通红的双眼,将她脸上的泪痕擦去,温柔道,“坚强一些,任何困境都会过去的,我们都不会?有事的。”
在遇到谢晏行之前,她已经在和苏未道拉锯的时间里让自己变得坚韧起来,用高傲与冷漠应对多有到来的困难和挫折。
可是谁能想到,这个从梁国来的少年将年少时那个性情柔软、惯于依赖的月奴唤了出来,此时再要她坚强,就又该是抽骨扒皮的?番磨炼,哪里那么容易呢。
可她还是冲谢晏行点了头,目光?直停留在他身上,道:“我不能在这里留太久,你有什么话要跟我说吗?”
他想问,她愿不愿意在以后跟他回梁国。
但眼下这样的问题不合时宜,谢晏行想了想,道:“我想你,月奴。”
如同?李沁阳日夜思念着他,他也总在牵挂着他挚爱的妻子,即便是过去李沁阳给他甩的脸色,让他吃的憋,也都是他们能在一起的证明,总好过此时两处相隔,想要见上?面都难于登天。
他的掌心贴上李沁阳的颊,她贪恋地摩挲着他的掌心。
“我想你,每时每刻都在想。”谢晏行捧起她的脸,与她目光交汇,柔情缱绻,“我不在的日子里,你要好好保重自己,还要照顾好留行。”
那只雀儿就好似他们之间的约定,是需要被珍惜的。
“我如今见不到王上……”
“但是你已经见到我了。”谢晏行安慰她道,“越王既然做了这个决定,必然有他的道理,你安心等着就好。他毕竟曾叫了我?声姐夫,再怎么样也不至于对自己人见死不救,是不是?”
听他还有心跟自己开玩笑,李沁阳轻推了他?把,却是被他握住手,不愿意松开。
“月奴,这段时间你就留在公主府里,哪儿都不要去。不管外头发生任何事,你都当做不知道。”
“为什么?”李沁阳越发觉得奇怪,盯着谢晏行问道,“你是不是知道什么?那天你跟王上究竟谈了什么?”
“我告诉他,不能战,梁国和越国都没有必要打这场仗。好在越王跟我意见?致,所?以才把战事拖了下?来。”
“可是我听陆大哥说,沂水大营那边还是很紧张,这么拖下?去真的没问题吗?”
谢晏行不能告诉李沁阳引发这场战事的真正目的,他也只是靠着对葛元、对梁王的了解,向李澜成提出了这个建议。
葛元真要战,不是不可以,但此战师出无名,日后必定会?遭到他国风言风语,他原本的目的也只是借挑衅之名在边境立威,彻底拿住兵权。至于他私底下?跟越国权贵做了哪些交易,那便是要再派人详细去打探的。
谢晏行?面把住了梁国的梁国脉,?面拿住了越国的七寸,否则他不会?那么容易说动李澜成。而且他确信,李澜成不会?只是对众人避而不见这么简单,必然会趁此机会有其他动作。
事实上,确如谢晏行料想的?般,李澜成数日称病不朝,越国朝廷已是流言四起,说李澜成是遭人陷害,绝非病症,而是中毒。
下?毒者何人,?说苏言,?说赵康成,但总是一丘之貉,便是这帮有狼子野心之人不服李澜成打压,而且在此次越、梁之战上双方也是执不同?意见,苏言?党曾多次威逼李澜成出兵。
越国从边境到国都都不再安宁,这情况比起梁国更要糟糕许多,这正是谢晏行要的结果?。
他不能给葛元制造任何?个能够压制谢晏游的机会,此时拖着不战就是在消耗时间——他也收到了消息,梁王的身体?如不如?日,只要熬过去,谢晏游能够名正言顺地继位,接下去的?切就都会比现在明朗,但越国依旧会陷在权利斗争的巨大涡流之中,这对梁国来说是绝对有利的。
“你难道不相信越王的决定吗?”谢晏行柔声问道,“月奴,只要你听我的话,照顾好自己,等这件事过去了,就不会?这么艰难了。”
他去触李沁阳腰间的匕首,道:“若是回去了还想我,就多看看这匕首,还有流云木牌和留行,总之安心等我回去,不要折磨自己,好不好?”
李沁阳将匕首解下交到谢晏行手里,道:“我不放心,这匕首你留着,万?……”
她考虑了太多种?情况,有些虽然荒谬但她无法说服自己那必然不会?发生,所?以她坚持要将这防身的东西留给谢晏行,道:“我希望它不会?派上用场,到时候你再将它还给我。”
谢晏行握紧匕首,也握住李沁阳有些发颤的手,点头应道:“好,等拨云见日的那一天,我定将这匕首原封不动地还给你。”
“谢晏行,你可不能骗我。”
他从一开始就在骗她。
这?句,他不敢答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