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一早,谢晏行本要拿着得来的风车去给李沁阳一个交代,只是临要出?门,他却停下了脚步。
看?着手里?崭新?的风车,谢晏行脸上无意识挂起的笑?容逐渐凝固,不自觉涌在眸中的温柔随之消失,他收紧了手,最后选择转身去了床边,推开窗,将风车直接丢出?了窗外。
昨夜是他一时妄想,就这样交一只新?风车给李沁阳,怎么可能不惹她怀疑。虽然在她面前,他一直掩饰得不够好,但这种太明显的破绽还是不能露给李沁阳知道。
眼看?着风车在晨光中落了地,轻轻的一声,跟昨夜李沁阳送来的那只一样坏了,甚至坏得更彻底。
谢晏行拧在一处的眉头在多时后才有所舒展,内心因李沁阳而?起的波澜却始终无法令他完全?平静下来,他唯有看?着那已经坏了风车,想象着将来李沁阳知道他真实目的后对他的怨或者还有恨,才能以此抵消这一次他给她的失望。
他昨夜答应了会给她找个一模一样的风车回?来。
晨间的秋风凉意明显,谢晏行轻咳了一声,看?时辰差不多了,便去叩了李沁阳的房门。
几声之后,始终无人应答。
谢晏行警觉,不及多想就一脚踹了房门进去:“李沁阳!”
床上的身影闻声坐了起来,动作迟缓费劲儿。
谢晏行大步到床边,一把扶住那看?着摇摇欲坠的身子,让李沁阳靠在自己怀里?,一眼便瞧见了她苍白的面容,问道:“怎么回?事?”
“不舒服。”李沁阳病恹恹地靠着谢晏行。
谢晏行抓起李沁阳的手腕就给她号起了脉。
李沁阳对他此时无礼的举动颇有微词,可见他此时脸色极不好看?,她便连动都不敢多动一下,难得温顺得跟只乖猫似的,只敢抬眼去看?身边的少年?。
确定李沁阳脉象还算正常,谢晏行才松动了神色,原本还想说她几句不会照顾自己的话,但转念一想,这从小就被人伺候惯了的长公主?没这点能耐也不是怪事,便压住了火气,柔声问道:“自己穿衣服,找周大夫去。”
“没力气。”李沁阳说话声音都虚。
谢晏行让李沁阳坐好,起身去拿她的衣裳,匆匆给她披上,裹严实了,这才抱着她离开客栈,往周坚处去了。
李沁阳身子娇,虽只是离开鄞都没多远,但还是水土不服了,夜里?睡着了没感觉,早上醒了还没回?神就见谢晏行闯了进来,连准备的时间都没有,可是让他瞧见了自己“不能见人”的一面,这个“仇”她是记下了。
周坚开了一帖药给李沁阳,说是帮着快速恢复,稍后就出?门看?诊去了。
小药童还太小,谢晏行又?不放心让那些侍卫去熬药,便只能他亲自动手。
一熬将近两个时辰,当他端着药去李沁阳面前时,见她已经睡了过去,想是昨晚被折腾得一宿没睡好。
谢晏行将药放在塌边的木几上,坐下轻轻推醒了李沁阳,道:“起来喝药了。”
李沁阳睡得迷迷糊糊,无意识抬手打了谢晏行一下,嘟囔道:“再吵赐死?。”
谢晏行忍俊不禁,看?着李沁阳并不安稳的睡颜,再看?看?熬好的药,到底还是狠了狠心,干脆将她拉起来,道:“先喝药,喝完再睡。”
李沁阳这才开始醒转,起床气跟着来了,怒瞪着身前的少年?,凭他长得再好看?都没用,道:“谢晏行,你好烦。”
谢晏行此时却丝毫不恼她对自己的嫌弃,笑?着把药碗端起再递到她面前,哄道:“喝药。”
李沁阳眼珠在谢晏行身边转了好几圈,埋怨起来:“没有蜜饯,这么苦的药怎么喝?”
“用嘴喝。”
谢晏行拉起她的手去端药碗,可李沁阳才碰到碗壁就立刻抽回?手,道:“烫。”
“吹凉了你也不会乖乖喝下去。”嘴上嫌着李沁阳,谢晏行却是自觉帮她吹起了药。
两人往日相处少有这般和谐画面,李沁阳看?着谢晏行贴心的举动,只觉心头用上阵阵暖意,那又?浓又?乌团团的药看?起来都没有先前那么难喝了似的。
待谢晏行将药吹凉了,李沁阳主?动接了过去,一口气全?灌了下去,比喝水还要豪爽些。
没料到她突然转了性?,谢晏行笑?道:“就你事多,药都不肯自己吹。”
李沁阳被苦涩的中药弄得难受极了,听谢晏行又?在嫌弃自己,她立即轻踢了他一脚,没什么力气,但也要让他知道她是说不得的。
谢晏行接过空药碗放好,问道:“要喝水吗?”
李沁阳微鼓着嘴,定睛看?着他。
“不说就是不要,那我去歇会儿。”
李沁阳忙拉着他,嘴巴里?实在难受得她撑不住了,只能低头,道:“我要漱口。”
“你才烦。”谢晏行还是给她倒了水。
李沁阳漱了口才觉得舒服,只是这会儿已经没了睡意,她便往门外看?去,显然是在等周坚回?来。
谢晏行知她记挂着薛宣,当下觉得心头似被短刺扎着,又?痒又?憋得难受,不由道:“着急的话,直接去找周大夫。”
一听他这阴阳怪调,李沁阳便不爱搭理?。此刻嘴里?还有些涩意未去,她低声咕哝起来:“早知道带上陆大哥的蜜饯过来了。”
谢晏行耳力不错,自然是听见了,暗道这人一会儿薛宣,一会儿陆渊渟,他一个大活人就在她跟前坐着,她竟都不正眼看?一看?,当真是错付了他方才那一番耐心,还有帮她熬药的辛苦,至今连一声谢谢都没同他说。
谢晏行不吭声,但那股无形的恼意早就传到了李沁阳处,她只觉得他莫名其妙,这人一会儿晴天,一会儿阴天的,当真比小孩子脾气还捉摸不定,忽然就给她脸色看?了,简直不可理?喻。
于是两人就这样对坐着沉默,一直到周坚出?诊回?来。
周坚原本让李沁阳休息一晚再回?鄞都,但李沁阳坚持即刻启程。
谢晏行看?她说话仍虚着,本要劝她,但一想按照她的脾气,此时若不顺着她,她再恼了必定不好收场,只得立即往鄞都去。
李沁阳才上了车,谢晏行就跟了上来。
“不是让你跟周大夫坐一辆车吗?”李沁阳道。
谢晏行只管往车里?坐,便似尊搬不走的佛像似的,动也不动了。
李沁阳看?着他心烦,干脆背对他卧着,但怎么也睡不着,手不由自主?地摸上腰间的匕首。
她无意识地解开了匕首上的锁扣,拇指一顶,将匕首顶了一截出?来,再按回?去,再顶出?来。
谢晏行看?着她手臂处轻微的动作,知道她假寐也不揭穿她,心里?想着自己已经因为李沁阳在意薛宣和陆渊渟生了不少的气,便是在她面前才这般气量狭小,确实不得不让他重新?认识自己。
两人各怀心事,李沁阳忽然叫了一声,谢晏行如梦方醒,到她身边,关心道:“怎么了?”
李沁阳坐起身,将手摊给谢晏行看?,拇指上划了一道口子。
“薛宣说得没错,这东西确实容易见血。”李沁阳像是赌气说的气话。
按照以往,谢晏行这时候必定要反击的,但念着她是病人,这匕首又?是他送给李沁阳,他暂且忍了,找了干净的绢帕帮她把伤口包好,叮嘱道:“给你用来防身不是拿来玩的。”
“我没玩。”
谢晏行没忍住,反唇相讥道:“那你拔了出?来是要跟我动手?”
李沁阳登时火气也上来了,用另一只手去解扣子,要将匕首解下来还给这讨她嫌的烦人鬼,但弄了好几下都没弄开,她气呼呼道:“给我解开。”
谢晏行哪会听她的话,又?挪回?了窗边,挑开帘子看?着山林间的夕阳,道:“再还我,就不给你了。”
李沁阳听不得他这样威胁自己,发了狠要将匕首还给他,可真当她终于解下了匕首,却又?舍不得给谢晏行了。
她道自己没出?息,生起了自己的气,最后竟抱着匕首又?躺回?去了。
谢晏行见她选择留下匕首,心底终究高兴,想她这样生闷气不是个事,便凑近过去道:“你让我修的风车,我修不好了,回?头给你买个新?的,如何?”
李沁阳不理?他,只将匕首抱得更紧。
看?着她气鼓鼓的侧脸,长睫一扇一扇的,媚中带俏,多了几分可爱,他笑?道:“那你还要我怎样,我都答应你,行不行?”
见自己得了上风,李沁阳立即精神百倍地坐起身,想要趁机治一治这家伙。
可当她瞧见他认真的神情?,端坐着真像是个聆训一般,她忽然又?不知说什么了。
谢晏行每每气她的时候,她是真的恼。这样的情?绪和苏未道做的那些事让她愤怒是不一样的,现?在想来,她生谢晏行的气,等气出?完了,自己反而?是开心的,尤其是他在说完那些气人的话后又?对她百依百顺的模样,还挺有趣的。
这样想着,李沁阳便觉得没什么可对谢晏行说的,但又?不能这么干脆就放过她,她便佯装兴趣缺缺的样子,懒洋洋地重新?躺了回?去,道:“我还有点不舒服,回?头再跟你说。”
谢晏行知她有意“放过”自己,这就退回?到另一边窗口,让她继续休息。
待回?到鄞都,李沁阳立即请周坚帮薛宣看?诊。
一番诊查下来,周坚神色凝重,道:“这位公子的病症看?似和喘息症相似,但是被人下毒所致。”
“苏未道。”李沁阳第一时间便咬牙念出?了这个名字,她的手就贴在腰间的那把匕首上,拽得紧,鞘上凸起的纹路扎在掌心里?,她却感觉不到疼。
“毒能清出?来吗?”谢晏行问道。
周坚神色古怪地看?了一眼谢晏行,深思许久,摇头道:“若是中毒之初就清毒,成功的机会大很多,如今耽误了最佳的祛毒时间,再要……”
“周大夫,无论?用什么办法,都请你试一试。”李沁阳道。
周坚的诊断令薛宣倍感失望,但李沁阳自始至终都没有放弃自己的坚持,是他此时最大的安慰。看?她如此紧张,他反而?劝她道:“公主?,欲速则不达,给周大夫一点时间。”
李沁阳满是愧疚地看?着薛宣,道:“我是……”
“我能等的,只要公主?还念着我,我就能一直等下去。”薛宣温柔依旧,浅笑?地注视着李沁阳,将她的手握在掌中,终是缓解了两日没见到他的相思之苦。
谢晏行看?着见他们旁若无人的模样,自是不愿再待下去,这便转身直接去了外头透气。
周坚随后出?来,见谢晏行就在门口,惊慌之下还得强作镇定,对那少年?拱手示意,苍老面容上尽是恳求之色。
谢晏行耐着心火,淡淡扫了周坚一眼便让他去了。
眼前的满园秋色并未缓解谢晏行繁杂的心情?,背在身后收得紧,显然是因为他想到了为难之事——在他答应李沁阳不伤她身边人之前,他便已经开始部?署一切,薛宣是必须为他的计划让道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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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坚的到来确实在一定程度上缓解了薛宣的胸闷的症状,但正如他告诉李沁阳的那样,薛宣已经错过了最佳的祛毒时间,想要根治十分困难,现?今能用的办法也只是尽量拖延毒性?蔓延扩散。
眼看?着薛宣的身体日渐消瘦下来,李沁阳急在心头却也只能故作镇定,每日按时让薛宣服药,再配合周坚的针灸,勉强缓住当下的情?况,再另寻良方。
李沁阳回?到鄞都没几日就是中元节,她一面照顾薛宣,一面准备祭祀过世的先王后。
先王后当年?是被老越王宠幸的奸妃气死?的,就在中元节这一天。
李沁阳清楚地记得那天鄞都刮了很大的风,吹得整座城都漫天尘土,视线里?都是灰蒙蒙的一片。她一大早就冒着妖风去见久病的先王后,没想到那奸妃派人送了个东西过来,先王后看?了一眼就当场呕血,没一会儿就断了气。
她从先王后还留有余温的手里?拿出?了那个东西,发现?是先王后和老越王成亲时的同心结。
当时她看?着先王后死?不瞑目的样子,并不觉得害怕,只是难过、愤怒,她甚至带着同心结冲去找了老越王,但奸妃的人硬是将她拦在门外。
她被风尘迷了眼,不停地流眼泪,等李澜成赶到的时候,她已经“哭”得眼睛都快睁不开了。
李澜成见她哭成这样,想要冲破那些成年?侍从的阻拦去见老越王一面,无奈他终究还是个孩子,同样被阻挡在外。
“阿旬回?来。”李沁阳一面抹着眼泪,一面向李澜成伸出?手,待握住了亲人的手,她道,“阿姊这会儿睁不开眼,我们先回?去陪母后。”
姐弟二人回?到先王后住处,宫殿里?已是哭成了一片。
李澜成哪见过这种阵仗,躲在李沁阳身后,眼睛红着,多少有些是被吓哭的。
李沁阳一睁眼就流泪,她只能眯着眼睛,只留一道缝,将同心结塞到李澜成手里?,道:“阿旬乖,将这个给母后送去,让母后带着上路。”
李澜成只看?李沁阳一直在“哭”,耳边也都是侍者门的哭声,他便也哭得大声了,抱着李沁阳一直喊“阿姊”。
李沁阳抱住李澜成,声音哽咽,尽量温柔,道:“阿旬听话,阿姊现?在睁不开眼睛,你得照顾好母后。”
“我牵着阿姊,阿姊跟我一起去,好吗?”李澜成拉着李沁阳的手怎么都不愿松开。
“好。”李沁阳就这样陪着李澜成将同心结放进了先王后手里?,让这代表曾经也是夫妻情?深的见证陪着一国王后葬入越国王室陵寝。
先王后的身后事,还是在陆展赶来后才正式准备的,老越王对此虽然表现?出?了遗憾和难过,但李沁阳只要一想起那一年?肆虐鄞都的大风,风里?那迷了她满眼的飞尘,她便忍不住要去责怪老越王,即便她的心里?还是感谢他曾经对自己的爱护和宠爱。
李澜成继位后,每年?中元节都会在宫中为先王后举办祭祀典礼,李沁阳会参加,但等回?了公主?府,她还会单独再办一场法事,以寄托对母亲的思念。
今年?中元节亦如是,李沁阳请了巫祝来作法超度,按照惯例行祭祀礼,只是今年?她跟先王后多说了一件事。
李沁阳特意带着薛宣走上祭台,在巫祝的祭祀声中跪在先王后的灵位前,道:“母后,这回?女儿真的要成亲了,国婿你见过的,就是薛宣。”
薛宣没料到李沁阳特意带自己来“见”先王后,一时间激动起来,看?着身边虔诚的李沁阳不知应该说些什么。
“母后,薛宣身体不太好,找了大夫看?过还是不怎么让人放心,你能不能看?在女儿的面子上,保佑他快点好起来。”李沁阳说完,向先王后的灵位叩了头。
周围的点着的灯火映着李沁阳虔敬的眉眼,薛宣看?她郑重地为自己向先王后祈福,心中很是感激,待她叩首完毕,他双手合十,向先王后的灵位叩拜起来。
李沁阳知道他许了愿,但没有说出?来,一直到祭祀结束后,回?到房中,她才问道:“你刚跟母后说了什么?不能让我知道吗?”
薛宣故作神秘,笑?意温柔到:“这是我跟先王后的秘密。”
他的心愿不过是希望能长长久久地陪伴在李沁阳身边,为她做一切他能够做的事。可现?实已经不允许他有这样的妄想,他便期盼着当自己将来不能再陪在李沁阳身旁时,她能自在顺遂,选择自己想要过的生活,而?不再是为了谁去辛苦自己。
若是谢晏行这样跟她说,她十有八九是要刨根问题的,可现?在身前的是薛宣,她没有多问,点头道:“好,允许你跟母后有秘密。”
有时薛宣觉得,自己和李沁阳的位置好似倒了过来,与其说是他顺从李沁阳的决定,倒不如说如今有很多时候都是李沁阳顺着他的意思,真像是宠着他一样。
这种温柔在旁人看?来或许是他们亲近的代表,但薛宣心里?清楚,李沁阳的娇纵任性?是留给她信任和真正愿意接纳的人,她越对他宽容,他越能感觉到他们之间的距离,是无论?李沁阳对他笑?多少次,与他有多亲近的举动都不可能填补的鸿沟。
原本还算温馨的气氛在薛宣的沉默中安静下来,李沁阳见他若有所思,问道:“怎么了?”
薛宣拉住李沁阳的手,道:“公主?,下个月能抽一天时间留给我吗?”
“我又?不是忙得脱不开身,再说,我如今就是要天天陪着你的。”李沁阳道,“你有什么事吗?”
薛宣的指腹摩挲着李沁阳的手背,他垂眼思考着什么,许久后才道:“下个月二十是我的生辰。”
相识这这么久,李沁阳头一次听薛宣提起生辰,往日那些总是薛宣追着自己的日子里?,她只在意从薛宣身上获得的东西,忽略了关于他的其他东西。
她真的从来都没有留意过,薛宣的生辰,甚至于薛宣今年?多大了,她好像都不十分确切地知道。
不过好在现?在还不算晚,李沁阳点头道:“我记住了,八月二十五,我陪你过生辰,要不要把陆大哥他们也找来,一起热闹热闹?”
“我只想跟公主?两个人过。”
“好,就我们两个人,旁人谁都不带。”
看?着李沁阳闪亮的眼眸,薛宣点头回?应,自然也就无比期待起自己二十三岁的生辰。
李沁阳牢牢记住了日子,亲自打点起相关的事宜,但她觉得除了生辰宴,她还得准备礼物送给薛宣,只是究竟送什么,她有些为难。
就这件事,李沁阳去问过陆渊渟,陆渊渟让她回?想一下薛宣平日里?可有喜欢的东西,若有,就去买来送他。
陆若仪也这样说:“自然是要送对方最想要的东西嘛。”
然而?李沁阳想来想去也没想出?来薛宣喜欢什么,在她的记忆里?薛宣只会对自己说“好”,几乎没有主?动提过什么要求。
为了套出?薛宣的愿望,李沁阳找上了谢晏行。
听见李沁阳找自己的目的,谢晏行有种当场就撕了这长公主?的冲动,偏偏她确实是认认真真想要办成这件事,那恳切的样子倒让他觉得是自己太小心眼了。
“找你的陆大哥帮忙去。”谢晏行憋了半晌终于憋出?了这么一句怪里?怪气的话。
李沁阳看?他悠然躺在了汇风馆院子里?的长榻上,吹着阵阵秋风,好不惬意。
她本是不高兴了,但为了给薛宣一个惊喜,不得不耐着性?子,坐去谢晏行旁边的凳子上,道:“陆大哥公务缠身,哪有时间。”
“我便是你眼里?的闲人,哪里?需要往哪里?用咯?”谢晏行拿乔的功夫不低,只是过去没有完全?让他发挥的机会。
如今这件事是李沁阳主?动找上他的,但又?没有重要到关乎谁家性?命,谢晏行便想着多逗逗她,免得以后再多受她的气时,没个心理?安慰。
李沁阳本想好好同谢晏行说,可这人实在气人,她索性?站起来,双手插在腰间,道:“养你在越国白吃白喝,你不是闲人,谁是闲人?”
这世上如李沁阳这般有求于人还盛气凌人的当真少,谢晏行看?她又?是一副气汹汹的样子,顿时有些怂了,扯了扯她的袖管,道:“有话坐下说。”
李沁阳只居高临下地看?着她,抓着腰间的匕首,越看?他,越委屈。
谢晏行一见情?况不妙,忙从长榻上下来,按着她坐下,自己也挨着她坐,问道:“你哭什么?”
一是恼谢晏行不肯帮自己还说酸话,想着从来没人回?回?这样给自己找不痛快,她心里?不舒坦。二是她想不到再找谁去套薛宣的话,如果做得明显了被薛宣察觉,就不够惊喜了。
她真的想为薛宣做点什么。
李沁阳垂着眼不说话,泪珠在眼眶里?打转眼看?着就要落下来。
“我帮你去问,你别哭,行不行?”谢晏行到底还是败下阵来。
李沁阳双眼还湿润着,扭头狐疑地看?着身边的少年?,道:“你保证不露底。”
“你……”
原本是想说“你若是不信我就别找我”,但谢晏行才见她眉间有些喜色,不忍心再跟她闹僵,认命似的点头,甚至竖起三根手指指天发誓:“我保证问得不着痕迹。”
李沁阳这下终于彻底高兴了,分明睫上还沾着小颗泪珠,嘴角已是情?不自禁上扬,满面欢喜。
他看?着她笑?了,好似在秋风中盛开的花,娇俏鲜妍。即便他并不怎么想跟薛宣接触,可但凡李沁阳高兴了,他的心头好似被羽毛轻轻拂动,有些难耐发痒,又?有久违的舒心愉悦。
他想,除了从前的那些计划,他或许是真的想要在她身边留下自己的痕迹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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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晏行言出?必行,虽然并不想跟薛宣有过多接触,但他还是套出?了李沁阳想要的答案。
于是李沁阳一面开始着手为薛宣过生辰做准备,一面还不忘关心当下时局,她从陆渊渟处得知,西南军饷案虽然仍在推进,但现?实遇到的阻力比他们预想的要多得多,而?且有些似乎走近了死?胡同。
“赵康成自然不会就这样放弃西南的兵权,无论?如何他都会尽量留下心腹策应的。”李沁阳道。
“如果只是赵康成还好,我担心是另有其人。”陆渊渟脸色凝重,见李沁阳满是不解,他道,“公主?是否在还记得之前郭显荣一案时出?现?的异常?”
李沁阳回?想了当时的情?况,点头道:“记得,忽然出?现?的证人,如山的铁证,还有揭发之人的突然死?亡。”
“当时我就心存疑惑,但暗中调查中没有发现?其他线索,也就暂时搁置。这次西南军饷的情?况和我们夺东南六郡的情?况非常相似,于是我命人要格外仔细追查,本来有了些线索,但对方或许有所察觉再也没有出?过手。”
陆渊渟越说脸色越沉,道:“后来西南的情?况发生了变化,我们再要深入调查下去就出?现?了非常大的阻力,以至于现?今想要再拔掉一些赵康成手下的人,都变得十分困难。”
室内无声,李沁阳垂眼思索着什么,下意识地将手指搅在了一块儿,用力得指有些泛白,她却并未察觉。
陆渊渟看?她想得出?神,长睫在眼下落了浅浅的阴影,掩去了此时真正的神情?。
陆渊渟已有多时没和李沁阳单独相处过,近来总是听说她为了薛宣的事忙碌,两人的婚期虽然还未定下,但见她如此在意薛宣,他的心里?不免失落。
如此看?李沁阳看?得有些怔了,陆渊渟没意识到她已收回?了神思,无意间一抬眼,彼此目光交汇,她将他的默然关注尽收眼中。
李沁阳莞尔,道:“陆大哥,你在想什么?”
仓皇间转过视线,陆渊渟有种做了坏事被抓住的心虚感,当下深吸了口气,才算勉强定了神,敷衍道:“没有,公主?方才在想什么?”
“我在想,苏言那样的老狐狸或许这次也上了当。”李沁阳认真道,“我们也是。一直以来都把苏言当做最大的对手,想着如何尽快铲除他,却忽略了其他人。”
陆渊渟仔细品味着李沁阳的话,凭借着想来细腻的心思很快明白过来,道:“公主?的意思是,有人在帮我们,但也在帮苏言?”
“我不敢肯定,但事实是存在这个可能的。至少有人在帮我们这点是肯定的,至于有没有帮苏言……”李沁阳的眉头蹙在了一块儿,沉默片刻,道,“如果只是帮我们,为什么要隐藏行踪?对方就是不愿意让我们知道身份,一定还有其他目的。”
“如此说来,我们可以先停一停。”陆渊渟猜测道,“停下来等着对方下一步的动作,我们也有时间做更充足的准备去对付苏言。否则继续埋头往前走,真逼急了苏言也不好办,现?在朝中还是有不少他的势力,一旦闹开了,对越国来说弊大于利。”
在朝政大事上,李沁阳还是听陆渊渟的多,她也坚信谁都可能出?卖她和李澜成,陆渊渟一定不会。
于是二人在这件事上达成共识,当机立断就进宫去找李澜成。
李澜成认为他们所言不无道理?,虽然一切都按照他们的计划进行,但这隐藏在顺利表象下的异向还是必须多加谨慎。他还有耐心去等待最合适的时机,所以同意李沁阳和陆渊渟暂时和苏言“握手言和”的建议。
三人一拍即合,陆渊渟便要回?去细想安排以便尽快下达指示。
李沁阳顾念薛宣的身体也要离宫回?公主?府,却被李澜成唤住。
陆渊渟识时务,立即离去,不打扰这对姐弟说话。
“王上还有事?”李沁阳道。
“就快中秋家宴了,阿姊会来吧?”私底下,李澜成还像小时候那样想要念着李沁阳,就连说话都还带着从前对她依恋的口吻。
愁容随即爬上李沁阳的眉眼,看?着李澜成期待的样子,她最终还是点头道:“必然是要来的,中秋节,阿姊得陪王上一块儿过。”
李澜成知道李沁阳在排斥什么,也对她对自己的疼爱倍加感谢,道:“多谢阿姊。”
李沁阳只是冲李澜成笑?笑?,道:“还有其他事吗?”
李澜成得到了最想要的答案,心满意足地摇头道:“没了,孤送阿姊出?宫吧。”
“不用了,我坐的陆大哥的车来,他在外头等我呢。”说完,李沁阳转身离去。
李澜成所说的中秋家宴,便是由苏清轩主?持的家宴,去年?办过一回?,李澜成被苏未道的嚣张气得险些耐不住心里?的火,但碍着苏言的权势只能忍着,要不是李沁阳也在场,他真有些撑不下去。
今年?亦如是,说是中秋人月双圆,苏清轩在宫中设宴,让李澜成兄妹跟苏家人一块儿庆祝过节,以示团圆。
苏言在朝中的气焰虽被打击了不少,但毕竟是两朝重臣,依旧掌握着越国朝廷相当重要的势力,因此李澜成还得给这丞相面子。
今年?也是以苏清轩的名义邀请李沁阳和苏言父子出?席家宴,苏清轩还特意让李沁阳带着薛宣一起出?席。
李沁阳看?着苏清轩看?似正式地命人送来的名帖,一声阿姊叫得可是亲近,却引来李沁阳的反感,随便扫了一眼便将名帖丢在桌上。
薛宣见她一脸阴沉,道:“公主?若是不想去……”
“一定要去。”李沁阳坚定道,她怎么可能丢李澜成一个人去面对苏家人,她深切地知道李澜成有多厌恶苏未道。
感受到从李沁阳眼底漫出?的憎恶,薛宣拉起她的手,道:“公主?会不会用我的病做借口,不让我一起去?”
“那种宴有什么好去的,你留在公主?府里?还舒坦一些。”
“可是我想去。”薛宣的温柔里?同样充满坚持,就像李沁阳不愿意丢下李澜成一个人一样,他也不想让李沁阳独自去面对苏家那些让人厌烦的嘴脸,尤其是他不希望李沁阳再跟苏未道接触,他想尽可能地保护她。
李沁阳最终还是没能拗过薛宣,又?或者是她也需要有个支撑,至少能在必要的时候拉着她一点。
于是等到八月十五家宴当日,大家看?似和乐融融,在场的却各怀心事。
苏未道先前在李沁阳身上吃了教训,回?去后又?被苏言好好训斥了一番,加上朝中局势紧张,他近来收敛了不少,就连这一次的家宴也不及上一回?跋扈。
但他一见着李沁阳便如见了毒蛇一般恨得紧,尤其还看?见她如今带着薛宣光明正大地出?现?在众人面前,他更是觉得受了侮辱——李沁阳居然宁愿要个靠女人吃饭的废物也不肯跟他在一块。
苏未道那怨毒的目光一刻不停地在李沁阳身上打转,她知道却没有给过任何回?应,和薛宣一块儿坐在李澜成下手,有说有笑?的,全?不将那昔日的情?人放在眼里?。
苏言见了苏未道那直白的目光也并不多加掩饰的愤怒,低声警告道:“顾着你妹妹的面子。”
“知道了。”苏未道有些不耐烦地喝光了杯子里?的酒,看?李沁阳和李澜成说话正高兴,而?薛宣在那娇艳的美人身边含笑?听着,这画面太过眨眼,恨得他近乎用砸的将手中的酒杯放下。
夺地一声,惊了原本还算和谐温馨的家宴。
薛宣闻声去看?,见苏未道阴沉至极的脸色心道他又?有轨迹,不由担心去看?身边的李沁阳。
李沁阳此时秀眉微蹙,倒是没给苏未道眼神,但显然和李澜成共聚天伦的心情?已被这人搅了大半。
苏清轩见李澜成面有愠色,正想着如何缓和此时家宴上怪异的气氛,不想倒是苏未道先开了口。
从怀中掏出?一张叠好的字条,苏未道此时已换了一副看?来轻松的神色,意味深长地看?着李沁阳,将字条交给身边的侍从,道:“给长公主?送去。”
宫中不少人都或多或少听过李沁阳和苏未道的事,尤其李沁阳如今已现?了怒容,侍从哪里?敢接,可又?惧怕苏未道的权势,便浑身发着抖不知如何是好。
薛宣看?出?李沁阳正怒火中烧,唯恐她一时按捺不住,便悄然去按她的手,见她将目光落在自己身上,他再温柔一笑?,无声安慰。
李沁阳这才平复了几分情?绪,道:“拿来。”
苏未道将他二人这番小动作看?得一清二楚,已是暗中咬牙切齿,表面上却还云淡风轻,道:“我听说薛宣得了喘息症,特意让人去寻了个专门治这病的方子过来,长公主?拿回?去试试,说不定就治好了呢。”
李沁阳接过那张纸都没打开看?便直接捏在手里?,故作镇定道:“多谢。”
至此时,李沁阳都没正眼去看?过苏未道一眼,她完全?能想到那人脸上会有怎样得意的表情?——过去她那些准国婿遇害之前,苏未道便是这般轻蔑地笑?。
李沁阳的心情?被彻底搅了,之后味同嚼蜡地用完了一顿家宴,直到坐回?马车里?,她才终于有所松动,无力地靠在车厢壁上,攥紧了那张字条。
这是苏未道向她示威的证明,告诉她,正是因为她的不识抬举从而?将薛宣推入了必死?之地,而?他则会看?着她在无法救治薛宣的失望中失去身边的亲近之人。
她难受,他就高兴。
越是将苏未道看?得清楚明白,李沁阳就越恨,恨那个人的阴狠毒辣,恨自己曾那样爱过他。这才是她今生最大的耻辱,是将会跟随她一生的阴影,即便她终于从过去的泥沼中爬了出?来。
发现?李沁阳浑身都在颤抖,薛宣紧张道:“公主?,你怎么了?”
李沁阳一时间没能从极端的自恼情?绪中抽回?神,汹涌的情?绪控制了身体的反应,她反而?颤得更加厉害,看?起来仿佛不受控制一般。
“公主?,你怎么了?公主?!”薛宣见李沁阳没有反应便伸手去推她,“公主?,你跟我说句话,公主?。”
薛宣又?连唤了好几声,李沁阳才回?了神,脸色有些发白,道:“我没事。”
她将手里?已经皱得不成型的纸直接从窗口丢了出?去,这才彻底如释重负,面对薛宣时还有些抱歉,道:“今日被搅了兴致,我还忘了一件正事。”
“什么事?现?在离王宫不远,调头还来得及。”
李沁阳笑?着去拉薛宣的手,他的手比她的凉,便是让她清楚地知道,他的身子确实不如过去了。
心头一阵惋惜,李沁阳摇头道:“天色晚了,明日我自己进宫来。”
听李沁阳这样说,薛宣只得听从,心里?却猜测起来,李沁阳究竟忘了什么事。
可是李沁阳关心的人和事不少,薛宣并不觉得值得她特意进宫的事会跟自己有关,因此有些失落。抬眼时,见李沁阳正挑着车窗帘子看?着天上的月亮出?神。
薄薄的一层月光洒在她眉眼间,有些清冷,却融不尽她涌动着柔情?的眼波。
薛宣从未见她有过这样的神情?,去除了身上所有的棱角,静谧恬淡,只剩下最柔软的那部?分留给了此时她正在想念的那个人。
夜色温存,有风温柔,吹着发丝拂面,吹得她禁不住去想,要是那只风车没有坏,此时拿在手里?迎着风,一定转得停不下来,或许就能将烦恼忧愁一并都转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