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第 16 章

且不说京城方家的眉眼官司。

第二日便是陆伏贵的头七。

由七叔公主持,族里主事人操持,

长子陆栓儿在张氏的指导下,摔了子孙盆。

陆伏贵在这一天,算是风风光光下了葬。

张氏在坟前哭得凄凄切切,除了钱钏和面上只有哀色的陆濯,其余众人无不动容。

回到陆家,族中话事人将余事收尾了结,七叔公交待几句,便要离开。

张氏却将其拦住,道:“七叔公及众位叔伯等等再走,我有一句话要说。”

见其郑重,几人重又坐了回去。

张氏道:“我当家的在时,家里事事有人拿主意,我也不用操什么心。如今,当家的伸腿儿去了,我这个做娘的,便不能不替孩子着想。”

顿了顿,又道:“在坐的各位都知道,我栓儿如今十九,翻年就二十了。村里这么大的小子,谁还没有成家?只有我栓儿命苦,一直拖着。如今他爹去了,按制,必是要守孝三年的。可我栓儿如何等得?”

这就是老生常谈了,从前,陆伏贵虽不让她提,可她背后没少在村里唠叨,村里人早就知道了。

“你待如何?”七叔公问。

张氏道:“听人说,家里亲人没了,若在百日热孝之内成亲,也不算违制……”

此话一出,几人不由得看向扒在门边探出个脑袋的钱钏,只见她惊得睁大了眼,尖瘦的脸上,不见一丝血色。

众人未免觉得她可怜。

七叔公也怜惜她还小,但,可怜归可怜,张氏说的也没错。

钱钏本就是陆栓儿的童养媳,迟早是要圆房的。

再有,当年陆栓儿被道士批命活不过二十岁,村里谁人不晓,虽张氏不明说,谁不知道她的意思?

此事若硬要办,虽不大体面,论理却也过得去。

七叔公点点头,道:“是有这么一说,只是伏贵才刚刚下葬……”

张氏却道:“他爹在九泉之下,必定希望他的亲儿子此生能安稳圆满地活着。”

七叔公默然,谁不希望自己的儿子能好好的活着,成家立业,陆栓儿立不了业,若说成家,虽未听陆伏贵提过,可他身为人父,未必没有这个希冀。

想罢,便叹口气,道:“你说的不错,这也是人之常伦。既如此,我这个做长辈的,也不能拦着。只是,串儿这孩子……唉……”

“罢了!”

门外的钱钏听了这话,知道这个家是真的呆不得了。

她摸摸藏在胸口的银子,心里踏实了些,打算退回厨下,拿了包袱立马走人。

又恨自己前几日心软,给陆伏贵那几跪,实在是白跪了。

反正现在的陆桢有陆濯照看,他必不会让出事。以后等自己赚到钱,再将陆桢接到身边就是。

只是,谁都没有料到张氏接下来的话。

她没接七叔公的话茬,自顾说道:

“他爹希望栓儿早日成家,所以早些日子,便托我表兄和有子娘给物色人选。如今我表兄找到了人,我便寻思,让栓儿趁着他爹热孝,百日内成了亲,也不枉他爹为他的终身悬心多年。\\\"

正沿着墙根打算溜走的钱钏忽然顿住脚步:“嗯?物色人选?什么情况??”

又听张氏道:“至于串儿这孩子,当日确实是我买她回来的,也是想留她给栓儿做媳妇,只是她那时太小,当家的便不同意,说‘瞧她可怜见儿的,先养着吧,以后给老二做媳妇’,所以,串子买回来,是要给老二当媳妇的。”

在场的众人皆不敢置信,张氏怎会如此说。

当年,为了找回一直给陆栓儿寻不到媳妇的面子,将钱钏买回来当日,张氏逢人便说“给栓儿买的媳妇”,生怕人不知道。

后来在村里,人人都唤钱钏做“傻子媳妇”,怎地忽然变成陆濯的童养媳了?

七叔公也是这般想法,便道:“当日买她回来,都说是栓儿媳妇,若忽然变成濯儿媳妇,这……不大妥当吧?”

张氏变了脸,道:“怎么不妥当?父母之命,当家的生前就是这样定的,做儿子的岂能不依?”

“再说,串子哪里不好?家里家外一把手,能干的紧,又是个美人胚子……”说着,转头看向门外的钱钏,只见她俩大眼睛“骨碌骨碌”,脸儿却既尖且瘦,全身瘦得没有二两肉。

约莫是觉这话说得违心,张氏便转了话头:“老二现在也不过是白身,两人门当户对,怎就不妥当?依我看,妥当的很。”

最后,还补上一句:“读书人可不能忘了本……”

这种话从张氏口中说出来,若在平日,钱钏只会觉得可笑,她一个村妇,又哪里去吊这些书袋去?

今日却觉得心惊,必定有人背后教她。

她现在说这话,摆明无人能驳——陆伏贵已死,他说没说这话,都死无对证。

即便陆伏贵从未说过这话,张氏做为嫡母,给庶子订个亲,说个媳妇,都是正当应份的,谁也不能说她做的不对,这是她的权利。

钱钏又看向坐在下首一直未出声的陆濯,只见他垂目不语,不知在想甚么。

屋内众人也都看着陆濯,见他不言语,都有些心疼。

他读书这许多年,哪个夫子不夸他“聪明才智,情智超群”?村里人都知道,他必将有个大好的前程,若当真就这样被张氏坏了姻缘,实在可惜。

七叔公便道:“陆濯,你看……”

实指望他不同意,自己便拼出这张老脸,做出不合规矩之事,也要站出来为其讲话。

哪知陆濯却道:“就这样吧,大娘说甚么就是甚么。”

此言一出,众人大吃一惊,过后又想:陆濯不肯又能如何?还不是得听嫡母的?

七叔公劝道:“你若不愿意……”

“没有,”陆濯用眼风刮了一下扒在门边的钱钏,正色对七叔公道:“大娘既如此说,那便这样办吧!都无妨。”

七叔公无奈地点点头,以为自己懂得他的意思。

读书人,最讲求个孝字,若落个不敬嫡母的名声,以后便是人生之污点,于考举不利。

张氏占的就是这个“孝”字,谁让她占着嫡母名分呢?

众人一阵惋惜。

钱钏心内却觉奇怪:陆濯岂是那种任人摆布之人?今日为何如此?

见他仍旧垂着眼,便觉他必定有自己的打算。

后来又觉可笑:自己有甚么权利关心可怜别人?

她该可怜自己才对。

这件事虽关系到她钱钏的终身,却从始至终没人问她一句。

要么当她是个拖累,要么就当她是个工具人。

自己才是最可悲的那个。

不过没关系,她知道,陆濯以后不会娶自己,她也不会嫁给陆濯,现在不过是互有利用罢了,也是目下解决这事的最好办法。

——最起码,她不用在这寒冷的大冬天跑路了,也不用时刻提心吊胆,害怕被人“生米煮熟饭”。

她原定的命运改变了!

至于陆濯——他必定有自己的盘算,且等着瞧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