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纨闻言心中一动,才想起故事原来已经进行到刘姥姥一进荣国府的时候了。
她以前看书时便极为敬佩刘姥姥,虽说是庄户人家,却有难得的大智慧,精于世故但却不世故,朴实善良却又知恩图报,心胸见识颇为不凡,是个极通透豁达的老人家。
因此心中不免有些好奇,与黛玉进了屋里,举目望去,便见东边炕沿上坐着一个头花白,满脸风霜的老太太,头上束着青布包头,穿着靛蓝色粗布衣裳,虽有些发白,但浆洗的十分干净。
一个五六岁的小男孩躲在老太太背后,看着她们的目光好奇又害怕。
李纨心知这便是刘姥姥与板儿了。
此时凤姐见了她两人也忙让座,笑道:“今儿真热闹,你们倒像是约好了似的,蓉小子才走,你们便来了。”又问吃了饭没有,黛玉答道吃了。
李纨对凤姐儿笑道:“想着许久没来看你,今儿得闲,便和林妹妹一道来找你说说话儿,倒不知你这里有客。”
凤姐笑道:“这是刘姥姥,也是咱们家的远房亲戚,今儿来探望太太的。”
刘姥姥原本侧身在炕沿儿上坐着,见了李纨和黛玉忙站了起来。
她不知两人身份,不免暗暗打量,见李纨不过二十出头,穿着湖蓝色锦缎袄儿,白绫裙子,皮肤白皙如雪,花容月貌,不同于凤姐的通身气派,另有一种淡雅的书卷气,温婉娴雅,让人一见之下便觉说不出的舒服;又见黛玉穿着一身大红缎子镶边对襟长袄,系着葱黄撒花百褶裙,足蹬锦缎绣鞋,容貌比画上的还好看,简直就跟天上的仙女似的。
她哪里见过这般人物,低头看了眼自己身上的粗布衣裳和沾满泥点子的黑布鞋,越发局促,连手脚都不知道往哪里放。
平儿忙告诉她道:“这是我们家大奶奶和林表姑娘。”
刘姥姥听了便要磕头,颤颤巍巍往下跪:“给奶奶姑娘请安。”
李纨一惊,忙道:“姥姥使不得,快起来!”
黛玉也侧身避开,道:“平儿姐姐快扶了这位姥姥起来。”
凤姐见状笑道:“都是自己亲戚,不必这般多礼。”
刘姥姥方起身,又叫板儿出来作揖,板儿便躲在她背后,死也不肯出来,却又趁众人不注意,偷偷的瞅着黛玉身上的大红衣裳。
黛玉见状颇觉有趣,抓了一把果子招手叫他,板儿目光一亮,只是到底怕生,犹豫了许久还是缩在刘姥姥背后不肯出来,黛玉抿着嘴儿一笑,将果碟递给一旁的小丫鬟,叫给板儿端去。
这厢平儿倒了茶,凤姐又吩咐道:“今早上做的枣泥山药糕和松瓤鹅油卷不错,叫人给大嫂子和林妹妹端上来。”
平儿答应着,叫了小丫头出去传话。
正在此时周瑞家的也回来了,见李纨与黛玉也在,怔了一怔,忙请了安,方给凤姐回话说:“客饭已经在东屋预备下了。”
凤姐便对刘姥姥笑道:“姥姥请先去用饭罢。”
又对周瑞家的道:“周姐姐好生让着些儿,我不能陪了。”
周瑞家的答应了一声,带了刘姥姥和板儿过去吃饭。
黛玉便问凤姐:“这位刘姥姥是打哪儿来的?”
凤姐笑道:“我也摸不着头脑呢,只知道跟我们王家有点子瓜葛,到底是什么路数却不清楚。”
说罢命人叫过周瑞家的来问道:“方才回了太太,太太怎么说?”
周瑞家的道:“太太说他们原不是一家子,因当年他们的祖上和太老爷在一处做官,偶然连了宗的。这几年虽不大走动,当年他们来时却也从没让他们空空的回去;如今来瞧我们,也是她的好意,别简慢了。要有什么话,叫二奶奶裁夺着就是了。”
凤姐听了说道:“怪道,既是一家子,我怎么连影儿也不知道?”
原以为是什么正经亲戚,谁知不过是祖上连了宗的寒门小户人家。
李纨道:“虽如此说,到底也是太太的本家亲戚,若不是实在穷的过不下去,老人家也不会求上门来。”
她也是到了这里才大致了解了这时的一些习俗规矩,时人讲究人丁兴旺,家族中人丁越多越好。
这也是有个缘故,这个社会氏族的力量极为重要,寒门小户人丁稀薄,势孤力单,没有照应,难免被人欺负。
而大户人家本家众多,氏族力量大,自然照应就多了,但大户的某房到京中做官去了,自不会全族都去京中,这样在京中氏族就孤单了。京中五方杂处,更要多些照应,因此同乡人关系密切,
同乡之外,如果再多一些同族的人,那就更好了,因此认同宗、连宗的风俗便应运而生。
连宗的一方,为了高攀权势,希冀富贵,所谓背靠大树好乘凉;另一方虽是权势富贵之家,但为了壮大门庭,多一门本家,人多势众,因而也乐于接纳。
连宗如果比较郑重的话一般还要举行仪式,要到祠堂中烧香祭祖,要通知族人,按辈分要写到“家谱”中,以后就要按照本族人、本家人的“礼数”来往。
凤姐瞅了她一眼,笑道:“知道咱们大奶奶是菩萨心肠,放心罢,我也不是那等不通情理的人,人家大老远的跑一趟,怎么说也不会让她空手回去。”
说话间,刘姥姥已吃完了饭,拉了板儿过来道谢。
凤姐心中早已思量好了,不等刘姥姥再次开口便说了一番亲戚原本应该互相照应,只是家中艰难等话,方叫人取了二十两银子一吊钱过来给她,笑道:“这是昨儿太太给我的丫头们作衣裳的二十两银子,请别嫌弃,给孩子年下裁两件冬衣穿罢。”
李纨也笑道:“既是太太的亲戚,我也少不得给一点子。”叫了小丫头过来吩咐两声,不多时素云果然取了二十两银子来,又拿了一个荷包装了两个小银锞子,一匹尺头给板儿做表礼。
黛玉闻言想起方才刘姥姥和板儿身上洗的发白的粗布衣裳,心生恻隐,便也叫小丫头回去取了二十两银子和两匣子点心过来。
刘姥姥原是因为年关将近,家中贫寒,连过冬的一应吃穿都没钱置办,才厚了脸皮上门打抽丰,只想着能有几两银子便足够了,万万没想到一下子竟得了六十两,愣了半晌才回过神来,顿时喜出望外,忙不迭磕头,“多谢二位奶奶和姑娘,菩萨保佑奶奶姑娘们长命百岁。”
李纨忙命人扶了起来,“这可当不起,姥姥快请起。”
黛玉长在深闺,虽听李纨说过一些民间疾苦,但并不曾亲眼见识过,今日见刘姥姥满头白发,原本是安享天伦的年纪,如今却不得不带了小孙子上门打秋风,只因为这几两银子就感激涕零,下跪磕头,心下不禁有些恻隐。
凤姐道:“天也晚了,不虚留你们了,改日没事,只管来逛逛,才是亲戚们的意思,到家各自问好罢。”
刘姥姥答应着,口中依旧千恩万谢的。
李纨看了眼祖孙两人鞋上的泥点,对周瑞家的道:“这会子天色不早了,天又冷,周姐姐,你去后门上给刘姥姥雇一辆车罢,一路上也便宜些。”
周瑞家的答应了一声,刘姥姥越发感激不尽,千恩万谢后拿了银钱,跟着周瑞家的出去了。
刘姥姥去后,李纨同凤姐说笑了一回,方方告辞出来。
一路上黛玉都沉默不语,李纨问道:“妹妹怎么了,还在想方才刘姥姥的事?”
黛玉叹了口气道:“我瞧今日这位刘姥姥虽然言行有些粗鄙,但却不是那等浅薄无赖之人,若不是真穷的吃不上饭,也不至于为了几两银子卑躬屈膝。
以前虽然听嫂子说过民间疾苦,却不知道老百姓过得这样艰难,相较之下,我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了。”
李纨也叹道:“这也是没法子,她若不如此,一家老小便要忍饥挨饿度过这个寒冬。”
黛玉苦笑道:“若是以前的我见到刘姥姥这样肯定瞧不上她,却不知道他们连饭都吃不饱,这时候又怎能强求他们去讲究什么骨气尊严?”
李纨闻言一怔,看着黛玉娇嫩的脸庞,心中颇为欣慰,微微一笑道:“妹妹长大了。”
不再是那个只知道伤春悲秋的小女孩儿了。
展眼到了十一月底,各处庄子上秋季的租子和几家商铺的进益都陆陆续续送了过来。
这一日闲来无事,李纨便命淡菊夏竹将所有的账册搬了出来,盘腿坐在炕上细细查阅。
这五年来田庄商铺的进益她都拿去添置产业了,如今她名下的土地已有数百顷,都是土地肥沃的良田。
只是头两年年景不怎么好,旱涝不定,直到前年才开始回本,之后两年风调雨顺,年年都有进账,陆陆续续赚了不少。
南边的两个庄子一直实行桑基鱼塘的种植模式,种田养鱼,种桑树养蚕,占地面积虽不算最大,进益却是最多的,一年两季下来足有四千六百多两银子;关外的三千亩地略少些,也有三千两银子。
今年风调雨顺,京郊附近的两个五百来亩的小庄子收成也不错,再加上西山脚下专门种菜养殖牲畜的小农庄,温泉庄子上的反时令菜蔬,加起来差不多有三千七百两。
几个铺子除去各项开销和给掌柜伙计们的分红,一共赚了二千八百两,再加上赁出去的那两座院子的四百两租金,一年的进益加起来统共是一万四千五百两银子,
李纨掩了账册,心中舒了口气,这一年的进项虽然比不上荣国府,但也算得上很不错了,荣国府虽然进项多,但花钱的地方也多,一年下来基本上结余不了多少银子。
她却没有什么花销,除了私下的人情往来之外一应吃用都是官中的,一年下来年节送礼最多花个四五百两银子,下剩的全部都能攒起来。
为了不惹人注意,李纨命人将赚来的银子都兑换成了金子,体积小也不打眼,现在她的小库房里已经堆了六箱金子,每箱一千两,一共是六千两金子,换算成银子便差不多是六万两。
李纨算完总账,微微一笑,照这个情形,只要没什么天灾人祸,过个三四年她的体己又可以翻上一番了。
作者有话要说:红楼中除了林妹妹和宝姐姐,最喜欢的就是刘姥姥,真的是一位非常有智慧的老人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