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纨正与丫鬟们打点针黹,见众人一道而来,不禁笑了,一面唤人倒茶,一面笑道:“你们这是下帖子约好了不成?竟来的这般齐全。”
探春笑道:“府里许久没有喜事了,如今茯苓姐姐定了人家,我们姊妹几人自然要来恭喜一番。”
说罢便向茯苓道贺,黛玉等人也都笑道:“姐姐大喜。”
茯苓红了脸,一声儿不言语,只低头倒茶。
探春笑道:“这是好事呢,姐姐素日何等大方,这会子倒害臊起来了。”
黛玉也打趣道:“姐姐这几日可少不了热闹,只怕门槛子都要被挤破了。”
众人闻言都笑了:“偏她促狭。”
迎春也抿嘴笑道:“我们还算来的早,司棋她们也得了信,一会子来的人只怕更多。”
茯苓面上越红,嗔道:“姑娘们只管拿我取笑。”
李纨见她羞得满脸通红,不禁笑道:“茯苓丫头的脸皮薄,可搁不住你们打趣。”
众人都笑起来。
唯有宝玉依旧郁郁寡欢,闷闷道:“茯苓姐姐在咱们家不好么,为什么要嫁人?姐姐这般人物,正应该长长久久待在咱们家才好。”
众人闻言都哭笑不得,茯苓也知道他素日的毛病儿,一时竟不好答话。
李纨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嗔道:“真是小孩子的话,哪有人一辈子不出嫁的。”
宝玉皱眉道:“做什么偏要嫁人?清清白白的女儿家反倒叫臭男人玷辱了,再说出去有什么好,外头吃的住的哪里比得上咱们家。”
黛玉瞅了他一眼,没好气道:“子非鱼安知鱼之乐?你觉得待在这里好,茯苓姐姐却未必也是如此想,虽然出去没有富贵日子,但至少可以一家团圆,不必骨肉分离。”
宝玉闻言顿时一呆,半晌后点了点头,叹道:“妹妹说的是,子非鱼安知鱼之乐,是我糊涂了。”
李纨摇头失笑,道:“罢了罢了,不过一件小事,你们竟打起机锋来了。”
说话间暗暗扫了黛玉宝玉一眼,许是不曾起居坐卧在一处,如今宝玉虽然对黛玉殷切备至,小意温柔,然黛玉一直以礼相待,又有李纨暗中提点,素日也极少和宝玉玩闹,兄妹情分虽较之别人要好,但并不十分亲密。
王夫人心下满意,李纨也松了口气,宝玉心地善良,在这个时代更是少有的尊重女儿家,只是到底难脱纨绔公子习气,为人处事又毫无担当,实在不是黛玉的良配。
众人说笑了一回,吃了会茶,略坐了坐便告辞了。
黛玉等人才去,随后平儿鸳鸯紫鹃等人也都过来贺喜,茯苓忙起身让座倒茶。
鸳鸯几人笑道:“恭贺姐姐大喜。”
茯苓不觉红了脸,嗔道:“先前几位姑娘取笑我,现今你们也来。”
大家闻言都笑了,平儿见她羞的满脸通红,眼中却是满满的喜意,心中也为她欢喜,想起自身又有些感慨,不禁叹道:“我倒不是取笑呢。我只为姐姐欢喜,如今脱了籍,出去做个正头夫妻,又是自己当家做主,虽然比不得在这府里富贵,但总比我们强,日后若有造化,未必不能得个凤冠霞帔。”
鸳鸯紫鹃等人闻言顿时触动了心事,都沉默不语,她们都是在主子身边服侍,虽说得脸,吃穿用度连寒薄些的千金小姐也比不上,但说到底还是奴才,身家性命都归主子所有,日后也不知是何着落。
平儿见众人神色怔忡,不禁暗悔自己失言,忙笑道:“是我的不是,今儿明明是来给茯苓姐姐道喜来的,一时感慨竟说些胡话,倒惹得大家伤心。”
鸳鸯亦回过神来,忙岔开话题,对茯苓笑道:“姐姐的好事已经定了,几时出去?让我们有个数,也好给姐姐践行。”
茯苓闻言心下感动,红着脸道:“那边四月二十六来提亲,我还要在这里多留些日子,等东西交接完了才出去。”
平儿笑道:“既是这样,那倒不急,过几日我让厨房预备一桌酒菜,咱们姊妹几人好好聚聚,给姐姐践行。”
又说了一会儿闲话,平儿等人便去了。
茯苓仍在房里收拾东西,忽见梅香挑着帘子进来,笑道:“平儿姐姐她们走了?”
茯苓便嗔道:“还不是你这小蹄子,好好儿的谁叫你到处去说的?如今人人都知道了,岂不是让人说我轻狂。”
梅香坐过来揽住她的肩膀,笑道:“这是好事儿,有什么不能说的?横竖姐姐过两日便要出去了,理那些人做什么。”
说话间见炕上堆着好些布料尺头,笑道:“奶奶昨儿赏的几匹料子倒是好的,出门子时做衣裳做被面都是难得的。”
茯苓闻言道:“是我有福,奶奶疼我,不仅身价银子不要,还额外赏了这么多好东西。”
梅香闻言才想起自己来意,从怀中掏出一个红绸小包递给她,笑道:“险些忘了正事,姐姐不日便要出阁,我没什么好东西,这对镯子便给姐姐添妆罢。”
茯苓打开一看,却是一对精巧别致的金镶玉芙蓉镯子,她记得是梅香十五岁生日时李纨赏的,是梅香的心爱之物,素日都舍不得戴,不禁叹了口气,道:“这是你最喜欢的,好好留着罢,给我做什么。”
梅香闻言顿时蹙起了眉头,佯怒道:“左不过是个戴着好看的镯子罢了,我既给了你,便是你的了,你要不收我就把它扔了。”
茯苓闻言哭笑不得,知道她的脾性,只得收了。
梅香这才高兴起来,将头靠在她肩上,叹道:“时间过的真快,还记得我们六岁那年到奶奶身边服侍,只是什么都不懂的小丫头,如今一晃眼就十多年了,你也要出阁了。”
茯苓心下也颇为伤感,轻轻拍了拍她的手,道:“别只说我,先前听奶奶的意思,至多一年便也放你出去,你心里也要有个成算才是。”
梅香脸上微微一红,轻声道:“姐姐放心,我心里已有了主意了,昨儿奶奶也发了话,让我家里先帮着相看,过完今年便叫我妈来接我出去。”
茯苓闻言轻叹一声,道:“奶奶是一心一意为我们打算,我原本并不打算外聘,先时吴庄头的娘子替她儿子来求,我想着他们家管着奶奶的两处田庄,家底也还殷实,日后嫁过去了也能帮着奶奶些,只奶奶不允,说这是两回事,下面的人不合用换了便是,用不着我拿自己的终身去换他们家的忠诚。”
梅香沉默许久,道:“我先前也只想着就在府里做个管事娘子,素日里也好帮衬一二,奶奶也不同意,说在这府里再有脸面也只是奴才,子孙后代都是奴婢,到底比不得良民,还是出去的好。”
两人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叹了口气。
茯苓正色道:“奶奶宽厚,又这样疼我们,遇上这样的主子是我们前世修来的福气。日后我们即便出去了,也万万不能忘本。”
梅香忙道:“姐姐放心,我又不是那等不知感恩的人,自然不会忘了奶奶的恩德,否则那还成个人了?”
茯苓点头道:“这样才是。”
这厢,黛玉回到房里,便让紫鹃将自己素日喜欢的一对手串找了出来,用锦盒装了,道:“你去给茯苓姐姐送去罢。”
这对翡翠手串晶莹剔透,那翡翠珠子都只莲子大小,打磨的十分光洁圆润,粒粒通透,晶莹无瑕,翠□□滴,黛玉素日甚是喜爱。
李纨待人体贴,多次帮她解围,又经常暗中提点,黛玉深为感激,爱屋及乌,对茯苓也颇为上心,才将心爱之物相赠。
紫鹃服侍黛玉日久,素知她待人大方,手里散漫,闻言答应一声,携了锦盒来到李纨院中,将东西交于茯苓,笑道:“我们姑娘说素日多承姐姐照看,如今姐姐出阁在即,没什么好东西相送,这是我们姑娘素日常戴的一对手串,不值什么,便送给姐姐权作添妆。”
这对翡翠手串茯苓先前在黛玉腕上见过,心下吃了一惊,哪里敢收,忙道:“无功不受禄,这岂不是折煞我。”
紫鹃笑道:“不过一点子东西,姐姐素日何等爽快,怎么这会子倒蝎蝎螫螫起来。”
茯苓苦笑,道:“我不过是个丫头,偏奶奶姑娘们如此赏赐,如何当得。”
李纨莞尔道:“罢了,既是林妹妹的心意,你便收下罢,不收反倒辜负了她的一片心。”
相处了这半年多,李纨对黛玉的脾性已深知,秉性纯良,对自己好的人更是赤诚相待,且她是自己觉得好的东西才送人,而不是以世人的眼光来衡量贵重与否。
就像这翡翠,虽然好看,但这时候并不是什么稀罕东西,于世人而言远远不如珍珠宝石贵重,但黛玉自己喜欢,在她眼里便比珠宝玉石来得好。
李纨既然发了话,茯苓便不好再推辞,郑重谢过后方收了锦盒。
紫鹃这才欢喜,随后又从袖中掏出一个手帕挽成的疙瘩,笑道:“这是我给姐姐的。”
说罢打开与她看,却是一对小巧别致的金镶翡翠戒指。
茯苓推辞道:“妹妹这是做什么主子们赏赐已经够多了,你又何苦破费?给自己留着罢。”
紫鹃笑道:“我那里还有呢,这是前儿老太太赏的,上回鸳鸯收拾东西,翻出一匣子戒指,老太太便让人赏给丫头们了,我也得了四个,这两个便送给姐姐留个念想儿。”
茯苓听罢,只得收下了。
次日贾母与王夫人也听得消息,想着李纨年轻守节,令人敬服,茯苓也服侍了李纨十几年,倒是个忠心的,如今又是出府外嫁,嫁的还是读书人家,便也赏了两匹缎子。
凤姐与李纨素来与相厚,也打发人送来了一匹纱罗,一个荷包。
余者姑娘并丫头们或有一簪,或有一戒指,或是一方绣帕,或是一个荷包,独平儿送了一对赤金累丝的双龙戏珠虾须镯。
之后几日茯苓将自己的东西收拾好,便与淡菊将李纨的账册体己一件一件点清楚交接好。
只忙了七八日才交接完,茯苓将钥匙交给淡菊,又对李纨道:“淡菊上来了,二等上便空了个缺,素云和碧月都是极妥当的,奶奶瞧着提谁上来好?”
李纨想了想,道:“也不必非要按例,这样罢,将素云和碧月都提为二等,淡菊既然接了你的班,明儿便让梅香把夏竹也调.教出来,等明年梅香出去时也好接手。”
茯苓点头道:“奶奶想的周到,我也是这个意思,淡菊稳重,夏竹伶俐,嘴也紧,正好可以帮衬奶奶料理事情。”
李纨微笑道:“你不必担心我,倒是你,这次回去好好过日子,若得了空儿,就来看看我们。”
茯苓闻言眼眶一红,忙答应了。
四月十二这日,李纨叫人置办了两桌酒菜,请了黛玉迎春姊妹几人,并平儿鸳鸯紫鹃等人。
众人吃了一回酒,茯苓便告别诸人,携了行囊回家待嫁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