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一早,李纨服侍王夫人梳洗后,一道去上房给贾母请安。
说了会闲话,王夫人觑了贾母一眼,笑道:“我想着外甥女儿快到了,也该预备下房舍和衣裳了,只是人还没来,这尺寸不知道,便先命人开了库房,预备下了几样衣料,都是今年进上的新料子,首饰也吩咐金匠捡样式素雅精致的打,笔墨纸砚和各色书画古玩摆设等也都齐备了,老太太看可还有什么要添置的?”
贾母闻言一怔,有些惊讶的看了王夫人一眼,点头笑道:“不错,还是你这做舅母的想的周到。”
王夫人闻言笑道:“除了这些布料首饰,被褥和帐幔也已经吩咐针线房赶着做了,过两日便可得,只是这外甥女儿的住处却还得请老太太的示下,老太太觉着哪一处好,也好命人赶早打扫好房舍,安插器具。”
贾母闻言眸光一闪,终于明白了王夫人这么热心的缘故,瞅了她一眼,淡淡道:“如今都到年关了,也没必要折腾,先将宝玉挪出来,同我在套间暖阁里,把林丫头暂且安置在碧纱橱里,等过了残冬,春天再给他们收拾房屋,另作一番安置。”
王夫人闻言忙笑道:“宝玉挪出来又闹得老太太不得清净,何况碧纱橱地方狭小,未免委屈了大姑娘。”
见贾母沉吟不语,王夫人顿了顿,陪笑道:“我想着不如把大姑娘安置在正房后的小跨院里,那里极是精巧,地方也敞亮,离老太太的屋子也近。”
贾母蹙眉不语,看了王夫人良久,方淡淡道:“那里还是远了些,还是收拾西厢房罢,同三丫头她们都住一处,正好作伴儿。”
王夫人笑意微微一顿,瞧了一眼贾母的脸色,忙笑着应了,不论如何,横竖比两人住一个屋里强。
李纨心下也暗暗松了一口气,这件事总算是如她预料中的发展,只要王夫人不特意针对黛玉,黛玉在荣国府的日子也就不会那么难过了。
前世她在网上看过不少言论,几乎都认定了王夫人就是一个毒妇,说她刻薄贪财、愚蠢狠毒,容不下赵姨娘母子,甚至下毒暗害黛玉贾母等等。
然而这几年相处下来,她却觉得王夫人并不像网上所说的佛口蛇心。
说她对赵姨娘母子刻薄,这点李纨很能理解,毕竟没有哪个做妻子的会对一个与自己分享丈夫的女人大方,更别提善待自己丈夫与别的女人生的儿子了,尤其是这个儿子还有可能威胁到自己孩子的地位的前提下。
平日里王夫人对赵姨娘母子都只是视而不见而已,顶多在赵姨娘蹦跶的时候压压她的风头,却并不曾使什么手段暗害他们母子。
她掌家二十多年,也不曾打骂过小丫头子们一下,阖府上下谁不说二太太行事宽厚仁慈。
她不喜黛玉也说得过去,毕竟跟贾敏姑嫂间有嫌隙,自然对黛玉也没什么好感,偏偏贾母又打着让双玉结亲的主意,宝玉可是王夫人的命根子,素日看的跟眼珠子似的,可不是戳了她的肺管子。
至于毒害黛玉贾母的说法也不大立得住脚,黛玉的事且不说,贾母可是婆婆,在这个孝道大于天的时代毒害婆母可是大罪,一旦泄露出去不止自己是死罪,连带儿女也要受牵连,一辈子都抬不起头来。
她觉得王夫人除非疯了,否则绝不会做出这种自绝后路的事来。
这边商议妥当,王夫人唯恐贾母又改了主意,便忙忙的打发人下去安排。
因临近年关,凤姐事多,李纨便主动讨了这份差事,亲自带人去收拾布置黛玉的卧房。
贾母的院落是荣国府中最阔朗的,东西厢房都是各五间,十分齐整。
东厢房做了库房使,西厢房后三间住着迎春三姊妹,只第一二间空着。
李纨请示贾母后便命人将两间厢房打通了,第一间作待客之厅,另用多宝槅隔出一间作为书房,书架上摆上了新书,新换了银红窗纱,窗下设书案,案上摆着笔墨纸砚,名家法帖,墙上挂着名家字画。
房中桌椅,书架,贵妃榻等,都是上好的黄花梨木。
第二间则作为黛玉日常起居坐卧之所,卧室外间设炕,里间则摆着一张黄花梨木千工拔步床。
新制的藕荷色花帐已经挂上了,四角垂着精致小巧的香囊,床上铺着晾晒好的锦缎被褥。
靠墙摆着雕漆螺钿顶箱大柜,西洋镜梳妆台,其余几案桌榻皆一应俱全,一应陈设器具都是上好的。
贾母又命鸳鸯从自个儿的体己中收拾了几箱子东西过来,有两箱花样素雅的各色上用绫罗绸缎,精巧别致的头面首饰,还有古董珍玩,名家字画等等,都是有钱也没处买的好东西。
李纨端详一番,想了想又命人在窗台上摆了两盆腊梅,两盆水仙,室内则摆着佛手朱橘等新鲜瓜果,取其清香之气。
直忙了四五日,才堪堪收拾妥当。
这日,李纨来到贾母上房请安,贾母便道:“珠儿媳妇,明儿林丫头就要到了,屋子收拾好了没有?还缺什么尽管跟着鸳鸯到库里取去。”
“回老太太,都收拾好了,一应家具摆设,帘栊帐幔都安置好了,就等林妹妹过来了。”李纨笑道。
王夫人正坐在贾母下首吃茶,闻言意味不明的看了眼李纨。
贾母十分满意,“嗯,好,早说你是个妥当孩子,果然不错。”
李纨看了王夫人一眼,笑道:“都是太太的意思,说一应陈设顽器都要细细挑选,务必要清雅精致,方不致委屈了林妹妹。”
贾母闻言越发满意,对王夫人赞许的点了点头,道:“你有心了。”
王夫人抬眸看了李纨一眼,拈着佛珠微笑道:“这都是媳妇该做的。”
她原本还因李纨对黛玉如此尽心颇有些不喜,这时心下才转过弯来,如今黛玉已经是贾母心尖上的人,若她果真不闻不问,全部交由下面的人去料理,贾母面上即便不说,心里也定会不悦。
而李纨代表的是他们二房的脸面,行事周全自己脸上也有光。
想到此处,王夫人心中的那两分不悦早就没了,此时又见贾母神色间颇为赞许,心下对李纨越发满意。
她虽不喜黛玉,但也只是因贾敏之故有些迁怒,对黛玉本身并无不满,只要她远着宝玉,该有的体面她也不会不给。
次日,刚吃完早饭,传话的人说黛玉的船只已经到了码头了,估摸着小半个时辰后就要到了。
贾府众人得了信都来至贾母房中等候。
李纨站在贾母身旁,心不在焉的陪着说些家常闲话,脑海中却忍不住想象林妹妹会是何等模样。
等了有一顿饭的功夫,贾母便有些等不及了,隔一炷香便打发人去问,那几个传话的小厮只跑的满头大汗。
贾母正等的焦急,忽有人来回道:“林姑娘已经到了大门口了,很快就要到了。”
贾母闻言大喜过望,忙道:“快,快叫人去好生接了林丫头过来。”
王夫人忙命人去传话,让周瑞家的带人到二门上迎接林姑娘。
过了一盏茶的功夫,忽听外头传来丫头们的声音:“林姑娘来了!”
李纨目光一亮,目不转睛看着门口。
没过一会,丫头打起帘子,只见丫鬟婆子们簇拥着一个素衣女孩儿进来。
眼前的小姑娘不过六七岁年纪,却生的姿容如雪,眉目如画。
只见她穿着月白色小袄,藕荷色绣白梅花的坎肩儿,系着白绫绣花百褶裙,裙边压着一块透雕百花的羊脂白玉环,环上系着条淡黄色四合如意丝绦,身上披着一件雪缎绣绿萼梅花的披风,清雅别致,不见任何花饰。
满头乌发用头绳挽着时下女孩儿常梳的垂鬟分肖髻,左右耳畔各留一缕青丝,余下乌发轻散在胸前。
发间点缀着两朵素雅的珠花,髻上簪了一朵别致的白色绢花,另外只斜插了一支小巧的白珠小簮,一对精致玲珑的珍珠耳坠在耳畔轻轻打着秋千。
再看黛玉容貌,果如曹公所言:两弯似蹙非蹙罥烟眉,一双似泣非泣含露目。
态生两靥之愁,娇袭一身之病。泪光点点,娇喘微微。
娴静时如娇花照水,行动处似弱柳拂风。心较比干多一窍,病如西子胜三分。
李纨心下又喜又叹,不愧是世外仙姝的林妹妹,其灵秀飘逸,超凡脱俗,果然非人间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