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纨闻言一怔,回忆了一下脑海中京城世家的谱系,寿山伯府江家虽不在四王八公之列,但也是京城中数一数二的上等人家。
江家人口简单,一共只两房,长房只有一子一女,二房倒是生了两个儿子,这位三奶奶便是二房次子媳妇。
不同于贾家,寿山伯府的几位爷们都在朝中任职,长房长子为户部侍郎,长女今年四月嫁于七皇子为妃,二房两子职位虽算不高,但也都是实打实的实权。
记忆中这寿山伯家与贾家并不亲近,不过面上交情罢了,两家平日除了一些必要的应酬外并不怎么来往,怎的今日忽然打发人来请安?
李纨一时也想不明白,只得暂且搁下,命人将来人请进来。
不多时便见夏竹领了两个婆子进来,年纪在四十上下,穿戴打扮十分不俗。
两个婆子请了安,李纨忙叫起,又命人端了凳子来,淡菊又捧了两盖碗茶上来。
两人谢过后斜签着身子坐了,吃了口茶,方笑道:“我们奶奶今日带了大姑娘来进香,不妨听闻表姑奶奶也在这里做好事,亲戚们多年不见,原说要亲自来问好的,只是天色晚了,不好贸然打搅,便先打发奴才们来请安问好,并送几样鲜果点心给表姑奶奶尝尝。”
李纨越听心下越疑惑,听对方的语气竟是原主的亲戚,脑中快速回忆了一番,终于想起一事来,原主曾听母亲说过娘家有一堂姐,对方虽比李母大了五六岁,但自幼一起长大,在闺阁中时情分却极好,只是后来各自出阁,对方嫁去山东,李母亦嫁去了金陵,路途遥远,不通音信,才渐渐疏远了。
她记得李母提过那位堂姐嫁的是山东当地的读书仕宦大家,据说是孔子弟子颜回的后人,而如果她没有记错的话,寿山伯家的这位三奶奶似乎就是姓颜。
想到此处,李纨心下便有些明白了,对方既称自己是表姑奶奶,那这位寿山伯府的三奶奶多半就是那位远嫁姨母之女,虽然她脑中对这位表姐无丝毫印象,面上却分毫不露,笑道:“亲戚们多年不走动,越发疏远了,我这几年又极少出门,竟不知颜家表姐也在京城。“
她记得颜氏嫁入寿山伯府已经多年,应该比她年长不少。
那两人忙笑道:“这也怪不得姑奶奶,说来也是不巧,之前七八年我们奶奶都随三爷外放在闽南,三月才回的京城。
四月间我们家大姑娘出阁,随后我们老太太又身上不好,家中接连忙乱,实在不得闲,也不曾与亲戚家走动,今儿我们奶奶也是来牟尼院给老太太进香祈福,才听说表姑奶奶也在这里。”
李纨笑道:“也是天缘凑巧,今日竟在这里碰上了,原该我去请安问好才是,只是今日天色已晚,明早又要给先夫超度,实在不便,劳烦二位妈妈回去替我说一声,就说不敢劳动表姐亲至,待我明日将事情料理妥当,再亲自答谢表姐。“
说罢又命茯苓取了两匹尺头并两个荷包出来赏给二人,幸而茯苓心思细致,先前便考虑到可能会遇到这种情况,这次出门的东西都预备的十分齐全。
两人忙道不敢,谢过后接了赏赐,道:“我们奶奶和大姑娘这几日都在东院歇息,表姑奶奶若是得空便来坐坐。”
李纨答应了,又说了一番话,两人方告辞了。
茯苓亲自送到院门口,回来后方对李纨笑道:“天下也真有这样巧的事,难得出来一次,就遇上了奶奶的亲戚,这位表姑奶奶虽未曾见过,但行事却真真有礼数。”
李纨正在一旁看淡菊夏竹收拾颜氏送来的东西,闻言点头道:“这也是她的好意,说来我们两家的关系已经极远了,难得人家还记挂着亲戚情分,我们也不能怠慢了,你一会子好生打点出一份回礼来,明儿给颜家表姐送去。“
颜氏送来的除了几盒新鲜的果品素点外,还有两匹上用宫绸,两匹上用宫缎,两匹上用绢绫,许是打听到李纨在守孝,颜色花样都极为素雅,颇为用心。
常言道礼尚往来,对方如此客气,她也不能太过失礼。
茯苓忙答应了,当即从带来的行李中打点了一份回礼出来,给李纨亲自过目后方收了起来,等明日再送去。
次日,李纨一早便起来,吃了一碗碧粳米粥与两个豆腐皮的包子,梳洗了一番,换上了早已准备好的白绫袄和绣罗裙,白玉簪挽着发髻,发间只簪了一朵白纱堆的重瓣菊花,除此之外身上再无一丝一毫的饰物。
来到牟尼院正殿,慧明师太已在殿中候着了,李纨将先前抄好的两卷经文捧至慧明师太跟前,道:“劳烦师太了。“
慧明师太双手合十念了声佛,“檀越不必多礼。”说罢亲手接过经书,放至佛祖案前供奉。
李纨跪在佛前虔诚祭拜,慧明师太亦带了院中几位德高望重的老尼为贾珠念经超度。
直过了一个时辰,法事才结束。
李纨郑重谢过慧明师太,又在另一处殿中点了一盏长明灯,为真正的李纨超度祈福。
料理完诸事,已是快午时了,李纨回到院里,写了张帖子打发婆子送去,吃完午饭略歇了歇,方重新梳洗换衣,命茯苓等人带上礼物去了东院。
颜氏早已带了女儿和丫鬟婆子在院门口候着,远远见到几个丫鬟婆子簇拥着一位素服丽人过来,便知是李家那位表妹了,忙迎了上去,笑道:“妹妹总算来了,我可算是等着了。”
李纨福身行了一礼,道:“劳动表姐在此相候,实在不敢当。”
颜氏忙止住了,一把拉住她的手,笑道:“都是自家人,何必这般外道。”
一面说一面留神打量,见她穿着件青色交领夹袄,下系白色罗裙,腰间坠着环佩七事,腕间戴着一对碧汪汪的翡翠镯子,通透无暇,绿意浓艳,衬得腕上肌肤白皙胜雪,不禁心下暗暗赞叹,昨日便听婆子说这位表妹生的极好,今日一见果然不假,更难得的是这通身的气度,便是她所见的贵贱若干女子都不及。
她打量的时候李纨也在看她,颜氏虽已经生育了一双子女,却还是花信年华,生的凤眸菱唇,极为清俊。
只见她乌压压的头发挽着百合髻,当中戴一枝赤金拔丝丹凤,口衔四颗明珠宝结,右戴一枝映红宝石妆的绛桃,耳戴金镶珍珠灯笼坠子,身上穿一件织金官绿纻丝袄,上罩着浅红比甲;系一条结彩鹅黄锦绣裙,下映着高底花鞋,再观其言行,性情爽利大方,不下凤姐。
两人厮见完,颜氏又招手叫了旁边一个生的极秀美的小姑娘上前,对李纨笑道:“我家那小子在学里读书,便没带来,这是我家的丫头,小名映雪。”
江映雪约莫七八岁年纪,穿着一袭水红色撒花小袄,白色绣鸢尾棉绫裙,年纪虽稚,却生的眉目精致,如同晓露芙蓉一般,竟是个绝色的美人胚子,此时得了母亲吩咐,便上前给李纨福身请安,脆生生道:“映雪给表姨请安。”
李纨忙道:“外甥女不必多礼。”
拉着江映雪的手问了几句话,知她已学完了四书,亦通琴棋,又见她年纪虽小,言谈举动却十分不俗,比之贾家三春更胜,便转头对颜氏笑道:“外甥女真不愧是姐姐陶冶出来的,小小年纪便这般出色,若是男儿说不定要给姐姐挣个状元回来呢。”
颜氏闻言心下得意,口中却谦逊道:“小孩儿家胡闹,不敢当妹妹如此夸赞。”
说话间茯苓已将表礼奉上,分别是金玉戒指两个,腕香珠一串,尺头两匹。
昨日李纨便知道颜氏带了女儿来,故而早就命茯苓从行李中打点了一份表礼出来。
李纨笑说道:“初次会面,太简薄了些。”
江氏与江映雪忙道谢,命丫鬟收下。
众人一面说话一面向院内走去,颜氏早命人在院中桂花树下预备了茶果点心,笑道:“知道妹妹如今斋戒茹素,这几样都是家下人做的素点,倒是这茶叶,是我从闽南带回来的,妹妹且尝尝合不合口味。”
李纨谢过了,端起茶盏细看了看,只见茶汤色泽乌亮,汤色金黄,香气馥郁,有一股淡淡的兰花香,心下便有了数,拿茶盖拨开茶末喝了一口,滋味醇厚,舌尖略带微甜,便笑道:“果然是好茶,清香馥郁,兰香淡雅,可是安溪铁观音?”
颜氏微微一怔,奇道:“这茶叶只在闽南一带盛行,京中吃的人却少,妹妹如何认得?”
李纨方才话一出口便有些后悔,福建铁观音始于雍正年间,乾隆年间才传杨开来,这个世界虽不是前世的清朝,有些历史却极其相似,这个时候的铁观音还只是极其小众的一部分人知道,她一时不察便失了言,心念电转间忙笑道:“以前听人说过,因滋味奇特便记下了,不想今日托姐姐的福尝到了。”
颜氏虽有些疑惑却也没有多问,笑道:“这不值什么,妹妹既然喜欢,一会子便带些回去。”
李纨谢过,笑道:“那就偏了姐姐的好东西了。”
颜氏见她言语坦荡,喜欢便是喜欢,毫无扭捏作态,心下更加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