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份生日礼物虽不贵重,却是十足十的用心,李纨心下十分喜欢,细赏了好一会儿,方叫碧月收了起来,嘱咐道:“好生收着,明儿我生日就穿这个。”
碧月答应着,小心收了起来。
迎春与邢岫烟见她喜欢,心下也极高兴,道:“嫂子不嫌弃就好。”
李纨笑道:“这样精致的衣裳鞋袜我爱都爱不过来,哪里还会嫌弃,二位妹妹费心了。”
正说着,忽见素云拿着张礼单进来,身后跟着几个婆子,抬着三四个箱笼。
李纨见了不禁疑惑,奇道:“这也是谁家送的寿礼不成?”
素云笑道:“可不是,不过奶奶断猜不着是谁。”
李纨听了越发疑惑,道:“别卖关子了,快说究竟是谁家?”
素云笑道:“这是茯苓姐姐打发人送来的。”
李纨这才恍然,笑道:“我说是谁呢,原来是茯苓这丫头。”
邢岫烟不识得茯苓,迎春却是知道的,奇道:“茯苓姐姐回京了不曾?”
素云忙笑道:“这倒没有,周大爷年初才连任,她如今还在粤海呢,这些都是托人带来的。”
原来茯苓之夫三年前终于中了同进士,因着与贾家有些瓜葛,又走了些门路,方谋到了一个缺,不过好地方的职缺是轮不上的,最后被派去了粤海地方上任知县。
茯苓婆家祖母已于数年前病逝,家中又无公婆,便干脆携了子女随夫赴任,一去便是三年。
不过即便远在粤海,每年的三节两寿茯苓也都会打发人送礼来,今年因多处大雪,路途受阻,这才迟了些。
迎春闻言点头叹道:“茯苓姐姐素来是个有心的,年年都打发人送东西来。”
婆子们已经将箱笼安置好,素云将礼单呈与李纨,指着地上的箱笼笑道:“里头除了给奶奶的寿礼,还有今年的年礼,还有给诸位姑娘和我们姊妹的东西,也都在这里了。”
李纨展开礼单,除了一套茯苓亲自做的衣裳鞋袜,便是三节两寿已成定例的绸缎、皮子、茶叶、药材、古董摆件等物,此外还有单送贾兰的金银项圈并笔墨纸砚,以及送给黛玉等人的礼物,多是当地的土仪、首饰、蜀绣等等。
李纨看罢,叹了口气道:“这也太破费了些。”
其他的还罢了,那两枝野山参皆有拇指粗细,外头五十两一换也未必可得,是极难得之物,还有那几十匹锦缎,皆是流光溢彩,华贵非常,比进上之物也不差什么,茯苓家中虽殷实,却并不算富裕,这样一份礼可着实不轻。
素云碧月闻言笑道:“这是她的一片心意,何况奶奶每次的回礼也不轻,她自然要多费些心思。”
一面说一面带着丫头们收拾,登记造册。
只是东西实在太多,足足堆了一地,几乎连下脚的地方都没有。
迎春与邢岫烟见状便起身告辞。
屋内实在太乱,李纨也不好多留,忙命素云将茯苓送众人的礼物清点了出来,另外又从自己的那份中收拾了两份出来,一份给岫烟,一份给宝琴送去。
好容易收拾妥当,天色已经近午,吃过午饭,素云便拟好了回礼的单子,给李纨过目,道:“依着奶奶的意思加厚了两分,奶奶瞧着怎么样?”
李纨看罢,忽想起一事,道:“我依稀记得茯苓家的琰哥儿似乎也开蒙了罢?”
素云听了笑道:“她家的琰哥儿也只比咱们兰哥儿小三四岁而已,今年也有七八岁了,想来已经上学了。”
李纨想了想,道:“你回头把早几年给兰儿打的那几个赤金累丝嵌宝项圈寻出来,再收拾几张名家法帖、一些上等的笔墨纸砚,回头一道送去。”
素云答应了一声,笑道:“这些东西,都搁在东耳房不知哪个箱子里,这会子一时也想不起来,等明儿再慢慢找去罢。”
李纨道:“明日后日都使得,只别忘了。”
午后尤氏婆媳忽过来了,说了一回闲话,忽听闻邢夫人染了风寒,又去探望了一回,至晚方回,一宿无话。
次日,李纨清晨起来,梳洗已毕,换上了迎春做的宝蓝色缎绣折枝梅花纹狐皮袄,白绉绸绣折枝梅花的银鼠皮裙,又穿上邢岫烟做的白缎杂金绣花缎鞋。
碧月巧手,给她梳了个简单大方的百合髻,又选了一套轻巧别致的鎏金头面,才戴好鎏金银环嵌宝白玉寿字耳环,便听梧桐在门口笑道:“奶奶,哥儿来给您拜寿了。”
李纨对镜望了望,见已收拾妥当,方笑道:“叫他进来罢。”
话音刚落便见贾兰掀了帘子进来,小丫头已摆了蒲团在地上,贾兰理了理衣襟,郑重磕了三个头,口中道:“孩儿给妈妈拜寿,祝妈妈身体安康,福如东海长流水,寿比南山不老松!”
李纨心下欢喜,忙扶了他起来,笑道:“好孩子,快起来!”
贾兰笑吟吟起身,道:“今儿是妈的好日子,孩儿特意预备了一件寿礼。”说罢便叫跟着的小丫头将捧着的匣子呈上来,亲自打开与李纨看,笑道:“先前偶然得了块玉,这是我亲手雕的,妈瞧瞧喜不喜欢。”
原来匣子里竟是一尊白玉雕琢的寿星翁,玉质温润细腻,嫩如羊脂,雕工虽不十分精细,但寿星的神态拿捏的极好,眉眼栩栩如生。
奇的是玉顶心有似墨的一块,脚下有似茶色的两点,贾兰巧思,便把他做了仙髻、云鞋,更绝的的是寿星手中捧着的那颗仙桃,有青瑕一道,梢头中间有淡红瑕一块,便就势作了桃叶、桃梗及红桃一枚,实在精巧绝伦。
众人皆赞叹不已:“好精巧的心思,竟如何想来!”
李纨更是爱不释手,细赏了一会儿方想起来,忙道:“方才你说是自个儿雕琢的,可受伤了不曾?”
说话间已拉起贾兰的手细看,果见几个指头上都布满了几道细细的红痕,顿时心疼起来,道:“你这孩子,心意到了便够了,不拘叫谁去弄也就罢了,偏生自己动手,你先前又不曾学过这些,瞧瞧伤成什么样子了。”
贾兰笑道:“妈别担心,不过看着有些显眼,其实早好了,一点儿也不疼,这是给妈的寿礼,孩儿可不想假手他人,只是我都跟着先生练了几个月了,功夫还是粗糙了些,妈别嫌弃。”
李纨闻言,这才明白他这几个月为什么早出晚归,心下又是心疼又是熨帖,摩挲着贾兰的小脑袋,叹了口气道:“你这傻孩子,妈喜欢还来不及,怎么会嫌弃。”
贾兰心下欢喜,微红着脸道:“妈喜欢就好,只是这回手艺还是有些生疏,下回我再雕个好的。”
众人都笑道:“还是哥儿的孝心虔,再没有见过这般孝顺的孩子。”
李纨心下欢喜,赏玩了半日,方小心收了起来,叫素云放去了自己房里。
说话间小厨房已送了寿面上来,母子两一同吃了面,李纨便去上房给贾母与王夫人请了安,又去邢夫人、尤氏等人处让了一回,方回了稻香村。
贾府向来没有给太太奶奶们过生日的规矩,通常不过是吃一碗寿面,各人送贺礼,祝贺一声便罢了。
李纨才回屋坐下歇息,便见宝钗宝琴探春等人携手而来,连黛玉湘云并李纹李绮也都来了,原来众姊妹都记着今日是李纨生日,一早便相约来贺寿,都笑道:“我们来讨寿面吃了。”
李纨又惊又喜,忙迎出来,笑说:“不敢起动,素云,快预备好茶。”进入房中,不免推让一回。大家归坐,素云等捧过茶来。
随后各人送上寿礼,黛玉送了自己亲自做的一个精巧荷包,宝钗湘云等姊妹亦是两色针线,凤姐也送了一架西洋围屏,此系海疆得来,各扇中皆以金银线暗嵌着各色奇花异卉,十分精巧。
宝玉也送了一件古董摆件,其余人等皆有贺礼相送,不消赘述。
吃了寿面,说笑了一回,正巧颜慧也打发人送来寿礼,又有上下人等来磕头,李纨忙着招呼,黛玉便笑道:“这会子嫂子正忙,我们也不在这添乱了,如今天还尚早,我们去凤姐姐屋里去瞧瞧小孩儿罢,大家也说说话儿。”说话间悄悄冲湘云使了个眼色。
湘云会意,忙笑道:“正是好些日子没见芝哥儿了,我们瞧瞧去。”
李纨并未起疑,只当他们真的是去看视凤姐母子,便笑道:“这会子忙乱,妹妹们去逛逛也好,我已吩咐下去整治酒菜了,一会子再回来吃酒。”又命人好生送出去。
素云忙道:“我去送送姑娘们。”一时众人出了院门,素云左右看了一会,方悄声笑道:“姑娘们放心,奶奶还不曾察觉呢。”
众人这才放心,再三叮嘱道:“藕香榭那边凤姐姐已经打发人去料理了,半个时辰后就按先前商量好的行事,这会子可别叫大嫂子瞧出端倪来。”
素云答应着,笑道:“姑娘们放心。”
众人便到了凤姐院里,平儿早迎了出来,丰儿打起帘子,大家进去,只见凤姐正在那里看乳母给芝哥儿喂奶呢,见众人进来,连忙让坐,又叫人倒茶。
众人只见乳母还抱着芝哥儿未睡,芝哥自满月后便长开了好些,白嫩嫩的小脸蛋儿胖乎乎的,一双黑葡萄似的大眼睛,今日穿了件红锦撒花棉袄儿,配着天青宁绸褂子,胸前挂着长命锁与寄名符,里面穿的是葱绿绵裤,小脚丫上套着白绫棉袜,头上亦戴了顶小巧别致的虎头帽,越发显得粉装玉琢。
众姊妹都爱的不行,轮流引逗着他玩,芝哥儿见了众人也不怕生,乌溜溜的大眼睛直盯着黛玉等人看。
众人越发喜欢,逗玩了好一会子,凤姐抱在怀里轻轻拍着,方才渐渐儿的睡了。
湘云看了一眼时辰钟,道:“时候不早了,凤姐姐,你那边收拾的怎么样了?”
凤姐命乳母抱了芝哥儿下去睡觉,方笑道:“藕香榭差不多收拾妥当了,咱们这便过去罢。”
黛玉等人都笑道:“再拖下去就要露馅了,咱们快走罢。”
原来前些时日黛玉想起初八是李纨的生日,便与众人商议了,悄悄凑了份子整治了席面,给李纨贺寿。
昨日凤姐去上房给贾母王夫人请安时特意说了此事,因笑道:“大嫂子这些年辛苦操劳,也没过一个正经生日,先前我倒过了个生日,好容易今年得空,人又齐全,我们商量着也凑个份子给她贺寿,特意来请老太太太太,咱们大家好生乐一天。”
贾母听了这话便笑道:“这是好事,你们小妯娌两个情分好,她们姊妹也都是有心的,既如此,我也添一份银子在里头,明儿便叫她好生歇着,也不必来立规矩,你们痛快乐一乐,我老天拔地的,又不合你们的群,就不去了,也免得你们不自在。”
贾母发了话,王夫人心下虽觉得有些小题大做,但也不好驳回,便也笑着答应了。
众人凑足了份子,便叫柳家的揽了去,整治几桌上等酒菜。
只是为了给李纨惊喜,众人一直瞒着她,唯有素云知道内情,暗中配合。
一时众人来至藕香榭,早已摆设停当,地下铺满红毡,点着梗木镶嵌大吉葫芦落地灯。两边的紫檀雕漆香几上,有珐琅亭式香筒一对,掐丝珐琅仙鹤瓷瓶一对,地下放着鎏金珐琅螺钿盆架大火盆,温暖如春。
黛玉等人扫了一眼,见十分妥当,点头笑道:“也不知道大嫂子那边怎样了。”
话音未落,便见李纨手里抱着一个画珐琅海棠花卉开光双鹿手炉,被丫鬟婆子们簇拥着过来。
众人都笑道:“说曹操曹操便到,可来的真真及时。”
李纨笑道:“还说呢,我说今儿怎么怪怪的,素云也不肯明说,原来是在这里等着。”
话虽如此,心下却十分感动众人的心意。
凤姐笑道:“这都是林妹妹的主意,所有菜色都是姊妹们商量着拟定的,我不过是跑跑腿罢了。”
宝钗也笑道:“这席上的酒水还是林妹妹早先亲自酿的梅花酿,嫂子今儿可要好生尝尝。”
说话间众人都陆续入了席,李纨左右张望了一眼,独不见宝玉,不禁疑惑,便问凤姐道:“宝玉怎么不在?”
凤姐笑道:“听袭人说早早就去北静王府了,横竖这是咱们的小宴,他成日家混在我们队里,未免聒噪了些,今儿不在倒还自在清静些。”原来当初黛玉也只私下与凤姐商议,又写信给了姊妹们讨主意,却并未特意告知宝玉。
李纨听了这话不禁笑着瞅了凤姐一眼,知道她是不放心,害怕宝玉吃醉了闹起来,唐突了黛玉,才故意瞒着。
此时天气愈冷,凤姐便命婆子们在藕香榭里四角都用大铜火盆满笼了火。
那火盆周围,一圈摆下椅子,大家俱向火团坐。每人座右各放一张小几,也有方的、也有圆的、也有梅花式的、也有海棠式的、也有方胜连环六方八方的,各样不同。几上各放一个雕漆葵花酒菜攒盒,里面俱是各色精致菜肴,按着各人素日的口味喜好。
另外每人一个白瓷彩釉小酒盅,一把乌银梅花自斟酒壶,一双镶银小牙箸。
当下众人入座,李纨、凤姐、黛玉、宝钗、湘云六人坐了一排在上。那底下便是迎春、探春、惜春、邢岫烟、李纹、李绮六人也坐了一圈。
凤姐率先举杯笑道:“这些年难为大嫂子也劳乏了,我们大家公敬三杯。”
于是,丫头们斟上酒来,众姊妹纷纷举杯,李纨谢过,道:“多谢姊妹们费心想着。”
笑着连饮了三杯,只觉酒水入口香醇,回味悠长,不禁笑道:“这梅花酿的酒果然滋味不错,竟真有一股淡淡的梅花香气。”
黛玉笑道:“这梅花酿并非用的红梅,而是冰心腊梅,这香却比寻常梅花还香些,所用之水也是梅花上的雪水,酿好后用梅花和着黄泥封在坛里,埋进梅根底下,三年后启出,酿出来的酒色如琥珀,香味醇厚,先前都埋在姑苏祖宅的老梅树下,统共也只得了六七坛子,旧年进京便都带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