扬州,巡盐御史府。
书房里,林如海倚在榻上,面色苍白,身上披着件靛青镶边淡青绸面斗篷,对塌边垂手侍立的一个青缎衣袍的中年男子道:“事情都查清楚了?那杨松年背后是什么人?”
那杨松年熬了十几年才升到这知府之位,又出身寒门,若是背后无人撑腰,决计不敢如此嚣张。
青袍男子正是林家的大管家李成,亦是林如海乳母之子,自幼跟随林如海,忠心耿耿,闻言沉声道:“道:“回老爷的话,都查清楚了,这杨知府明面上清廉正直,不与任何一系往来,实际上暗中与甄家极为亲密,私下里借着各种明目收受了不少钱财,奴才还打听到他们家有一位嫡出的小姐今年年初进了十五皇子府中,听说数月前诊出有孕,如今已晋封为侧妃。”
林如海闻言若有所思,食指轻轻叩着几案,他是何等人物,略一思索便明白了其中关窍,不禁冷笑一声,甄家是江南的土皇帝,一直在暗中为十五皇子拉拢官员,这杨松年想必暗中投靠了十五皇子,怪不得这般嚣张,那杨家小姐既为十五皇子侧妃,这杨松年打的什么主意一看便知,不过也是想立一个从龙之功,若十五皇子即位,他们家便鸡犬升天,还能捞个外戚当当,若有造化,杨家小姐诞下皇子,说不定来日还能争一争那皇后之位。
正凝神深思,不妨胸口突然一阵闷痛,林如海面色一变,捂住嘴闷咳起来。
李成面色大变,慌忙上前,急道:“老爷,您怎么样?要不要再去请张神医?”
林如海摆了摆手,捂着帕子咳嗽了半日,方勉强停下,喘气道:“暂且不必,槅子上还有张神医留下的丸药,你去把那个紫檀匣子里的瓷瓶拿来。”
李成依言取来一个巴掌大的白瓷小瓶,又忙倒了盏热茶过来。
林如海倒出一颗丸药服下,片刻后感觉胸口闷痛稍缓,慢慢舒了口气。
李成这才松了口气,扶了林如海靠在引枕上,咬牙道:“那甄家与荣国府是老亲,素日与咱们家也是说亲道热的,没想到却在暗地里算计老爷,还使出下毒这样的阴损招数,实在卑鄙!”
林如海叹道:“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利字当前,骨肉兄弟尚且会反目,这所谓的交情又算的了什么?”
自从他上任之后,甄家一直对盐政之位虎视眈眈,然而他万万没想到他们竟如此狠辣,想出这般阴毒的手段。
自发妻与幼子相继去世,他伤心太过,身体大不如前,再者盐政事务繁多,又要与一众盐商及官员周旋,殚精竭虑,这两年身体日渐虚弱,时常生病,他也一直不曾多想,只以为是操劳太过,哪里会想到竟然是被毒物所噬,若不是此次相助贾家之人,阴差阳错结识了那位张神医,只怕他至死都还被蒙在鼓中。
想到先前查到的线索,林如海眸光一冷,道:“后院的事查的怎么样了?”
李成闻言,有些担心的看了林如海一眼,迟疑了片刻,方将查到的事情一一道来,末了低声道:“柳姨娘自尽后其他的线索便断了,只抓到了那名厨娘,其他几个都是小卒子,什么都没问出来。”
林如海闭上双眼,沉默良久,方睁开眼道:“罢了,我都知道了,不必再查了。”
自嫡妻去后,他并未续弦,府中事物也都交由李成之妻等几个管家媳妇料理,没想到竟被人乘虚而入钻了空子,看来,后宅也该好生清理一下了。
至于幕后之人,他也差不多猜到了,张神医曾言此种毒药极为罕见,向来只禁宫内才有,杨松年与甄家都是为了十五皇子效力,主使者是谁已经呼之欲出。
这些年诸位皇子因为皇位之争斗得你死我活,十五皇子已是弱冠之年,又有甄家在背后推波助澜,也渐渐有些按捺不住了。
十五皇子为人他先前也略有耳闻,因是老来子,又生的聪明伶俐,向来得永元帝宠爱,甄贵妃入宫多年只此一子,更是溺爱纵容,只是长于妇人之手,行事未免沾染了几分后宫的阴狠算计,尽学了些妇人手段,如此品行,难当大任,又如何执掌天下。
为君者虽讲究帝王心术,但行的是堂皇之道,用的是阳谋,若是一味使用阴谋诡计,未免落了下乘,自己是永元帝心腹,这十五皇子敢如此行事,背后未必不是仗着皇帝的宠爱。
只是不知道永元帝知不知晓自己所宠爱的幺子在背地里打他龙椅的主意。
李成为人精明,又跟随林如海数十年,见识不凡,自然也猜到了背后之人是谁,不禁皱眉道:“老爷,此事我们该如何应对?别的不说,这姓杨的都明目张胆的挑衅了,咱们总不能就这样咽下这口气。”
林如海淡淡道:“这杨松年不过是被人当了枪使,真正的主谋可不曾留下丝毫把柄,不过他既然敢伸手,我自然要还敬两分。”
自从升任盐政之位,盼着他死的人不知道有多少,为了以防万一,他专门在府中养了两名大夫,平素有什么不适都是请他们诊治,想必甄家也不知道他如今的身体如何,才出了这招试探于他,看他是真的否中毒已深。
而这杨松年也不过是被甄家推出来试探他的马前卒而已。
只是这对方既然敢欺上门来,他自然要还击一二,免得让别人都以为他林如海软弱可欺。
林如海沉吟半日,便命李成预备好纸笔,斟酌着写了一封密折,将苏州知府杨松年强取豪夺,贪污受贿之事一一禀明,用火漆封好后交于李成,道:“今日便交于通政司,命他们快马加鞭送往京城。”
他除了主管盐政之外,还兼任御史之职,有监察百官之权,奏折可直达天听。
李成答应一声,忍不住道:“老爷,十五皇子那边咱们是否需要……”
林如海摇了摇头,道:“此事没有证据,况且陛下虽对我颇有倚重,但我毕竟是外人,若是我直言下毒之事是由十五皇子指使,到时候陛下又该如何自处?若是为了给臣子一个交代,自然得查明真相,但如此一来岂不是告诉世人,陛下教子无方?教出一个行事阴毒,毒害大臣的皇子,若是陛下处置不公,岂不是让天下士人寒心,而若是陛下发落了十五皇子,我即便是讨回了公道,然而皇室大失颜面,陛下心中也会留下芥蒂,于我无益,倒不如闭口不言,陛下知道事情缘由,自然会有所处置。”
他对永元帝知之甚深,算得上是一位难得的圣明君主,只是也有帝王的通病,好大喜功,且生性多疑,极为护短。
近年来永元帝年事渐高,越发注重名声,行事再无年轻时的杀伐决断,即便对方知晓了此事,只怕也会觉得是甄家在背后指使,而不会舍得处置十五皇子。
只是林如海也不是圣人,做不来以德报怨之事,此次若不是有张神医在,他至死都不会知道这其中的阴谋,若是他一旦出事,玉儿年纪尚幼便父母双亡,寄人篱下,又该是何等凄凉。
想到此处,林如海眸光一冷,他为君王鞠躬尽瘁,但并不是愚忠之人,万万不可能为这份忠心搭上自己的性命,沉思了片刻,缓缓道:“明日再请张神医过府一趟,另外,把我病重的消息悄悄透露出去。”
他一直知道府里面有永元帝安排的人,这些事情不用他禀报,永元帝自会知晓。
李成闻言一怔,随后才反应过来,顿时心悦诚服,道:“还是老爷想的周到。”
说罢便携了信件匆匆出去了。
李成去后,林如海阖目小憩,脑中思绪万千,不管永元帝最后如何处置,他已打算急流勇退了,等过些时日,便可以上折告病乞休,辞去巡盐御史一职,想来皇帝看在他这次中毒受罪的份上,也不好多加苛责。
展眼便进了十月,北地的天气渐渐冷将起来,人们陆续脱下秋衫,换上了厚厚的冬衣。
奉天殿,内监总管魏德山守在大殿门口,一众宫人垂手侍立两边,偌大的宫殿中连声咳嗽也不闻。
一阵寒风袭来,众人都忍不住打了个哆嗦,魏德山紧了紧衣襟,双手笼进袖中,正预备叫人去预备热茶,忽听殿内传来“哐当”一声脆响,犹如重鼓砸在众人心口。
魏德山蓦然抬起头,快步走了两步,却又忽然在殿门口停了下来,慢慢收回了脚。
一众宫人面面相觑,正惊惶无措,便见殿门忽然打开,十五皇子白着脸退出来,一脸的失魂落魄。
众人吃了一惊,急忙低下头,眼观鼻鼻观心,一声儿不敢言语。
十五皇子去后,魏德山才快步走进内殿,宫人们正惊疑不定,便见魏德山又匆匆出来,沉声道:“陛下有些头疼,去太医院请张御医。”
一个宫人匆忙去太医院传话,魏德山又叫了两个人进去收拾碎裂的瓷器,其他人对视一眼,又忙低下头,小心翼翼,大气都不敢出。
片刻后,张御医提着药箱气喘吁吁匆匆跑来。
魏德山迎了进去,亲自守着大门,不许任何人进殿。
殿中,永元帝倚在龙榻上,阖着双眼养神,身上的一根根金针在日光下散发着淡淡光芒。
片刻后,张御医收回金针,躬身道:“陛下,今日施针已毕,微臣再令人煎一剂药,稍后服下便可。”
永元帝睁开眼,看着右手,屈了屈手指,比之先前的僵硬无觉好了些,但依旧有些麻木无力,道:“你老实告诉朕,能否痊愈?”
张御医扑通一声跪下,额上见汗,咬了咬牙道:“先前陛下便有肝风内动之兆,本就须得静养,此次陛下盛怒,肝阳上亢,病症才会加重,微臣会竭尽所能为陛下调养,只是陛下万万不可不可劳累,更不可动怒,否则……否则只怕有中风之虞!”
永元帝听罢,半晌不语,良久方道:“下去罢,对外不许多言,如有泄露,下场如何你应该明白。”
张御医身子一颤,忙道:“陛下放心,臣明白。”
等出了宫殿,才发觉汗湿重衣,后背一片冰凉。
永元帝靠在榻上,低头看着麻木不仁的右手,沉沉叹息一声,看来必须要有个决断了。
作者有话要说:只有林如海的命运改变,林妹妹才不会那么凄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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