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7、第七十七回

僵立半晌,迎春才鼓起勇气低下头,待看清脚下的情形,霎时面色大变,惊骇之下险些尖叫出声:她脚边正躺着一个满身血污的男人。

她素来养在深闺,何曾见过这般景象,惊慌失措之下转身便跑,偏偏惊惧之际双腿酸软,竟提不起一点力气,没跑两步便脚下一崴差点摔倒在地,慌乱之间急忙抓住了一旁的树干,却不慎踩到了那男子受伤的脚上。

那男子被剧痛刺激,呛咳了一阵,口中发出一声微弱的□□,勉强睁开眼,昏昏沉沉之间看到了一张惨白如雪的秀美面庞,眸光一闪,很快又闭上了眼睛昏睡了过去。

迎春吓得不敢动弹,见对方再无动静,才放下心来,细看了两眼,见对方的胸膛仍在起伏,心下松了一大口气,她差点以为自己眼前的是个死人了。

勉强镇定下来,迎春才看清眼前的是个年轻男子,身上的宝蓝色箭袖破了好几道口子,又沾染了泥土和血渍,已经快看不清原本的模样了,右臂上皮肉翻飞,一支带血的箭头扔在一边,伤口依旧汩汩流着鲜血。

浓郁的血腥味萦绕在鼻间,迎春险些呕出来,捂住嘴接连后退,提起裙摆快步离开,只是才走了两步又停了下来,心下犹疑,这人手臂上的伤势那般严重,如果不止血,只怕过不了多久就会失血而亡。

理智告诉她应该马上离开,然而若是这样眼睁睁看着对方就此而亡,她的良心又实在过不去。

挣扎了许久,迎春咬了咬牙,终于还是下定了决心,走回了男子身旁。

口中默念着‘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迎春咬紧牙关,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将那人扶起来靠着树干坐着,才发现男子竟意外的年轻,至多不过十七八岁,还是个少年,虽然脸上一片血污泥灰,却依稀可以看见几分俊秀的轮廓。

迎春也不敢细看,只匆促打量了一眼,便将目光移开,看向了他右臂上的伤口和地上的半截宝蓝色布料。

她猜测对方应该是自己拔出了箭头,又撕下了下摆的布料想包扎伤口,没想到却失血过多,体力不支昏了过去。

迎春捡起地上的布料,撕成几块布条,四下张望了一眼,见不远处有一条极小的溪流,目光一亮,忙走过去打湿了两块布条,回来帮那少年洗干净了伤口周围的血污和泥土,又用剩下的干净布条缠住了鲜血淋漓的伤口。

整个过程迎春都小心翼翼,心中砰砰直跳,跟做贼似的,一面包扎一面四下张望,她知道自己今天的做法十分出格,若是让人知道她同外男接触,还为其治伤,她这一辈子的名节清白就毁了。

手忙脚乱之下终于将伤口包扎好,迎春抹了抹额上的汗珠,松了口气,走到小溪旁洗干净手上的血污。

才收拾干净,忽听见湘云等人远远的呼唤声,“二姐姐,你在哪里?”

迎春心中砰的一跳,慌忙站了起来,匆忙将一旁的几丛树枝移过来挡在那少年跟前,遮住他的身形,想了想又解下了腰间的荷包,掏出里面的几块点心,放在一旁的干净树叶上,才匆匆跑下去,高声应道:“我在这儿!”

宝玉湘云等人见她平安无事,终于放下心来,松了口气道:“总算是找着你了,二姐姐这是去哪儿了,可叫我们好找!”

绣橘更是扑了过去,红着眼眶哽咽道:“姑娘你快吓死我了,不过一转眼的功夫你就不见了,我还以为出了什么事了——”

她方才不过去小解,谁知回来便不见了迎春人影,差点把她的魂给吓没了。

迎春心神不定,勉强笑道:“你们不必担心,这桃林是嫂子庄上的,又没有外人进来,哪里会出什么事,不过是方才看一只小白兔好看,便想扑了来顽,不知不觉便走远了。”

黛玉上下打量了她一番,见她面色苍白,额上都是细汗,不禁有些担心,问道:“二姐姐可是哪里不舒服?怎么脸色这样白?”

宝钗心细,见迎春神色有异,频频往身后看,也有些疑惑,道:“二妹妹这是怎么了,可是方才出了什么事?”

迎春闻言险些跳了起来,忙道:“没有!只是……只是方才在那边看到了一条蛇,一时吓着了,还没有缓过来。”

众人听闻有蛇,顿时纷纷变色,黛玉更是不自觉的后退了几步。

宝钗生平最怕蛇虫,闻言也脸色一白,顾不得得再追问此事了。

宝玉也有些害怕,但还是挡在黛玉等人跟前。

夏竹忙道:“如今正是春天,蛇虫出洞的时候,这林子里实在有些危险,况且时候不早了,姑娘们快回去罢。”

紫鹃等人也都面色苍白,急忙道:“夏竹姐姐说的是,这里太危险了,我们快些离开罢。”

迎春唯恐众人察觉那少年的藏身之处,也忙点头道:“我们出来这许久,再不回去大嫂子也要开始着急了。”

当下众人也无心再游玩,忙匆促下山。

迎春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树林,便随众人一道离开了。

山林间重归寂静,昏迷中的少年睁开了寒星般的双眼,低头看了一眼身旁的点心,抬头沉沉看着山下那道远去的窈窕背影,神色莫测。

众人回到庄上时已是酉时了,因怕贾母担心,并不曾提迎春在山上走失的事。

大家都各自回房梳洗更衣,迎春回到房里,砰砰直跳的心才缓下来,拿帕子拭了拭额上的细汗,只觉口中干渴,吩咐绣橘道:“倒碗茶过来。”

绣橘依言斟了盅茶给她,忽然惊讶道:“姑娘裙摆上是什么?莫不是方才在山上沾到了什么东西?”

迎春低头一看,才发现裙子下摆沾上了零星几块血渍,幸而她今日穿的是一件海棠红的棉绫裙,就算是沾了血迹也不明显,方才众人才未发现。

迎春暗道侥幸,忙道:“许是在林子里沾上的,也不知是什么。”

绣橘忙取了干净衣裳帮她换上,又将脏污的裙子收拾起来,迎春见状忙道:“脏了就拿去烧掉罢,别叫人看见。”

绣橘心下有些疑惑,但也并未多问,答应一声抱着裙子出去了。

随后几日,众人在庄子上钓鱼捞虾,采花摘果,过的十分自在。

迎春却心神不宁,一直提心吊胆了好几日,唯恐忽然有人跑出来指责她不守规矩,又担心那少年无人救治,伤重身亡。

直过了两三日,依旧没有动静,也不曾听见有人说山上发现尸体之类,迎春心下才松了一口气,渐渐放下心来。

贾母等人在翠微山庄住了四日,第五日上便回城去了。

展眼又是六月,暑热炎炎,不知为何,今年比往年更炎热了几分,那热气无处不在,连吹来的风都是滚热的,闷得人几乎透不过气来。

酷暑难耐,李纨除了每日晨昏定省外等闲都不愿出门。

天气炎热,院里越发安静,只有那树上的知了依旧不知疲倦的叫着。

李纨身上只穿着一件翠蓝小衫,系着白纱连裙,歪在碧纱窗下的贵妃榻上乘凉,手上拿着一柄团扇有一下没一下地扇着。

夏竹告假家去了,淡菊带着素云碧月在一旁的罗汉床上打络子。

李纨深感无聊,便叫淡菊去书房拿了几本游记和志怪话本过来解闷。

偏偏翻开书页,看了半天却什么都看不进去,那噪杂的知了声无孔不入,让人听了心下越发烦躁。

李纨叹了口气,丢下手中的书,对碧月道:“去叫人熬一些冰镇酸梅汤送来。”

碧月答应了一声,不多时果然捧了个填漆托盘过来,盘中放着一把乌银田瓜鹭鸶壶,许是刚从冰里取出来,壶身犹自冒着丝丝寒气,凝结着一粒粒细密的水珠儿。

碧月拿了只白瓷素鹭鸶荷叶杯斟了一盏给李纨,李纨接过,笑道:“你们也吃一盏,解解暑气。”

素云几人答应着,各倒了一盏吃了。

吃完一盏酸梅汤,李纨只觉浑身舒泰,舒了口气道:”总算凉快了些,这天实在太热了。”

说罢便叫碧月道:“再倒一盏来。”

碧月还未答话,淡菊便忙笑道:“这东西虽然解暑,可到底太过寒凉,可不能多吃。”

素云也忙劝道:“奶奶本就有些体寒,这两日已经用了好些冰了,这些凉东西可不能再吃了。”

李纨皱眉嗔道:“偏你们唠叨。”虽有不甘,但也知道这几个丫头是为了自己好,只得作罢。

淡菊笑道:“冰镇酸梅汤便罢了,方才庄子上送来了好些新鲜瓜果,我用井水湃在了水晶缸里,都大半个时辰了,想来也差不多了,奶奶不如尝尝。”

说罢便叫素云道:“去把水晶缸里的果子拿来。”

素云答应一声,转头出去了,果然捧了个荷叶式白玉盘进来,盛着各式洗切好的瓜果。

李纨瞧了一眼,见里面都是些香梨,蜜桃,鲜李,葡萄等时令鲜果,还有切好的西瓜和甜瓜,都剔去了瓜籽,便拿银签子叉了块西瓜吃了,又叫淡菊等人也吃。

众人正吃西瓜,忽见一个小丫头进来回话道:“香菱姐姐来了。”

李纨忙命请进来。

片刻后,小丫头打起湘帘,便见香菱捧着一个锦匣过来,笑道:“给大奶奶请安。”

李纨命人看座,笑道:“好些时日不见你来顽了,这会子过来可是有什么事?”

香菱告了罪,在小杌子上坐下,笑道:“前些日子我们老奶奶有些中了暑气,实在不得闲,可巧今儿外面送来的一些笺纸,我们姑娘便打发我给奶奶送一些来。”

说罢打开锦匣与李纨过目。

众人看去,见是满满一匣子的淡黄色粉腊笺纸,纸张两面皆用黄粉加蜡,再以泥金画以如意云纹图案,纸背洒金片,纸张平滑匀细,质地绵韧,光洁如玉。

淡菊等人皆不识得,李纨却认出这是仿前朝内造“明仁殿纸”的画金如意云纹粉蜡纸。

那明仁殿纸乃是以桑皮为原料制作而成,乃前朝内库藏品,造价极高昂,素来只供皇室专用,这些虽是仿制的,但也颇为贵重。

李纨命淡菊收下,对香菱笑道:“替我谢谢你们姑娘。”

又叫素云端了果盘过来,笑道:“这是我们庄子上自己种的瓜果,你也尝尝,一会子也带些回去给姨妈和妹妹尝尝。”

香菱道了谢,一面拈了颗葡萄在手里细细剥着,一面同淡菊等人说话。

李纨留神打量,见她身上穿着银红纱衫,白绫裙子,耳畔吊着翡翠滴珠耳坠儿,眉间一点胭脂痣殷红如血,越发显得肌肤白皙胜雪。

她如今年岁年长,比刚来时长开了好些,五官越发精致了,杏眸菱唇,娇艳妩媚,便是贾府里的几位姑娘也要逊色两分。

思及香菱命运,李纨不禁暗暗叹息,这般品貌,偏偏有命无运,好好的千金小姐却落得那般地步。

香菱为人实在可怜可爱,日后若是有法子,还是得帮帮她才好。

李纨正思量间,忽见香菱站起身笑道:“时候不早了,我也该回去了。”

李纨回过神,闻言笑道:“我也不虚留你了,明儿得了闲再来顽。”又让人装了些新鲜瓜果给她带回去。

香菱答应着去了。

李纨又向淡菊问道:“庄上送来的果子还有多少?”

淡菊正拿了块西瓜吃着,闻言放下手中的瓜瓤,笑道:“还有好些呢,葡萄有两大篓子,西瓜有二十来个,甜瓜、香梨、李子和桃儿都还有好几筐呢。”

李纨想了想,道:“你将各样果子拣些新鲜的送去老太太和两位太太屋里,凤丫头和几位姑娘和宝玉那里也送些去。”

淡菊答应着,吃完瓜果后洗了手,带着素云拣了瓜果分送各房。

素云负责王夫人与三春处,碧月负责邢夫人和凤姐处。

淡菊则带着婆子捧着果子来到了贾母院中。

此时正是晌午,院中静悄悄的,主子们都在歇息,丫头婆子们都偷空自便去了。

淡菊先送去了贾母房中,又送去了宝玉屋里,同袭人说了一回话,方往黛玉房中来。

此时黛玉正歇午,只紫鹃在外间春描画样子,见了淡菊忙站起来笑道:“姐姐怎么来了?快请坐。”一面又叫小丫头上茶。

淡菊笑道:“妹妹不必忙了,天热就不吃茶了,原是我们奶奶得了些新鲜果子,叫我给林姑娘送来。”

一面说一面命婆子将瓜果放下。

紫鹃谢过,命小丫头收了。

淡菊扫了一眼屋内,笑道:“怎么只妹妹一个人在?”

紫鹃盛了盏凉茶递给淡菊,口中笑道:“我们姑娘正歇中觉呢,这会子也用不着人使唤,我便让她们歇息去了。”

正说话间,忽听黛玉在里间道:“谁在外头?”

两人忙站起身来,紫鹃笑道:“大奶奶打发淡菊姐姐给姑娘送瓜果来了。”

黛玉闻言忙道:“快请进来。”

淡菊随紫鹃进了里间,便见黛玉从芙蓉簟上坐起身,身上穿着白纱衫子,同色裙子,外罩雪青色软绸坎肩儿,忙上前行了一礼,笑道:“给姑娘请安,是不是我们说话吵着姑娘了?”

黛玉拢了拢鬓边的碎发,笑道:“哪里的话,我素来觉轻,方才就醒了,只是一时懒怠动弹。”一面说一面叫紫鹃看座。

作者有话要说:太困了,明天再抓虫,小可爱们晚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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