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有三伏,冬有三九。二九的天最是凉透心,偏半夜里飘飘洒洒下了场大雪,汴京城里白茫茫一片,卯时的梆子刚敲过,天已透亮,安静了一夜的汴京城又陆陆续续热闹了起来。
诸葛府邸,北边最偏僻的下人房里,几个十几岁的小丫鬟也忍着寒冷嘻嘻索索的穿衣,动作最快的十三一手端着脸盆,一手掀开帘子,还没踏出房门就冻得一激灵。不免又一阵唏嘘:
“作孽呦,这么大的雪,不知这次又要冻死多少人。”
“去,别在门口挡着!”丫鬟阿九推了推十三,“这不是咱该管的事!成天絮咕嘴子,被常管事听见了,怕是要拔了你的舌头去。”
十三性子泼辣,又向来与尖酸刻薄的阿九不和,一听这话不乐意,一双眼睛刀子似的往阿九身上飞:
“我怎么了?招你惹你了?一大清早教训谁呢,哎,小八你来评评理,都是三等的丫鬟,她阿九还能比我高贵了?”
阿九面色不变,上下打量了她一眼,方才一笑,说不出的讥讽:“论高贵,我还真不如你,二太老爷的床不是谁都能爬上的。”
诸葛府二太老爷已年近知天命,无甚才干,却沉迷于风花雪月,一屋子娇滴滴的美人,还不时勾三搭四,十三娇俏可人,又泼辣,颇有一番风味,上次她去二房办差被二老爷看上了,一直惦记至今。
再如何说,他岁数大了,又是只知怜香、不知惜玉的人,任由妾室争宠争的你死我活,他自岿然不动,只管享乐,可不是个良人。
要不是十三有个在老夫人面前得宠的管事娘求情,这么会子可不正躺在二老爷的床上吗,阿九说这话,可就是存心埋汰人了。
十三面色刷的一红,又刷的一白,青紫交替,调色盘一样说不出话来,可这话她没法儿回。
二老爷再如何荒唐,那是主子,作为奴才,可没她们说话的份儿。
气急之下,听见脚步声,看见瘦瘦弱弱的小八,怯怯的端着盆站在一旁,不敢上前,真可谓我见犹怜,当下一股子窝囊气全发在她身上,狠狠一瞪眼:
“出息!这房里可没爷们儿,柔弱给谁看呢?!”
小八被殃及池鱼,瘦弱的身体顿时一颤,面色苍白,眼里的泪花打着滚儿,如同被雨打了的梨花,精致美丽,又好不可怜。
阿九见状,望向十三的眼里越发轻蔑:“欺软怕硬。”
别人怕她十三,阿九可不怕她,她爹是大老爷跟前得用的管事,虽比不得大管家风光,却也不是谁想欺就欺的。
忍无可忍,十三一把摔了脸盆冲上去,两人扭打一块儿,你撕我咬好不热闹。
眼见时辰不早,主子们该叫起了,两人仍没有停下的念头,想起她所伺候的十七小姐的脾气,仿佛空中一只大掌又狠狠拍下来,顿时感觉脸上生疼,小八慌得团团转,左看右看想不出法子,急得眼泪都快掉出来。
忽地看见墙角一团暗影,黑漆漆的好不吓人,小八眼睛却是一亮,情急之下顾不得怯弱,央求的看着那片阴影处,哑声喊道:
“沉香……”
这下人房不算大,却也采光,偏生沉香住的最角落里一年到头看不见光亮,乌漆麻黑的一团,加上沉香不爱说话,动静又近乎无声无息,作息又与旁人不同,同一屋檐下一年竟也见不了几次面,时间久了,房内其他三人会不自觉忽略掉这第四个人。
小八喊了这一嗓子,却歪打正着,扭打的厉害的两个人动作一僵,对望一眼,皆看到了对方眼中的那一抹惊惧,略一迟疑,讪讪地放开了手脚,垂首整理自己的衣服,眼角却游移不定的偷瞥那片阴暗处。
只见屋内最角落阴暗处慢慢走出一人,最先见着的是一张苍白清秀的脸,十四岁的模样,身形慢慢显出,意外的孱弱,乍一看普普通通,细看还是普普通通,除了身体的动作有些僵硬,全身上下竟也没有可让人关注的地方,偏生她一出来,原本斗得激烈的两人都安静了下来。
沉香看也没看她们。
她慢腾腾地行至门边,挡在门边的阿九不自觉的后退一步,目送着沉香慢腾腾地掀开帘子,不紧不慢地踏出房门。
阿九七上八下的心慢慢平息下来,刚要弯腰端起脸盆,后脊一凉,一股寒气直袭心头。
她猛地抬头,却见沉香回头静静地看了她一眼,原本普通的眸子竟似抹了墨似的,诡异莫测,黑色的眸子竟似漩涡般蕴含着巨大的吸力,让她几欲灵魂出窍。
阿九一惊,再细看,那人已经离去,只留下满室的死寂与沉默翻飞的门帘。
“轰”地一声,阿九脑袋一阵嗡嗡作响,好半天听不见声音。
她脑海里只剩下那一双眼睛。那眼睛漂亮至极,却静极,如同寒潭一般,美丽又危险,那双眼睛看过来,仿佛被扒光了衣物站在她面前还不够,非要钻进心里去,一寸寸碾压,一丝丝搜查,什么秘密也瞒她不住。
“阿九,阿九……”
怯弱的声音传来,阿九迷蒙地抬头看去,见小八担心地看着她,略一扯嘴角,僵硬地向门外走去。
冷风一吹,阿九迷离的思绪也渐渐沉淀下来,这才发现自己贴身衣服已汗湿透,黏在身上极不舒服。
这一冷静下来,她才发现自己胸口闷疼,竟是自沉香出现就摒住了呼吸,大气不敢喘一下,生怕那人的注意力落在她身上一丝一毫。
阿九自嘲一笑,平日里在下人面前作威作福的自己也有今天,在沉香面前,竟似比以往见过的小姐们更让她害怕。
与自己这家生子比,沉香刚进府一年不到。
按照惯例,丫鬟的名字是按照序号排下来,偏生沉香能有自己的名字,又是诸葛家四公子亲自带进府的,虽一年来对她不闻不问,却也没人真敢欺她。
在这世家林立、诸侯遍地的年代,诸葛家是数一数二的,身为诸葛家的下人也比平民百姓高人一等,诸葛家自有诸葛家的傲气,诸葛家的丫鬟们也是自视甚高。
偏生在一堆序号名中,沉香有自己的名字,等于硬生生打了一众丫鬟的脸,沉香自然被排挤在了丫鬟圈子外。
阿九自然看不惯沉香,几次私下使了绊子,不仅没治住沉香,反倒让自己……
阿九一哆嗦,不敢继续想下去,转身进屋端忘了的脸盆,掀开帘子的一瞬间,忽地浑身僵硬。
她扭头木然的扫视。
遍地白雪皑皑,弯曲的树枝半覆着白雪扭动身姿,透明的冰棱凝成漂亮的形状悬挂在屋檐下。
一切都很美好纯净。
阿九又从上看到下,来回几次,终于发现了不对劲,瞳孔剧烈一缩。
地上只有她一个人的脚印。
阿九死死的盯着地上的白雪,好一会儿才失了魂般进屋。
这世道,人命如草芥,还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好。
屋外的树枝动了动,半晌从树后满腾腾移出来一个人。
正是沉香。
她盯着那翻飞的门帘,缓缓笑了。这一笑,呆板僵硬的人无形添了许多生气,墨色的眸子里流光溢彩,诡异莫辩。
她慢慢转身,一步步向外走去,脚下的白雪却是一粒也未动,路上遇上三三两两的丫鬟,偏生那些人似没有看见她一般,有一人竟差点撞上她,沉香也游刃有余的向旁边一闪,僵硬的身形瞬间灵活万分。
等人走远了,沉香才缓缓出了凝秀苑,缓缓长出一口气,脚下的白雪瞬间下陷,抬步向前,身后是一串串脚印。
先前过去的几个丫鬟中突然有一个绿衣丫鬟停了下来,疑惑的回头看了又看。
“怎么了?”同伴问她。
绿衣丫鬟疑惑的皱了皱眉,“你也知道我耳朵灵,我刚才好像听见了脚步声。”
“大惊小怪,这个时辰都起了,有人不是很正常?”
“可那脚步声明明和我们方向相反,分明是从凝秀苑走出去……”
“我们刚从大门进来,哪有看见什么人,快点走吧,耽误了时辰常管事可饶不了我们!”
“哦。”
……
沉香听见身后的话语也不惊讶,倒是回头看了那绿衣丫鬟一眼,继续朝前走去。
来来往往的丫鬟看见了她也颇觉陌生,点了点头也就不再留意,只当是哪个新来的。
沉香向水井边走去,打了井水,拿着帕子搅搅,也不觉得冷,往脸上拭去,遮掩了缓缓翘起的嘴角。
她的精神力终于突破二级了,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