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寒问回到侯府,一见父母双亲,苍老了许多。
自从他出事的消息传来,贾岚梅便一病不起,险些撒手人寰。
而郑庆和一夜白头,不复华光。
死气沉沉的侯府因为他的到来而变得重新鲜活起来,给他开门的小厮几乎吓破了胆,以为白日见鬼,哆哆嗦嗦的瘫倒在地尿了裤子。
郑庆和因激动而险些晕厥过去,贾岚梅一下子身子好了大半。
程风的书信从仲江传来,郑寒问归来的消息又掀起一阵风浪,搅和的整个京城一片沸腾。
京中消息传的快,没多久便传到程茵耳朵里,初得这个讯息,程茵手中捏住的梅子掉落在地,双指僵硬在唇边,嘴唇倒是不自觉的拉出一个漂亮的弧度。
“他……还活着。”程茵将手指放下,眼前升腾一阵雾气,房间内的冉冉倒流香像河川仙气,日光映照白雪将光亮透过窗棂折射进来,打在程茵的脸上,程茵眯起眼睛看向窗外,明明还是茫茫冬日,怎的就忽然闻到了春天的味道了?
忽地又想起昨日的那个酷似郑寒问的身影,那个会不会真的是他?
程茵得了这个消息后,自己都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心情究竟有多好,连着午饭也吃了许多,这倒是让钱茹意外,最近她总是不思饮食,眼见着人都瘦了一圈儿,今日难得胃口好,钱茹看着便觉着高兴。
吃了许多饭食,后知后觉才意识到撑得有些难受,干脆在院子里转了两圈儿,全当消食。
不知不觉,走到那颗挂着花环的树下,花环被落在树枝上的积雪覆盖了大半,只有半圈露在外面,原本的桃粉色绸缎眼下已经彻底没了颜色。
程茵浅浅的笑起,踢踏着脚步原地转了两圈儿,远远见着,像雪地里一只欢悦的鸟儿似得。
慕容默派人送了口信过来,说傍晚会在太子府为郑寒问接风,请程茵也过来。
若是平常,这种场合程茵定是能推则推的,但是今日不同,只因为郑寒问在。
她只想看看他好不好。
于是程茵答应下来,痛快前往。
今日宴席仓促,只是为了单独款待郑寒问,待他好好歇息几日,还会再为他大操大办一次。
因此今日宴席就设在慕容默的府邸,原先是皇子府,自从他成了太子之后便成了太子府。
今日太子府请的人并不多,只是慕容默的一些亲信之人和其家眷,宴堂之上,慕容默坐在正中,郑寒问坐在他右手一侧长桌旁。
程茵进门之后低着头,却觉得一道热辣的目光从郑寒问方向传来,程茵心头一阵颤动,想要抬头看他,却始终没有勇气与他对视。
慕容默目光温柔,安排程茵坐在他左侧,这位置不偏不倚,正好与郑寒问面对面。
他们对着郑寒问嘘寒问暖,筹光交错之间程茵没心思听他们密集的谈话,只一直用余光瞄着郑寒问。
待郑寒问与慕容默谈话时,程茵终于鼓足了勇气将眼珠转正,看向郑寒问。
仅这一眼,让程茵得心骤然揪起,他俊秀的侧脸依然,肤色还带着病态的苍白,脸颊微微凹陷,眼皮也有些塌陷下去,整个人看上去越发瘦削,说话时候,时不时的会用手握了虚拳挡在唇边掩盖着几声轻咳。
程茵听不到旁人的说话声,感觉耳畔忽然没了声音,一片静瑟,还有自己咚咚咚不停地心跳声。
郑寒问似乎有感,目光一偏朝程茵这边看过来,程茵躲闪不及时,二人对视上。
程茵看清他乌黑的眸子不似从前神采,看向自己的眼神隐隐约约有伤愁在其中蔓延,缥缈模糊,像历经了许多山水跋涉,在生死之间滚过一轮的苍茫感觉。
程茵心头像是被谁紧捏了一下,心脏好像跳漏了一拍,她分明看到他眼中的伤痛,仿佛下一秒就能滴出血泪。
程茵觉得心头一阵剧痛,像是被铁器穿透了一般,每每多看他一眼便更疼一分,程茵心虚的垂下眸子,手指轻轻抠着自己衣袖上的花纹刺绣。
对面的郑寒问见程茵垂下眼才回过神儿来,眼中浓浓的思念偷偷咽下,不敢让旁人看出来半分。
这个时候,若是让旁人察觉,便是害了她。
他不想再伤害程茵哪怕一分一毫。
想起昨日,她与慕容默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话,她偶尔笑笑,慕容默却是满目光泽,远远看上去,像是一对璧人,已经记不得从前程茵跟他在一起时候她有没有这般笑过了,那时候的他,只顾着茫茫看不到的前程,从未留意过程茵的心思,以为她说的开心便真是开心了,殊不知,程茵在他身边为了爱他,究竟独自吞下多少委屈。
慕容默的性情他了解,温文儒雅,谦谦君子,有他在,程茵不会受委屈的……
他……放心了,终于有个人可以更好的疼爱他的茵茵了……
郑寒问举起手中酒杯,将酒水从容送到口中,仰头一饮而尽,而后嘴角抿起一条似笑非笑的线条,旁人见了以为他觉着这酒水不错,唯他自己清楚,连这酒入了口都觉着是苦的。
郑寒问喝着喝着人便没了,不知是去出恭还是散散酒气,程茵用手指捏了捏太阳穴,方才喝了一点酒,这会儿觉着有些头疼。
慕容默察觉她的不对,悄悄绕到她身后,低声问:“怎么了,不舒服吗?”
程茵下意识的朝前一探身,这才侧过头来,手指却没放下:“方才喝了两杯,这会儿居然有些上头。”
慕容默一阵轻笑,声音依旧温柔低沉:“从不见你喝酒,怎么今日倒主动喝起来了?”
程茵其实也不知怎么就鬼使神差的将酒杯送入口中,摇头浅笑也不说话。
“那你去我房间里休息一下?”慕容默侧头看着程茵,热气扑在程茵侧脸。
程茵见他面色绯红,想来是有些喝多了,有些窘迫,忙道:“不必了,我想先回府。”
慕容默其实是舍不得的,这些日子忙,也顾不上她,这会儿她没来多久,还没和她说上两句话便又要走。
可是看她手指肚始终不离太阳穴,看来是真的难受了,也便不忍心多留:“那我派人送你回去。”
“不必了,您不用管我,我府中人随来了许多,这会儿正在您府上偏房等我,今日郑世子回来,你们便喝个痛快吧。”
说着,程茵起身,有意无意的朝侧偏了一步,避免二人因为离的太近而衣料摩擦。
慕容默眼中闪过一阵失落,她总是这样,永远对自己都是恰到好处的客套,从不会主动与自己说一些亲昵的话,也很少与自己对视,一切都是被动的,都是他说怎样,她便怎样,能不麻烦他便不麻烦他。
这种疏离让他一颗心飘忽不定。
程茵究竟是怎样的一个姑娘呢?他看不透。
她喜欢自己吗?他也不确定。
“那回去路上小心。”慕容默声线温柔,想去抓握一下程茵的手,想到她不喜欢,也就忍住了。
“好,您留步,程茵告退。”程茵眉目如画,声音如同三月春雨,细丝柔柔,还夹带着一些冷意。
程茵转身,发丝在空中甩出一个漂亮的弧度,浅浅发香传来,沁人心脾。
慕容默眼见着她快步出门,拐弯不见。
程茵才从回廊拐过来,步子飞快,险些撞进一人怀中。
郑寒问从院中醒酒回来,原本颓着的情绪在看到程茵的瞬间立即精亮了起来。
“茵……”郑寒问险些失言,忙又改口,“程三小姐,你……要回去吗?”
程茵一口气提在心口,险些噎住,好似若不是衣料隔着,心就会凭空跳出来似得。
“是。”程茵微微点头,尾音有些发颤,许是天气寒冷的缘故。
郑寒问不知怎么忽然就笑了,笑的满足而安然,将死之时他脑子里唯有眼前女子的身影,惦念着她的一颦一笑,修罗场里走一遭,还能留着命来看她一眼,已是偏得。
只是今时不同往日,她已经快成了他人的新娘。
终是离自己越来越远了。
“你还好吧?”程茵手指甲刮着手中帕子的边缘,“听人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听说你要与太子殿下定亲了?”郑寒问才不关心自己有没有后福,极力掩饰自己心中的酸涩和痛楚,自认为现在的笑意毫无破绽。
程茵眨巴两下眼睛,长长的睫毛在烛光的照映下打成一个扇形弧度。
“是。”程茵并不否认,双方商量许久,眼下只差定日子了。
“恭喜你,”郑寒问喉咙火辣辣的痛,口不应心的挤出这几个字,自己都觉着虚伪,“太子殿下,是个很好的人。”
程茵沉默,二人面对面静立许久才道:“我要回家了。”
郑寒问微怔,贪恋的再想多看她一眼,这才侧过一步,给她让出空档行走。
程茵垂了头匆匆从他身侧走过,闻到了他身上淡淡的桂花香,和从前一样。
踏着月色,程茵终于消失在夜色中。
郑寒问长吁一口气,出口便成了一道白雾,转瞬消散。
他看着自己投在地上的影子,满满的讽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