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风在地窖中左挑右选,觉着哪坛子都好,恨不得将这里全部搬空,最后精挑细选了四坛子与孙亦之各捧两坛出来。
“我怎么见着你今天好似不高兴,”程风侧头看向一旁脸酸的像发霉咸菜似得孙亦之,“是路上丢银子了?”
“没有,”孙亦之强颜欢笑,嘴咧的出奇的难看,“只是方才喝的有点多,不胜酒力,现在头有些沉。”
“不对,”程风摇头,“你今天一早就不太对,有什么不开心的,和哥说说,哥给你开解!”
“真的没什么。”孙亦之心下想,他真正不开心的缘由哪里能说出口呢?
“对了,我看着郑世子好像对三小姐不错。”孙亦之看似不经意间随口问起。
“这事说起来复杂,我也没太搞懂他们两个怎么回事,大约是郑世子心仪我家茵茵吧。”
“想来也是,”孙亦之一顿,眼睛一斜,瞄了程风一瞬又马上恢复如常,“三小姐温文有礼,举止大方,这样的大家闺秀定是许多人梦寐以求。”
“这丫头,其实有时候任性的很,”程风细品孙亦之的话,觉得像是别有深意,“该不是你也惦记我妹妹吧。”
孙亦之明显被说中了心事,不由得一窘,随即语无伦次道:“我……我那个……我怎么敢妄想这些不切实际的东西,一没功名二内家世……”
闻言程风轻笑一声:“你这个人,就是心思重,总是把家世挂在嘴边,男儿志在四方,不靠家世能打拼出一番天地才是本事,不像我,有家世又如何,还不是被我爹拘在家里。”
“说起来亦之倒有一事不明,难道程叔叔没给二公子在朝廷中安排过一官半职吗?”
“安排了,自然是安排了,”程风轻轻叹了口气,“可是我偏偏不喜欢,那些文官有什么好,我志向不在此,我倒希望像郑寒问那样痛快杀敌擒匪。”
听他说到此处,孙亦之不禁摇头,叹他身在福中不知福。
二人回来时候,柳磊和钱茹还未归来,程风将两坛子酒重重放在桌上笑得灿烂:“酒拿回来了,郑世子,接着喝吧!”
“不了,时辰差不多了,我该回去了。”郑寒问放下筷子说道。
“怎么这么快就走了,这才哪到哪啊,府里三天流水席,你才待了这么一会儿哪成啊!”程风接着劝,“来来,今夜便不要走了,府上客房多的是,你想住哪间住哪间!”
郑寒问目光迅速扫过程茵,见她丝毫没有开口的意思,便也不好应着程风的话:“不了,我真的还有事情要处理,来往一趟要个把时辰,若是再不走天黑之前便到不了仲江府了。”
“到不了就到不了,在这住一天吗!”程风是真心实意的想留住郑寒问。
郑寒问心下犹豫,实际上是想答应下来的,又不知道程茵会不会不高兴。
“哥,你身上还有伤口,不能再喝酒了。”程茵将筷子放下,有意所指。
孙亦之盯着程茵神态变化,试图猜出这其中关窍。
“无妨!”程风酒瘾一上便什么都顾不得了。
郑寒问听得清楚明白,程茵这是在下逐客令,只不过给他存了些颜面没有直说罢了。
“我真的有要事在身,那边还都等着我回去,这酒咱们以后找机会再喝便是,”郑寒问起身,怕程风不依不饶便又寻了个话题将此事岔开,“对了,之前听你说起,你不愿意呆在府中,我父亲与兵部尚书有些交情,之前听闻他手下有个不错的空缺,用不用我帮你引荐?”
孙亦之一听,顿时觉着眼睛都热起来了,隐约还泛着红。
“多谢了,”程风一摆手,“旁的缺再好我也不感兴趣,你手下若是有空知会我一声。”
郑寒问闻言无奈笑笑,缺儿不是没有,可程文怎么会同意?
孙亦之无声的咂咂嘴,觉着程风是糟践东西了。
“哥,我去前院看看姑婆。”程茵起身,话音未落便径直走出门去。
孙亦之也忙告辞,随着程茵出了门。
郑寒问见孙亦之这般殷勤的紧随其后,心情不悦,又侧头看了一眼桌上的锦盒,桃木簪子还静静地躺在那里,郑寒问心头像塞了一颗未熟的柿子,涩意难挡。
***
时隔多日,周海逸终于再次露面,程姝见他时,他正与程文说着话,程姝心里说不出的别扭,正欲转身回避,却被眼尖的程文一下叫住。
程姝目光甚至不敢偏移半寸,仿佛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心虚的厉害。
“姝儿,眼看着就到比武大会了,你教的徒弟就要一展身手了。”程文打趣道。
程姝不言,默默笑着,周海逸却反而坦荡,一双眼睛直勾勾的盯住程姝。
“我恐怕要给师父丢人了,我这三拳两脚还不知道在擂台上能比划几下。”周海逸笑言。
“尽力就好,”程文拍了拍周海逸肩膀,面上是难以掩盖的欣赏,“好了,你们两个去多加练习,我还有事,先去处理。”
“程大人慢走。”周海逸微微垂首。
待程文走后,程姝紧张的头也不敢抬,周海逸反而大方从容,先开口道:“多日不见,程姝小姐还好吗?”
“和……和……从前一样……”程姝从来没有这般庆幸自己是个结巴,否则怎么能掩盖住自己的紧张感呢。
“这阵子我没有到府上来是因为我的祖父病了,我一直守在床前,现在他老人家痊愈,我才敢离开。”周海逸忙着向程姝解释,生怕程姝多想。
程姝没有答话,只默默看着自己投在地上的影子。
“我听说程夫人、二公子和三小姐去了塞州,那边最近好像不太平。”
“已经……在……城里了……”程姝点头道。
“今日,”周海逸话锋一转,“还要劳烦大小姐指点。”
“好,”程姝难得答应的有些扭捏,“你随我来。”
二人到了后院,如同往常一样各自执棍,程姝心中有事,又不太敢与周海逸对视,操练过程中一个晃神,手中棍子飞了出去,直砸在周海逸脸上,周海逸一声闷吭,手中棍子落地,他身体不受控制的朝后退了两步蹲坐在地上眼冒金星,随之见鼻血从鼻腔中潺潺流出,像两道笔直的河流。
程姝心中一颤,瞬吸了一口冷气,双手无处安放,嘴咧的难看。
反应过来的时候忙蹲到周海逸面前掏出帕子为他堵住鼻子,隔着帕子程姝都感受到帕子底下传出来的湿热。
周海逸吸了吸鼻子,神智微微清醒,这才看清面前程姝,脸上担忧情绪立显,周海逸这会儿全然忘记了脸上的疼痛,只觉得心里暖暖的,别提有多美。
“对……对不住。”程姝低声道。
“没事,小强罢了,程姝小姐不必介怀。”难得周海逸这时候还笑得出来。
程姝垂下眼眸,自责难挡。
“程姝小姐是不是讨厌我?”周海逸忽然问起,未等程姝回答又言,“其实之前我说的那些话没有旁的意思,只是想让程姝小姐明白我的心意,绝不想给你带来任何困扰。”
“别……别……说这些了……”程姝为他擦拭鼻血的动作未停止,“你说的那些……我……我之前从未想过,我……”
程茵停顿,轻咬下唇:“我……我……不……不讨厌……你。”
这句话像是在寒风中突然绽放的一朵花,让周海逸整个人搭在上头飘在空中,不禁喜笑颜开,甜的如同心里涂了蜜。
“真的?”周海逸笑的合不拢嘴,鼻血蹭在嘴唇上,略显妖艳。
“不过,我从……从未想……想过会和……哪个男子……搭搭上关系,你不要在我身上……浪费时间……了,我……给不了你……什么。”
程姝磕磕绊绊的将这些说完,倒让周海逸越发的迷糊了,才说了不讨厌他,可这句话又像是一盆兜头而下的冷水,将他浇了个透彻。
“我能问个缘由吗?”周海逸眉头眼见着往下耸拉。
“我……”程姝这次终于肯对上周海逸的眼睛,“我从未……从未想过和谁……共度一生,从未想过……所以……”
周海逸一阵沉默,程姝觉得不知为何,背脊上忽然多了很大压力似得,沉的她喘不过气。
“我让……旁人来替你处理,今日……便练到此吧。”程姝说着,站起身来。
周海逸目光随着她由低到高,喉咙微微一沉:“程姝小姐会来看我比武吗?”
程姝怔住,随即缓缓摇头,周海逸双眸像蒙上了一层灰,眼见黯然,谁知程姝随后才道:“不知道,我……我要看皇后娘娘……那天的……安排。”
这答案明显让周海逸松了口气,微微浅笑起来,有些满足。
***
郑寒问回到仲江府衙时已是傍晚,到了才知家里有书信送来。
将书信展开,郑寒问匆匆瞥了一眼便搁置一旁,严路从一侧看过去,是郑庆和的笔迹,信上提及了劝郑寒问回京城的话,还说要给他物色一门好亲事,先回来成亲再说。
郑寒问将一双长腿交叠搭在桌上,整日的长途跋涉这会儿才能稍稍歇息下来,他本就没有避讳严路,于是后仰着头直接道:“爹是想办法骗我回去呢。”
“侯爷也是担心您,毕竟仲江危险,前后来此的大人不是死就是伤,侯爷的心情世子也该理解才是。”
“你替我写封信回去,就说不要让他物色亲事了,我暂时不想那些。”
“是,”严路一抿嘴,思虑再三斟酌道,“恕小的多嘴,侯爷想给您娶亲不是一天两天,您又喜欢程家三小姐,为什么不顺水推舟让侯爷去程府提亲?”
郑寒问闻言苦涩一笑:“若是真强让她嫁给我,怕是她现在宁死也不肯,我已经与她说好,往后不会再纠缠她了,我只盼着有个真正爱护他的人陪着她宠着她,一旦那天来了,我再考虑自己的婚事。”
严路有些懵,这又是闹得哪一出:“世子,小的糊涂,您这是要将三小姐拱手让人?”
“不是我让,是她不肯要我了,在她眼里我就是个糟粕,早就该弃了。”
“听说三小姐身边不止有周公子,还多出来个姓孙的?”
郑寒问提及孙亦之便将头直了起来:“周海逸也倒罢了,那个姓孙的……不知为何,面相上我总不喜欢。”
严路一笑:“您何时懂得看相了?”
郑寒问摇头,手摸上自己下巴:“许是直觉吧。”
***
这天夜里,程茵亲自喂了姑婆一碗肉粥,又守在她的身旁,打算哄着她睡觉。
老太君却一脸慈祥的盯着程茵,越看越喜欢,一躺下,就拉着程茵说话:“茵茵,是不是姑婆老眼昏花,总觉着你闷闷的不太高兴?”
“没有,您看错了,日日陪在您身边,我很安心。”说着,程茵嘴角勾起一抹笑意,甜如花蜜。
“你长得越发像你母亲了,鹅蛋似的脸,没有棱角,一看就是心思柔顺又有福气的,不知往后谁能娶了我们茵茵呢,”老太君摸着程茵毛绒绒的头顶不禁感叹,“还是年轻好啊,连头发都这样好,不似我现在满头干丝白发。”
“您一点儿都不老。”
“对了,”老太君将手从她头顶拿下来,将自己手上的素银镯子褪下,放到程茵手中,“我记着快到你的生辰了,老太太我也没什么送你的,就将这素银镯子送给你,你可别小看了这镯子,虽然看着素净,却是我母亲传给我的,这镯子据说可以保佑姑娘得一个好姻缘,当初你娘出嫁的时候我没给她,因为我觉着她遇见的程大人就是她的良人,便用不着这个了,可是我看我的茵茵在姻缘上有些苦,这个一定要给你,这样我才能安心。”
程茵看着这镯子有些出神,老太君见程茵不答便又亲自给她戴在手腕上。
程茵不知为何,心上一暖,将头埋进老太君的臂弯里,软软道:“多谢姑婆,茵茵一定会好好戴着它。”
***
待老太君睡着程茵才退出房门,踏着月色向自己房间走去,到门口时见孙亦之不知何时候在门口。
“三小姐回来了。”孙亦之手中还拿了件东西。
“这么晚了,孙公子怎么还没休息?”程茵问道。
“之前我听二公子说,就要到三小姐生辰了,也没什么好送的,便画了幅画送给三小姐,”说着,孙亦之双手将手中卷轴奉上,程茵这才看清他手里拿着的是什么,“还望三小姐不要嫌弃。”
程茵抬手接过,将画展开,接着廊檐下的灯光看清是一幅芙蓉图,虽对画作不甚了解,但是浅浅一看便知画画之人功底不错。
“这芙蓉很美,栩栩如生,”程茵赞赏着点头,“多谢孙公子了。”
得到程茵的夸赞,孙亦之喜笑颜开:“三小姐喜欢就好,其实开始我还有些担心三小姐不喜,我也不知道三小姐爱什么花,只觉着三小姐像出水芙蓉一般清丽无双,这才大胆提笔画了这芙蓉图。”
“孙公子谬赞了,”程茵将画收好,“天色不早了,孙公子早些回去休息吧。”
说罢,程茵微微点了头,而后便推门进房,没有片刻犹疑。
孙亦之明显还想说些什么,奈何程茵不肯给他机会,也只能暂时悻悻离开。
“这个程茵,”孙亦之负手慢慢踱步回房,嘴里还啧啧两声,“不太好办呐。”
***
才过了一日,程茵便见程风将郑寒问领到了家里。
程风一见程茵便摇臂摆手唤着她的名字。
郑寒问明显脚步有些虚浮,不太敢往程茵面前凑。
程茵与他对视一眼,明显在问,怎么又来了。
郑寒问挠了挠自己鼻子,站到程风身侧,等着他为自己做解释。
“你说巧不巧,今日我上街喝酒,听闻老板说仲江剿匪的大人因公务来塞州,我就觉着会是郑世子,便亲自去府衙打听,没成想真是他,”说着,程风又不拘小节的搭上郑寒问肩膀,“我就将他带回来了,总不能让他住在府衙,还是府里舒服得多!”
程茵一见程风这勾肩搭背的模样便知现在他已经与郑寒问混成了自己人,否则他不会如此。
再看郑寒问,从前整个人都像经年不化的陈冰,讨厌旁人离的太近,更别说跟他动手动脚,如今面对程风这样的无拘无束不仅不恼怒嫌弃反而一脸享受是怎么回事?
郑寒问听了程风的解释,不禁偷偷抬眼看了程茵,眼角眉梢透着轻松坦荡,仿佛在说:你看你看,跟我无关,我也是被他硬拉过来的。
程茵见状也不能多说什么,这是柳府,不是程府,没她说话的地儿。
“走,世子,咱们喝酒去,你今日一定跟我讲讲在仲江的所见所闻!”说着,程风怂恿着郑寒问离开,程茵看着二人背影,才不过几日,好的就像亲兄弟一般。
孙亦之像鬼魅一样时刻盯着程茵动静,又看见郑寒问进来,不禁怒从心中起,见四下无人便释放了本性放肆的啐了一口,小声骂道:“妈的,又来了,姓郑这小子,安的什么心!”
郑寒问被程风按到了八仙桌上,程风命人去准备酒菜,两人且先空口喝起酒来。
郑寒问见他对仲江的事这般感兴趣,便大胆提及:“不如过两天你与我同去看看,趁着你还在塞州,不过你要答应我只看看便回,我可不想得罪了程大人。”
程风一闻此言,激动的直拍桌子:“太好了郑兄弟,我就盼着这句话,我早就想去仲江看看了!”
见他激动兴奋的像个孩童,郑寒问一时挑起笑意:“郑兄弟?”
“对啊,”程风点头,“如今你就是我兄弟,叫世子那太见外了。”
郑寒问又无奈笑着摇了摇头,举起酒杯轻嘬一口。
“再说了,之前你死皮赖脸来我家的时候,不是还跟我叫二哥么!”
一听这话,郑寒问嘴里的那口酒险些喷了出来,勉强才忍住咳意。
倒是程风哈哈笑了起来,不顾形象:“我一说你就想起来了吧,我当时就想这郑世子怎么还跟我叫二哥。”
郑寒问一提从前有些尴尬,只能抿着酒水以缓解自己的窘迫。
“其实啊,你若是心系茵茵,我也觉着没什么,我们茵茵……”
“二哥!”程茵猛得推门进来,打断程风的话。
二人齐齐朝门口看去。
“娘有事找你。”程茵臭着一张脸,明显方才的话他都听见了。
“什么事啊?”程风问。
程茵眉毛一挑:“娘找你,自然是有重要的事,你自己去了就知道。”
“好,”程风起身安抚郑寒问,“郑兄弟,我去去就回,你等我!”
郑寒问微微点头,身形不难看出有些拘谨,程茵的目光似寒箭射过来,他觉着背脊隐约发冷。
出了门,程茵便用力掐了程风一把,用了十分力,将程风掐得惨叫连连:“你干什么你!”
“二哥,你方才又跟旁人胡说八道什么呢?何时变得嘴这样碎了,随意在后面讲究自己的妹妹,还有个当哥哥的样子吗?”程茵说着不觉得解恨,又上去掐了一把。
程风疼得要炸开,连连直躲:“我有没说旁的,再说了,他也不算外人了!”
“你嘴这样坏,看我回去怎么跟爹告状,还有长姐也会为我出气。”程茵便他翻了个白眼儿。
“一言不合便告状,我真是白疼你了!”程风叹气道。
“你和郑寒问说什么我不管,但你不要扯上我。”
“好好好,哥哥知道错了。”
“我还听见你要跟他去仲江?你不想活了?”
“嘘,”程风警惕的将食指竖在唇边,声音压低,“小点声,别让旁人听见,特别是娘,她听见了一定不让我去。”
程茵冷笑一声:“你在塞州城还有怕的?”
“母亲知道了一定不让我去,不来塞州也便罢了,一来此若不去仲江,我心有不甘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