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罗姆那样子,他应该多少有些疑心爱丽丝的钱是从哪里偷来的。说实在的,爱丽丝倒宁可让他这么以为。不过看着他的面孔,爱丽丝本能地意识到,她没法在这个人面前说谎。
这个人和埃蒂安大人一点也不一样,他带来的压迫感也与埃蒂安大人不同。但带来的结果是相似的。她知道只要她说一句谎话,就一定会被看出来。
要把一切都说出来吗?
罗姆看出她为难,伸手摸了摸她的头:
“不想说就算了,以后告诉我吧。”
小孩多多少少都有点这样的特性,看人家不问了,反而忍不住想要说。不过她也不是完全没有心眼,她知道罗姆不是信徒,不像大多数人那样,在这件事情上有天然的立场。更何况未来之神的天启向她保证过,只要她和罗姆在一起,就能够平安地活下去。如今他们既然已经是师徒,那么把这些事告诉他,大概也没什么关系吧。
于是她尽可能简短地把她之前在圣殿的经历、以及埃蒂安大人到酒馆的事说了一遍。
“原来是这么回事。”他若有所思,“闹了半天,这钱是人家看你可怜才给你的。我还以为自己交了好运,收下个不爱露富的有钱徒弟呢。现在看来,我的运气果然还是不够好啊。”
所以他的重点在这儿吗!
爱丽丝算是对自己新认师父的贪财程度有了一点了解,想到她要跟他在一起生活到十七岁,爱丽丝感觉压力有点大。
罗姆却没觉出自己给了新徒弟怎样的压力,仍在琢磨着她说的话,口中说道:
“我从十二岁以后就再没进过圣殿,也不了解那些圣职者。给你钱的那个埃蒂安大人,是个什么样的人?”
“他很年轻,好像刚刚成年不久,特别英俊,有一头金色的秀发。”
听到这里,罗姆的语气有了点变化:
“金头发?你没看错?不是别的什么颜色?”
“像阳光一样亮闪闪的。怎么了?”
罗姆摇一摇头:
“没什么,也许是我想多了。”
他虽然这么说,可看他那样子,明显就是想到了什么特别的事。爱丽丝想要问一问他,却又被他转移了话题:
“总之,你的事情我差不多都知道了。你要是觉得拿了人家的钱不好意思,将来把钱还给他就是了。我们做佣兵的,赚钱没有那么困难。明天我带你去佣兵工会注册,不过你得改个男人的名字……就叫艾伦好了。”
要做佣兵一定要装成是男人才行,罗姆说可以用艾伦这名字,她没什么意见。不过她在心中暗暗下定决心,等到她能够掌控自己人生的时候,一定要把名字改回来。对爱丽丝来说,这名字是她母亲留给她的最后纪念。
每当想到母亲,爱丽丝都觉痛彻心扉。母亲已经死了,无论她再做什么也回不来。不过如果她活着的话,看到自己的女儿竟然要当个佣兵,一定会吃惊得合不拢嘴巴。
爱丽丝下定决心不再去想念母亲,把她封存在自己的心中了。
这一对新师徒说完话,天色已经不早。两人收拾收拾准备睡觉。客店老板送来一张行军床,爱丽丝就睡在套房的外间。
爱丽丝原本住处的那张床并不比客店里的行军床强到哪里去,况且这一天发生了太多事,爱丽丝累极,躺下就睡着了,并没有什么不适应。第二天天刚刚亮,她就被罗姆叫起来训练。按照罗姆的说法,她的样子实在太瘦弱,要想学当佣兵的本事,至少得把身体练得强壮一点才行。
“瞧你这样子,大概连拿细剑也困难吧。”
爱丽丝不服气瞪着他,只惹来一阵哈哈大笑:
“别生气,我相信你能拿得动,但要想挥剑战斗,还需要再多点力气才行。”
罗姆带她在院子里跑了几圈,按照他平常的习惯,利用院子里现有的器械进行锻炼。爱丽丝没做过这些,多少觉得新奇。跟着做了一阵,就觉体力有点跟不上。又引来一阵笑:
“别着急,慢慢就好了,你需要多吃点才能长力气。”
两人锻炼完,罗姆带她去吃早饭。早饭是客店里提供的,牛奶、鸡蛋、抹黄油的面包、还有油汪汪的煎培根装满了一大盘,都是些很简单又好吃的东西。对早餐常吃燕麦粥和头天晚上酒馆里剩菜的爱丽丝来说,这简直堪称盛宴。
客店里提供的早饭分量都是一样的,爱丽丝的那一份并不比罗姆的少。罗姆冲她笑笑,露出雪白的牙齿:
“要把这些全部都吃光啊。”
爱丽丝不服输地开始猛吃,事实证明,十几岁的少女胃口一点也不比四十岁的老佣兵差。她吃完面前的食物,长长地打了个嗝,用手抹了一把嘴巴。
罗姆还是向她笑:
“不错,像是个佣兵了。”
爱丽丝发现罗姆特别爱笑,尤其爱看着她笑,总而言之,是把她当小孩。罗姆的年纪比她大了快三十岁,跟他比起来,她确实是个小孩,罗姆的笑容这多少让她有点气恼,却也有点高兴,好像凭空里多出来一个爸爸。
罗姆带她到佣兵工会,用艾伦的名字替她登了记,没有登记姓氏。很多人都是走投无路才来当佣兵,在注册时会隐去原本的姓名,这没什么奇怪。因为她是罗姆的徒弟,所以跳过了最初的流程,直接就登记成了二级佣兵。
“初级佣兵一般来说就是炮灰,拿着一把生锈的剑就上了战场。”罗姆说,“能作为初级佣兵从第一场战斗中活下来的人都不简单。不过你既然跟我在一起,就不用从这个等级开始了。”
更多的话他没有说,他在佣兵公会有许多熟人,总要来打断他。他一边打招呼,一边向他们介绍自己的徒弟:
“这是艾伦,跟着我学剑术的。”
罗姆的熟人看起来多多少少都有些奇怪,倘若这些人在酒馆出现,莉娜肯定要额外花时间盯着他们,以免他们惹出什么麻烦。爱丽丝跟在罗姆身旁,手紧紧握着剑柄,不笑也不点头。她的这种态度其实是出于紧张,不过佣兵们似乎觉得这没什么不对,因此并没有人来烦她。
罗姆带着爱丽丝在佣兵公会逛了一圈,爱丽丝看到里面有一个房间,看起来和圣殿之中的祈祷室一模一样。
“那是英武之神贝尔特契的祈祷室。”罗姆说,“如果有信奉其他神明的人成为了佣兵,可以在那里举行改宗的仪式,祈求贝尔特契的保佑。”
爱丽丝对此很感兴趣,如果不是因为她曾经向未来之神寻求庇佑,差一点就成了贝尔特契的信徒。她问罗姆:
“你也是佣兵,为什么不信奉贝尔特契?”
“原因和你差不太多,我年少轻狂的时候,曾经对着光明神口出狂言,之后我就没能得到贝尔特契的接纳。这大概算是他们对我降下的惩罚。当初刚当上佣兵的时候,我还曾在佣兵公会的祈祷室里祈求他原谅……不过没什么用。总之因为这种原因当佣兵的人不止我一个,时间久了,我也就习惯了。”
他们在佣兵工会停留了好长一段时间,因为罗姆想要在这里看一看能不能找到合适的私人委托。不过合适的私人委托可不是轻易能碰到的。罗姆看了好一阵,最后也只能放弃,跟佣兵公会的人说,让他们有合适的委托给他留下。然后就带着爱丽丝离开了佣兵公会。
“之后我们去哪?”
“去酒馆。”
按说酒馆不能接待小孩子,不过爱丽丝既然已经在那里当了好长时间的女侍,这样的规则对她来说好像并不适用。更何况在人们的观念里,佣兵什么的好像总是游离在一般的规则之外。他们的工作离死亡太近,这让他们对遵守寻常俗世的规矩全无兴趣。无论如何,她现在已经是佣兵了,要像个佣兵一样行事。
这是爱丽丝人生中第二次从正门走进这家酒馆,上一次从这里进来的时候,她还是想要在这儿找到一份工作,想不到只过了一年,这家酒馆就要关闭,而她竟是已经成为了一个佣兵。
这世界上的事,真是奇妙无比。
她跟罗姆一起走进酒馆,莉娜迎上来看见他们,不觉眼前一亮,笑着向罗姆打招呼:
“不死罗姆!你来啦。”
她的眼睛转向了爱丽丝,看着她飒爽的男装,微笑着问:
“这一位是——”
罗姆的脸上也带着微笑:
“这是我收的学徒,艾伦。”
“那可真是太好了,有你这样的老师,他一定能成为非常厉害的佣兵。”
莉娜笑得真美,她是真心在为爱丽丝感到高兴。爱丽丝也笑,但她同时还在努力控制着自己不让眼泪流出来。她已经是个佣兵,不能轻易掉眼泪。她知道,等到再过几天离开这里,她与莉娜就真的永远也见不到了。在她在酒馆的这段时间里,莉娜一直格外关照她。当初刚刚遇到莉娜的那时候,她就像是失去了母亲的雏鸟,见到一个真心对自己好的人,就当做母亲看待。
现在这只雏鸟长出翅膀要飞走了,看着她这样子,莉娜也擦了擦眼角:
“成为佣兵也是件值得祝贺的事,我有件礼物送给你。”
她转身回去厨房,不久,手里捧了一个盒子回来。
爱丽丝打开盒子,那里面是一把极为漂亮的匕首,精钢打造,刀刃闪着幽蓝的光,刀柄上嵌着一颗颜色略显暗淡的宝石,看得出曾经有过附魔,只不过如今它的魔力已经耗尽,又成了一把普通的匕首,尽管如此,这仍是一件难得的好东西。
“这是从前别人送给我的。”莉娜简单地说,“酒馆就要没有了,我也要到其他地方去,这东西我留着没有用,放在行李里白占地方,还不如送给有需要的人。”
莉娜似乎言不由衷,爱丽丝看得出来,这应该是一件被珍重收藏着的纪念品。她不知道自己是否应当收下,但在这种情况下,推辞反而显得虚伪,所以她就大大方方地把东西收了起来。
随着天越来越黑,酒馆里的人也渐渐多了。莉娜忙着去为其他客人服务。爱丽丝坐在桌旁,以与平常全然不同的视角看着这家酒馆。母亲死后,这是她的第一个家,可她现在就要离开这里了。
罗姆在一旁看着她,沉默着并不说什么安慰的话。只是从旁递给她一杯酒:
“把这个喝了。”
罗姆给她的不是淡麦酒,也不是上次她喝的那种新葡萄酒,而是实实在在的烈酒。爱丽丝把酒喝下去,一下子呛出了眼泪。
她鼻子发酸,眼睛发涩,自己也不知道究竟是因为酒还是因为别的。只听见罗姆在她的耳边轻轻说:
“想哭就哭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