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酒馆打工的第一天,爱丽丝几乎没做多少工作,只是一直在对这里的熟客做自我介绍。
其实自我介绍好像也没什么用,那些佣兵问过她的名字,转头就忘了,点单的时候又叫她“红发美人”。爱丽丝年纪太小,他们很明显只是在开玩笑。爱丽丝对此稍微有点害羞,但还是乐于接受,无论如何,“红发美人”总比“红发巫婆”要好得多。
这里的客人没有爱丽丝原本想象的那么吓人,那些看起来很可怕的工匠师傅,几杯酒下肚,似乎也显得格外随和。看她是新人,有时还会多给她额外的小费。她发现这工作实际上比在厨房打杂强得多,因为工资更高,还能收到些小费。此前母亲活着时曾经告诫过她的话,此时她几乎要全忘光了。
还是莉娜提醒她:
“你要小心,再过两个小时,等他们全都喝醉了,就不是这副好说话的模样了。到时有对付不了的,就交给我或者露丝去应付。”
莉娜的提醒让爱丽丝又谨慎起来,不过或许因为她年纪小,那些佣兵对她不怎么感兴趣,顶多只是在她上菜太慢的时候骂骂咧咧,说几句难听的话。不过她确实看见有人对露丝动手动脚。露丝明显很有经验,几次都想办法化解开,不过有个家伙似乎喝醉了,表现得特别缠人,还要灌露丝喝酒,露丝无论如何也推拒不了。
爱丽丝很想上前帮忙,不过她只是个小孩,又毫无经验,就算过去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只能看向休利特先生。
休利特先生向她摇摇头。
休利特先生也不想管?难道就这么看着吗?
爱丽丝不知所措地站在吧台边,心里害怕极了。
就在这时,一枚飞镖向那佣兵飞过去,刺穿了他的帽子。爱丽丝认出,那是酒馆里提供给客人打发时间玩儿用的飞镖。
佣兵吃了一惊,但他到底是在战场上摸爬滚打过的,很快回过神来,一把抓起帽子,四下里寻找罪魁祸首。这时第二枚飞镖从同一方向飞来,插在他指缝之间。
莉娜站在标靶前面,手里攥着一大把飞镖:
“你再不走,下一支飞镖就□□的眼睛了。”
莉娜的语气非常平静,但听到她话的人,谁也不会觉得她只是随便说说,谁也不会怀疑她有这样的能力。她的话语里有一种力量,天然地让人感到信服。
那佣兵脸吓得煞白,赶紧把爪子从露丝的腰上拿了下来,一边看着莉娜的动作,一边往门边移动。莉娜冲他大喝一声:
“喂!你还没结账!”
这一声吓得他一哆嗦,差点摔倒,赶紧伸手进怀里掏出两枚银币扔在地上,随即夺路而逃。
爱丽丝吃惊地看着眼前的情形,往吧台那边转头去看休利特先生,休利特先生的表情波澜不惊:
“虽然我是店主,不过莉娜才是这家店里的女王。那家伙还算运气好,如果他刚才调戏的是莉娜的话,这会儿脑袋大概已经开花了吧。”
爱丽丝特意看了看休利特先生的脸,显然他并不是在开玩笑。
莉娜走过去捡起佣兵扔下的银币,除去他点单的费用,还剩下六枚铜币,莉娜把铜币塞在露丝手里:
“算作你的小费吧。”
或许因为莉娜突然发飙,酒馆打烊前的最后两小时,酒鬼们都老实了不少,后面并没有再出什么乱子。爱丽丝在酒馆第一天的工作就这么安全地结束了。
爱丽丝要在一周结束之后才能拿到工钱,不过今晚收到的小费都是她自己的,在她离开之前,厨子把卖剩下的炸薯角和洋葱圈装在一个纸袋子里给了她:
“你们年轻人晚上容易饿,拿回去当零食吧。”
爱丽丝的日子似乎一下子变得宽裕起来,她每天可以在酒馆吃两顿饭,除了工资以外还有小费的收入,感觉终于可以稍微松一口气了。
她还没完全放弃洗衣房的那份工作,每天上午都过去洗几件衣服。这份工作虽然收益不高,却也得来不易。不过酒馆里的工作很累,周末又很忙,爱丽丝没法再陪老板娘去神殿了。虽然洗衣房的老板娘经常抱怨,说这家洗衣房里有没有她根本没分别。不过洗衣服的工作本来就是按件计费,老板娘实际上并没有什么损失。再加上爱丽丝时不时会把酒馆里卖剩下有点发酸的麦酒带来给她喝,她也就没什么怨言了。
生活渐渐上了正轨,不过在这段时间里,爱丽丝真正独自生活了一段,才明白除了吃住以外,原来还有许多此前根本没有意识到的开销。不说别的,光是买每天生炉子要用的煤就是一大笔费用,钱像流水一样花出去,几乎一点都攒不下来。好在她到酒馆打工之后,收入比以前多了很多,总算还是能涵盖这些花费。
她工作了几个月,好不容易手里有了一点钱。就决意要添置一点让自己高兴的东西。这天她没有去洗衣房,而是到旧货店去逛,她买下一只旧木箱,还有一盏煤油灯和一条旧毯子。箱子可以充作桌子使用,把煤油灯摆在上面。爱丽丝住的屋子又小又空,添上这几件东西,就让人觉得有点像是家了。
她把煤油灯和旧毯子都装进木箱里,抱着木箱往家走,在离家不远的地方碰上了伯克。
如果说爱丽丝在暗河街还有一个朋友的话,那大概只有伯克了。伯克比她大几个月,是木匠的儿子,强壮,高大,漂亮,是暗河街同龄少年中的佼佼者。他从来不会因为爱丽丝的出身而嘲笑她,待她非常温柔。
虽说两个人都住在暗河街,不过自从爱丽丝从神殿回来,他们还从来没见过面。伯克在木匠房当学徒,每天都忙得不可开交。爱丽丝也一直都在为生计奔忙,两个人也就从来没有碰上过。这次虽说两人手上都拿了不少东西,但难得碰上,两人就都站住了说话。
“你的事我大致听说了。”伯克充满同情地问,“洗衣房那边情况不太顺利,是吗?”
伯克听说的信息好像稍微有点过时,爱丽丝冲他笑一笑:
“不要紧,我最近在酒馆找了一份工作。”
“酒馆?”听到这个词,伯克表现得有点迟疑,“在那种地方工作真的没问题吗?”
“倒也没那么糟糕啦。”爱丽丝吐吐舌头,扮了个鬼脸,“我年纪小,大家都还挺关照我的。”
“做杂役很辛苦吧,你能做得来吗?”
爱丽丝听他这么说,就知他是误会了。说起来,要让他保持着这种误会也许更好,不过爱丽丝不想对伯克说谎。
“啊……我没有做杂役,其实我是酒馆女侍。”
伯克瞪大了眼睛:
“怎么会!没成年的孩子也能做酒馆女侍吗?”
爱丽丝觉得有点尴尬,但还是实话实说:
“老板让我说自己十七岁……你也知道,我没多少选择余地。”
伯克露出有点为难的神情,好像不知道自己是否应该开口安慰。爱丽丝摇摇头:
“酒馆也没有一般想象得那么可怕啦,伯克的师傅平常不是也会去吗?再过几年,等到伯克也能去的时候,我送你炸洋葱圈吃。”
“等我成年还要好久呢,我师傅肯定不会提前带我去……或许在此之前,我也可以找到机会偷偷去见你。”
说到这里,伯克显得又高兴起来,爱丽丝冲他一笑:
“那就这样说好了,如果你要找我的话,可以从侧门过来,让厨房的人叫我。”
两人这样约好之后,就此分别。爱丽丝一面往家走,一面长长地叹气:
伯克可真好,如果要是爱丽丝的母亲还活着,等到她长大了,说不定会和他结婚。但现在来看这大概是不可能的事。
像伯克这样正正经经工匠家庭出身的男子,绝对不会娶在酒馆工作过的女人为妻。
或许不能怪暗河街的妇人们要戴着有色眼镜看酒馆女侍,在这里工作的女人确实更容易走入歧途。爱丽丝曾见过有个怀了孕的女人曾在酒馆开业之前过来找休利特,样子憔悴得可怕,休利特给了她钱。她和露丝本来猜想那人是休利特招惹过的女人,莉娜却告诉她们,那是过去在这里工作过的女侍,跟着个佣兵跑了,后来那佣兵把她甩掉不知去了哪里,她只好一个人回来,
“像她那个样子已经不能在酒馆工作了。”或许是这样的事见得太多,莉娜的语气里没有显露出多少同情,“休利特给她的钱支撑不了多久,她最后只能去烟花街。”
虽然有这样的例子在前,和爱丽丝一起工作的露丝也并不显得谨慎。露丝的工资没比爱丽丝多多少,却总有钱买银耳环,甚至还有带宝石的戒指。有一次爱丽丝下班时,看见上次被莉娜赶走的佣兵就等在侧门口。
爱丽丝紧张地后退,却见露丝有点尴尬地笑:
“他是来等我的。”
爱丽丝眼睁睁看着露丝笑眯眯地过去挽上那人的胳膊,和他一起走进夜色之中。
爱丽丝不明白露丝为什么会这么做,但她确实显得意气风发,惹人羡慕。不过这时间持续得并不长,没过多久,所有的那些金项链、银耳环、带宝石的戒指,都一件一件消失,露丝脸上的笑容也看不见了,再过几天,露丝不告而别,正像之前爱丽丝见过的那女人一样。
爱丽丝可不会天真地以为她是和那个佣兵结婚去了。只消多听听这里的熟客们聊天就会知道,大部分离开酒馆的姑娘们,最后归宿都是烟花街。有些熟客甚至会肆无忌惮地在店里谈论之前辞职的姑娘在床上的技术。
这样的故事一直都在发生,似乎永远不会结束。
从这个方面来看,或许房东太太和格丽齐她们说得没错。信奉弗格娜的女孩子绝对不会去做什么酒馆女侍,做女侍就是堕落的开始。
但莉娜并不这么认为,她对爱丽丝说:
“这里和你长大的暗河街没什么区别,只不过在这里工作的姑娘们,人生的选择要更少一点。”
在爱丽丝这样的年纪,还没法完全理解莉娜的话。她也不知道自己未来究竟是会一直留在这里,还是被命运抛向他方。不过她已经下定决心,绝对不要像那些从女侍的职位上离开了的女孩子一样,堕落到烟花街去。那是个可怕的地方,即使是像莉娜这样见惯了世事、对任何事都不会大惊小怪的人也这样评价:
“到了那种地方,人生大概就算是结束了。”
莉娜从不曾规劝渐渐走向末路的女侍,只是冷眼看着。女侍们换了又换,莉娜却好像会永远留在这里,她和别人不一样。
凡是长了眼睛的人都能看得出来,休利特先生喜欢她。但他从不表白,莉娜也从未曾对他稍假辞色,待他与待旁人并无区别。但在两人之间,似乎总有一种心照不宣的微妙默契,超越了一般的情爱。
酒馆并不在烟花街,但在大多数人眼中看来,走进酒馆就是踏入烟花街的第一步,在酒馆里做女侍的女人,早早晚晚都会堕落进烟花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