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门里有一切

黄泉有岸,苦海无边。

原本应该是浑浊的水,因为荒原下起了雨水,那水面漂浮的秽孽恶欲而生的怨息暂时安息沉入了海底,海面竟然是清澈的青蓝色。

雨水落在海面,像开着水色的青莲花。

苦海无渡。

子桑君晏却不停,那双墨色的眼睛永远直视前方,从容沉静,从不急切,也从不为任何事物分心注意。

寻常人若是向旁边张望,会稍稍侧首,让眼珠倾斜转动,但这个人会连同身体肩颈一起侧过去一部分,视线一直很正,从容冷静的样子。

自是端严尊贵,但也像一尊没有心没有欲,不似人的躯壳。

守护在生死树下的地府鬼将,就看着那样的人,远远地不紧不慢地朝他们走来。

几乎望见那个玄色身影的第一时间,他们就知道,是子桑君晏来了。

就算他们从未见过他,就算地府的五帝阎罗中也有人穿黑色衮服,就算连十方殿主也是一身玄色,但那个身影只能是子桑君晏,任何人都不会错认。

那不是一个人,那是一种意。

就像季节变化,春生冬死,不用看便知道。

好像不是眼睛看到的,是灵魂感受到了,那个人来了。

整个苦海起微澜。

生死树婆娑摇曳,一反往日凋零枯竭之态,红叶纷舞,坠落海面。

众鬼将神情大变:“不好,是生死树的因果反噬!”

整个地府唯有十方殿主可不被生死树的因果影响,即便是在生死树枯竭之时,他们也是在十方殿主的庇护下能接近生死树。

此次计划涉及生死树存亡,地府存亡,他们也做好了被生死树因果吞噬的准备。

但方才巨变发生,九幽落雨,生死树生红叶,十方殿主惊慌失措离开,此时子桑君晏赶来。

一时之间,他们不知是按原计划,设伏于他;

还是惊异于子桑君晏比他们预料的更强,殿主不在,从长计议;

又或者生死树莫名生变,反须加快时间,尽早将子桑君晏引入陷阱。

同一之间,他们离生死树最近,受到的因果反噬越重,有些鬼修已经站立不稳,陷入心魔。

子桑君晏他们也走到了树下。

不,不是他们走来,是树向他们“走”来了。

【这棵树不对劲,它在长!】天书第一时间发现不对。

生死树很高,原本就直入阴云之中,没有人知道它的树冠到底覆盖多广。

现在却看到,不知道是阴云散了,还是云层更高了,树冠整个遮蔽住了苦海,还在往荒原扩张。

就像是一个庞然大物忽然活了,俯身下去,大树变成了藤蔓,不只是苦海,整个九幽,幽冥地府,全都在这棵大树的枝叶笼罩中了。

……阿姐……阿姐……你们有没有见过我阿姐……

……阿姐去哪里了……阿姐……

失魂落魄,凄楚哀寻的声音,随着树叶被阴风吹过的地方,在幽冥的每一个地方响起。

“殿主!”

鬼修们捂着头,仰头看去,长大数倍的生死树上坐着的人,正是方才惊慌离去的十方殿主。

只是,他此刻的样子浑然不似之前,幽冥帝王,纵使外表永远是十六七岁的少年,也自然清俊英武,不怒自威,此刻,一丝不苟的头冠散落,身上的衣服也不知道是在哪个黄沙沼泽里刮破,宛如入魔。

众鬼修倒吸一口凉气:“殿主!殿主也被因果反噬了吗?”

比从前幽冥任何一个鬼王更加幽暗可怖,少年的面容青涩纯质,一双哀伤的眼睛里却凄惶死寂:“阿姐,你们谁看见我阿姐了,我找不到阿姐……”

他身形如鬼魅,闭着眼睛站在树枝上,心如死灰,疯疯癫癫,摇摇欲坠。

“殿主!子桑君晏来了……”

生死树上的少年像树叶一样,任由自己坠落苦海,不做丝毫挣扎,下一瞬,却眨眼现身那鬼修面前。

一双无神的眼眸睁开,看着他,目中空无,手轻飘飘按在他肩上:“我阿姐呢……”

鬼修脸色惨白,受不住暴涨的阴气,口鼻涌出血来:“殿主,定是子桑君晏杀了鬼圣……”

失魂落魄的少年,灰暗的眼睛慢慢恢复焦点,一手提起他扔开。

“阿姐阿姐……谁是子桑君晏?你把我阿姐带去哪里了?她又不是你阿姐是我的……”

他又疯又委屈,一时闪过清醒念头,尚未抓住又重入混沌。

不能清醒,一清醒就会想到,那个人魂飞魄散,世间再无。

不能清醒,清醒了就找不见了。

他又哭又笑,身边遇到什么,不管叫什么殿主,叫什么子桑的,他通通扔出去。

生死树是他的一部分,通他的心意,疯狂的痛苦和怨恨无限扩张出去。

苦海掀起浪潮海啸,席卷了所有一切。

无论是鬼修还是子桑君晏,亦或者是九幽荒原。

一切眨眼被海水淹没。

所有鬼修都在往外逃,却都逃不出去,海面之下无底,漩涡吸附拉着所有一切往下,沉入无边无底深渊地狱。

原本挣扎想上岸的鬼修忽然之间都不动了。

修士不同凡人,在水中也如在空中一般自若,一时不动,像是海中站满了尸体。

苦海之下,子桑君晏的神情无动于衷,那双眼睛也一如既往沉静冷寂,专注向着目标所在而去。

坐在子桑君晏肩上的冶昙,抱着因为怕水瑟瑟发抖的小熊猫,一手撑着伞,翡色的眼眸一眨不眨。

祂轻轻挥了一下伞,荡起的微涟水波与水里的暗涌相撞,无声自左右漫开。

生死树的根在苦海下,根下笼着一座宫殿。

五帝阎罗说,子桑王族生死簿上那个忘记了自己姓名的神秘人就关押在这里。

但,据鬼圣所言,子桑王族的生死簿问题,源头似乎不在于生死簿,而是写下生死簿的生死树。

这样看来,地府之人将子桑王族之人关押在生死树下的举动就有些不合常理。

只有十方殿主可以接近的生死树下,出现这些鬼修,就更为奇怪了。

就像是——

“有人在一路引你来生死树。”冶昙敛眸静看那处宫殿,水底之下,祂的白发和淡色的面容越发虚妄,像消融的冰雪色,唯有翡冷色的眼眸净澈。

子桑君晏脚步不停,寡欲淡漠,无动于衷:“我知道。”

十方站在生死树下的台阶上,笑着歪着头看海里的他们:“苦海无边,生死有岸,你们想要什么?这里都有。要长生?还是要来生?要富贵还是要权势?孤都可以给你们。”

他笑着摇摇晃晃不稳,像喝醉似的,天真疯笑,指着子桑君晏:“哦,你要一个理由,你没有因果,生死都不无岸。”

他张开手,喝令:“开!”

生死树气根如柱,宫殿的门吱呀一声大开。

子桑君晏从他身边经过,径直向着那座宫殿走去。

“生死树生死门,这门里有你想要的一切,这门一入便永不回头。”

十方笑着,忽然抚掌一顿,眼眸晶亮:“阿姐,阿姐一定是躲在里面!她生我气,躲在里面不见我!”

他一下子便开心起来,快步向着宫殿的门跑去,很快越过子桑君晏:“阿姐阿姐……阿姐煮的粥最好吃了……”

“殿主不可!去不得!”

还有勉强清醒的鬼修急忙出声制止,十方却全然不听不顾,他快乐得像捉迷藏赢了的鬼,要去寻本该来找他的人。

子桑君晏的脚步一直不停,直到到达宫殿门前。

他抬首观察了一下,神色清明冷静,毫无意外,从容淡淡说道:“子桑王族果然与地府关联已久,这建筑有子桑王族的影子。”

连天书都懵了一下:【主人,主人知道子桑王族和地府有合作?】

子桑君晏抬手,将肩上的冶昙放下来。

冶昙变回原来大小,赤足悬于水中,红衣在海水中愈艳,撑着红伞,白发翩然,冰雪色的面容越淡,眉间越清圣,唯有翡冷色的眼眸静极。

子桑君晏并未回头:“就到这里,我自己进去。”

“知道是陷阱,还进?”

冶昙静静地看着他的侧脸,声音和眸光都轻:“郁陶是为救生死树,为了十方殿主。你进了里面,天地灵气也得不到你兵解的修为。”

子桑君晏声音一如既然冷静淡淡:“我会出来的。”

冶昙蹙眉,微微偏头看他,没什么表情安静放空的脸上,还极淡地笑了一下。

冶昙:怎么,听他的意思,还打算出来后再兵解。修真界不是三位圣人,难不成是四位?

天书毫不担心:【天书没写,主人不会死在里面的!】

冶昙情绪低靡:是吗?但有时候,活着比死更痛苦。

【不懂。我活了一万年,一直都只是书,我没有痛苦呀。】

子桑君晏眸光清寂专注,心无旁骛:“所有人都有理由,我没有。”

说完,他没有回头,平静地走了进去。

冶昙温柔敛眸,安静地看着他的背影:“也是,他没有理由。”

天书很懵,天书不懂:【没理由他还去?】

“他不是没有走进去的理由,他是,没有任何‘理由’,他既没有活着的理由,也没有死去的理由。是无因果之人。”

天书有些急:【那我们怎么办?】

冶昙恹恹:“他没有‘理由’,所以进去。但他要是进去了,我们不就有理由了。”

说着,冶昙撑着伞也走了进去。

天书在原地蹦跶了一下,虽然不懂,但也跳上祂的红伞,一同进去。

子桑君晏真是个奇怪的人。冶昙没什么兴致,世间的事并非需要一个理由才能做,譬如,祂想跟着去就去了。

可祂没想过,若是进去的是旁人,祂还会不会进。

生死树荣枯生花,是天地有大因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