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一个理由

冶昙看着郁陶:“你跟他们不一样吗?为什么你没有被杀的理由?”

郁陶淡淡笑了一下:“修真界的修士有两种,一种是天生道体,出生在修真界,呼吸就能修行。另一种是后天入道的凡人,因为筑基得以被接引入修真界。我并非天生道体,我出生于凡尘乱世,家家都吃不饱饭,易子而食。生我的女人自己也是个小姑娘,周围所有人都盯着她的肚子,期盼孩子诞生,就像期待母猪诞下的小猪。分娩的时候她躲了起来,但,不是为了保护我,而是因为她饿了,她也想吃我。”

天书呆住了。

“我死后,在忘川河里漂了很久很久,才又去轮回,这回乱世终于结束了,但我出身的地方,因为兵祸结束,男丁稀少,人人都想要生男孩。生我的女人还是个小姑娘,她从小被侮辱打骂长大,姐妹不是被卖就是被扔了。一到夜里,村里的乱葬岗上都是鸟啄吃婴孩的哭声。她因为是长姐,要帮着家里干活,才勉强长到十一二岁,就被卖给了一个老鳏夫。因为不是处子之身,她连怀孕时候也在被打骂。我出生后,她太害怕了,怕养不活,也怕被打,怕我被鸟一下一下啄死,就掐死了我。活不下去的时候,哪里有什么礼义廉耻人伦道德。”

郁陶脸上不见悲怨,只有淡淡的温柔的怜悯,怜悯前世杀死她的妈妈。

“就这样,转生了十次,每一次都是早夭,魂魄不全的婴灵,我就变成了婴童花,长在九幽的腐尸黄沙里。像这样的婴童花,九幽有很多很多。许多被其他鬼物吞了,但也有侥幸长大的。我运气好,有一回有人路过九幽荒原,走得匆忙撒了一滴水给我,那水不是凡品,我的神魂便养好了,懵懵懂懂又转世投胎了。

“这一回世道太平,我还是个小官家的小姐。许是因为身上有许多腐尸的胎记,当了太久的鬼,我身边的人运道都很差,一次外放的路上,他们被强盗杀死了。我因为坐在下人的车里,在死人堆里侥幸活下来,发现自己可以见到大家的鬼魂。阴差阳错,开始修习鬼道。因为那滴水的缘故,我资质还不错,百年之内就筑基了,被人引入修真界。”

郁陶说完,又笑了笑,慢慢摩挲着药碗,像是想起了什么温柔的人,但不想说与旁人听,就静默了一会儿。

“不过。”郁陶抬眼看向子桑君晏,犹自带着淡淡笑意,“我既然做得鬼圣,在我手中殒灭的生灵,无论是人,修士,妖,还是鬼,都少不了。你找不到杀我的理由,或许只是因为我比他们更狡猾,藏得更好。”

子桑君晏静静地坐在那里,那张脸上什么感情也没有,无论他们谈论什么,他都好像并不在意。

郁陶也没有看他,只是轻轻吹了吹药碗:“你心中有惑?或许可以问问我。年纪大的人知道的东西总是比年轻人稍微多一些的,我可是活了三千多年的老家伙呢。”

但子桑君晏什么都没有说,什么反应都没有,神情高冷沉静,无喜无悲。

像一尊没有灵魂和感情的躯壳。

郁陶便轻叹一声,眼底一点淡淡怜惜。

她端起药碗,慢慢喝了下去。

婴童花在她怀里打了个哈欠。

郁陶站起来,对他们轻轻颌首:“这孩子的灵魂还缺失一部分,我去帮她补上,你们坐一会儿。”

院子里就只剩下他们两个了,哦,还有一只小熊猫。

子桑君晏静静地看着院中的葡萄架,夜空中还有洁白的云纱,许久,平静地声音:“我也没有。也没有我的罪。”

冶昙静静地看着他,眸光很轻,但那张寡欲淡漠的脸上什么都看不出来。

小院子里还有虫鸣声,天穹之上还有跟人间一样的月亮和繁星,让这里不像是九幽黄泉之下。

仿佛只是一个寻常安宁的夏夜。

清风,繁星,虫鸣,流水潺潺,还有安静倾听的人。

这样的情境让人会愿意多说两句话。

“天书判令的每一笔,我都查证过,他们都有被天道杀的理由,罚当其罪。她是第一个,天书上只有判令,查不出罪责的人。无罪却被判极刑。现在,还有我。”

子桑君晏声音低沉冷静,像露水滴落静水寒潭之上,清冽无情:“我回郁罗萧台,为见师尊,要一个理由。但是,郁罗萧台却没有这个人。我从未见过师尊。郁罗萧台的每个人都没有见过他。在我察觉之前,却没有一个人怀疑过自己的记忆。”

冶昙看着他沉静淡漠的侧脸,在讲述这样的事情时,那张脸上的神情仍旧平静。

冶昙没有出声,子桑君晏这样的人肯主动说话,本就是个意外,祂担心若是祂出声,反而会提醒了对方,打破这个意外。

但,就算祂不出声,子桑君晏也不说话了,只是安静地望着远处的夜色浮云。

冶昙:“在碧落山上的时候,你在想什么?”

静默了一阵。

“在想,天书是不是写错了,或者,是天道错了。”

子桑君晏的脸上无波无澜,墨色的眼眸也一动不动,声音平静,比夜色更冷凉:“她没有说错,帝王和储君,是天生的怀疑者。我不仅怀疑天道错了,我怀疑,天道疯了。”

坐在冶昙怀里的天书闻言都愣住了,它从未想过,主人冷静的表象下是这样大逆不道的想法。

“世人从未怀疑过天道,从前我也没有。查证被天书判令之人,并非是不信天道,只是想要一个理由。但,轮到我的时候,找不到理由。遵循天道律令,维护公正道义,是天道传承的嘱咐,我并未做错过一件。”

即便在说这样的话,子桑君晏脸上的神情还是寡欲沉静,连声音也毫无温度波澜。

“过去被天书判令的人,是不是真的该死?他们的罪,是真的罪,还是与我一样,只是因为天道认为他们该死,于是他们就必须死。天书一开始没有他们的生平因果,只有当我查证后,才会浮现这些字迹。如果我没有查,那些证明他们罪责的事情,还会存在吗?”

天书结结巴巴,明知道子桑君晏听不到,还是回答:【天书是已经写好的,但如果主人不调查,就会看不见上面的字。也许他们做了,也许,也许是……】

也许,他们的命运的确是因为子桑君晏的调查,而改写了。

因为子桑君晏要一个理由,于是天道就给了他一个理由。

冶昙嗯了一声,轻轻地说:“你一直是个合格的天道执法者,只有一件事,你没有按照天道的意思做。如果它认为你有罪,或许就是这一件。”

子桑君晏没有说话,仍旧安静地看着夜色中的白云。

“郁陶。”冶昙说,“只有郁陶,是天道要你杀,你没有杀的人。你因为找不到郁陶的罪而不杀她,但不杀她,却可能是天道要杀你的罪。你想要一个理由,所以你来找她了。但或许杀了她,天道也不会给你理由。”

子桑君晏的脸上没有任何反应。

冶昙静静地看着子桑君晏的脸:“既然怀疑天书出错,怀疑天道疯了,为什么还要遵照天书判令行事?即便被审判的是你自己。”

子桑君晏静默了一瞬,淡淡地说:“如果我杀错了他们,作为凶手,我理应和他们一样的结局。如果我没有杀错,天书判令是对的,我理应维护公义,遵守判令。”

冶昙:“……”

一滴露水从树叶滴落,落在子桑君晏微微仰头的眉间,他眉睫一动不动。

“天道如果疯了,必是因为这个世界的劫灭之数到了。他们并没有说错,天地灵气呈枯竭之态。一万年无人飞升,或许就是因为天地灵气不足以支撑。死在天书令下的每一个人,不管一开始有多么不情愿,最终都是心甘情愿跳下地狱道的。或许是因为,他们也感应到了。”

子桑君晏毫无感情,眉宇清寂,平静冷淡:“身死道消,没有轮回,并非不可接受之事。因为罪,因为义。无论因为什么,要有一个理由。一个因果。”

天道给了所有人死的理由。

无论是三位圣人死的时候,以为自己为道殒身,为天地而死的献祭。

还是子桑君晏调查出的,他们波及苍生,被天道判罪而死的罪责。

他们每一个人都有因果。

但,天道没有给子桑君晏和郁陶一个死的理由。

天书坐在冶昙怀里,丧丧地垂着耳朵。

【不要找。这种东西,越是执著,背后越是不可见的大恐怖。】

冶昙若有所思:没有人见过子桑君晏的师尊,连郁罗萧台的九侍宸也不记得他们的主人,如果这个世界上根本就没有这个人呢?如果郁罗萧台的主人,就是天道化身。是他在书写天书。如果仅仅只是因为子桑君晏对天书判令产生怀疑的举动,天道决定换一个听话的传人呢?

或者——

冶昙:如果郁罗萧台主人不是天道,只是一个假借天道之意行事的,有自己野心的人呢?比如,利用天书和天道传人,替他收集天地灵气,助他一人飞升?天书是他给子桑君晏的,天道传承也是他给子桑君晏的。所有杀人,得罪天下的事,都是子桑君晏在做,他自己去了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