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桑君晏手中的黑刃消失,墨色眼眸对上郁陶的,一片沉静淡漠:“不必。”
郁陶掩着嘴咳嗽了几声,看着地上的婴童花:“不是说今日有贵客将至……咳咳……不能乱跑……”
那婴童花原本睁着乌黑无光的眼睛看着冶昙,听到她的话转而看向子桑君晏,定定一瞬,忽然之间毫无预兆鬼气大盛。
眨眼之间,整个荒原开遍了方才斩落的腐尸之花。
眼前操纵这一切的婴童花苍白的小脸更是獠牙狰狞面容可怖,尤胜任何。
但是——
不等它做出任何举动,一袖半透明的黑色大手一把拍过来按住了它。
“放肆!”郁陶声音低冷,像是被气到了,“我百般为你求情,你倒是好,明知故犯,如此不知天高地厚,是嫌自己活得太长了吗?天道传人也是你能动的!”
即便被抓到手里,那鬼童仍旧挣扎不休,怨恨凄厉地望着子桑君晏的方向:“他杀师尊……他是坏人……他是来杀师尊的坏人!我不要师尊死!”
它虽未哭,稚嫩童音里的伤心绝望之意却听得人凄怆不忍。
不只是它在说,满荒原的婴童花都在喊着,只是其他婴童花神智没有这一个清晰,断断续续懵懵懂懂。
郁陶带着病怒之容的脸,怔了一下,声音冷意少了些许:“你们听谁胡说八道的?”
“殿主说的……”
“到处都在说……”
“所有的鬼物都知道……”
“整个九幽都知道……”
“他杀过你一次……他会来杀你第二次……”
“我看见了……”
鬼神通玄幽,那些没有实体没有完整魂魄的存在,有时候会看到发生在未来时间的事。
作为鬼圣的郁陶自然清楚,但她神色淡然从容:“你们弄错了,他不是坏人,他是这世间最公正的人,甚至可以说,是我见过得最好的人。”
冶昙也没想到她会这么说。
祂微微偏头:对子桑君晏说好话,可以让他不杀人吗?
天书:【不能。】
郁陶又咳嗽了一阵,勉强平复后说:“天下无人能从天道传人的天书判令下逃出生天,剑圣、书圣、道圣不行,我自然也不行。我之所以还站在这里,不是我比那三位圣人更强,只不过是因为,他没有要杀我。”
冶昙微微蹙眉,垂眸看着天书:你不是说不能吗?她明明就可以。
天书慌忙解释:【才不是因为她说了什么好话主人才不杀她的,是别的原因!】
子桑君晏不语。
荒原上不断有无形无相的鬼物冒出来:“不可能!子桑君晏是这世间最残酷无情之人。”
“他不是人,他没有人的心。”
“他只是郁罗萧台主人的一把刀。”
“他的灵魂像他手中那把黑刃一样,没有感情没有温度。”
“天书让他杀谁,他就会不计一切后果代价杀了那个人。”
“即便那个人是他的父亲,兄弟!”
“甚至是他自己!”
“这是一个没有灵魂没有感情没有心没有过去和未来的疯子!”
那些四面八方而来的鬼声,苍老笃定而冰冷,没有愤怒的指责,就好像只是一种陈述。
“郁陶郁陶,你快些逃走吧,但或许你已经无法逃了。”
“他已经来了,他已经看见你了。”
“我们看到了你的死期。”
“你就死在这个人的手里,就在今日。”
但被满荒原的鬼神判定了死期的郁陶,眉间神色却淡然从容,一抹似有若无的坚定和温柔,微笑着说:“不。你们都错了。他当然有心,那颗心或许是这个世界上最温柔的一颗心了。他绝不是一把刀,更不是谁的工具和傀儡。他绝不会因为一本书上的名字就认为谁当死,谁不当死。你们所能看见的,我都已经看见。你们未曾看见的,我也已经看见。因此,我知道。”
鬼物阴阴惨惨地说:“郁陶,你会为自己的轻信付出代价。”
“你会死后无存,什么都留不下。”
“你想诅咒他,都留不下一个字。”
郁陶神情不变,只是摸了摸那颗婴童花的头,对子桑君晏说:“请。”
“郁陶郁陶,你躲在十方殿主的结界之内,他或许一时还找不到你。”
“你亲自把他请进去,你死定了!”
“死定了!”
那声虚渺的鬼声,像是叹息,像是恶毒的诅咒,像是嘲笑,像是怨恨,像是凄惶,像是不舍。
但在前方带路的郁陶步履从容,不慌不忙,就好像什么都没听到,无知无觉引着死神走向她的家。
黄沙荒原之中,一片绿洲。
清澈的泉水,嫩绿的草地,鲜花遍开,微风柔和。
紫藤萝缠在树上。
一座木屋,一个葡萄架庭,一座木桌,几把树椅。
像是忽然来到了凡间一座山间小院。
院中的柴火在熬药。
匆忙离去的女主人引客人入座,粗陶瓷杯盏倒一碗流经竹筒的清泉。
“这里向来没有什么客人来,唯有一盏清水待客了。”
她甚至还拿了两个小杯子,给子桑君晏肩上的冶昙和小熊猫也倒了一杯。
子桑君晏的脸上无波无澜,目若静潭:“他们没有说错,我是来杀你的。”
郁陶手中的动作不变,仍旧耐心地给怀里抱着的婴童花喂水。
本来要反应的鬼婴童因为她的淡然,也按捺下来了,乖乖没有动。
郁陶像是闻说天气一样,微笑说:“找到杀我的理由了?”
子桑君晏没有说话,只是看着她。
“坏人!”鬼婴童叫着。
郁陶点点它的鼻子:“他若是杀了我,那我才是坏人。”
鬼婴童眼神迷茫不懂。
冶昙变回原来的大小,坐在旁边的椅子上。
指望从子桑君晏那里听到解释可太难了,好不容易有一个愿意说话的人,祂不如自己来。
【你不要问啊!】天书抱头惨叫,【你是天书,天书怎么能什么都不知道,主人会发现的!】
冶昙:那,天书令杀她的理由是什么?
天书:【没有理由。越是强大的人,天书记载他们的信息就越少。像主人的名字,就只写了天书判令。你别看她温温柔柔的,她的名字仅在主人之下。以前死的那些人,什么剑圣、道圣的,没一个比得过她。】
“没有理由。”子桑君晏一脸寡欲沉静,淡淡地说,“我没有时间了。”
即便被打了脸,她方才一力担保人品的子桑君晏,毫不掩饰直接地否定了她的认知。
他不仅的确是来杀她的,而且,还没有任何正当的理由,完完全全如那些鬼物所言,天书让他杀,他便杀了,只是个迂腐顽固,无情无心,一味遵照天书杀人的机器。
但,郁陶唇边淡淡的笑容仍旧没有消失,也没有任何意外和错愕。
冶昙望着她:“他要杀你,你为什么不生气?天书上出现了名字的人,死后是没有轮回的。”
这个人或许是不知道这一点,才这么淡定的。
郁陶点点头:“我知道。地府生死簿上找不到这些人的轮回转世,早就猜到了。”
冶昙眸光恹恹,祂有一点困惑了,现在的人已经跟祂不想开花一样,丧失了活着的本能了吗?
郁陶温和地说:“他若杀你,你生气吗?”
冶昙本来不生气的,祂又不在意生死,大不了重新长一朵,但人类和优昙婆罗又不一样。
于是,冶昙反而故意点了点头。
郁陶笑了一下,眼角和唇边细细的皱纹浮现,这皱纹却叫人觉得她很美,她皮肤并不白净,有些黄,还有细小的斑点,最多只是细腻,这细腻却让皱纹更明显了些,更见年华老去之态,但连冶昙也觉得这样的她是美的。
那是一种只有在漫长的时光里才能沉淀酝酿出的绝无仅有的美。
“我不生气,因为我知道,他为什么要杀我。”
郁陶的眉眼有一点不明显的温柔,像望着鬼婴童时候一样,妈妈的悲悯怜惜。
“我不生气,因为我知道,这世间或许除了我,没有人能理解,他为什么要杀人。”
冶昙怔了一下:“为什么?”
像是受害者同情着一个凶手。
郁陶没有看一旁的子桑君晏一眼,像是微笑着无声叹息:“这世间的人都觉得,他是最相信天书的人,天书让他杀谁,他就会杀谁,但并不是这样的。天书每出现一个名字,他都会花很多的时间去亲自查证,确认这个人是否当真应该死。”
天书愣了:【主人,从未相信过我?】
冶昙慢吞吞地说:我给你一本书,你去照着杀人吧,上面还有你自己的名字,你信吗?
天书:【我不信!】
它不但不会信,它还会撕了这本书。
主人却没有这么对它。
这么想,玻璃心瞬间黏好。
郁陶将煎好的药倒进碗里:“皇帝和太子,是世界上最多疑不会轻信的人。子桑君晏是真玉王朝的储君,他从小就会被教导,在他那个位置,底下有多少人会想去蒙蔽他,帝王是天生的怀疑者。这样的人,绝不会因为一本书杀人,更不会成为某个人手中的工具。”
“不信,却还是照做,”冶昙看向子桑君晏,“既然觉得天书出了问题,为什么还要继续执行天书判令?”
子桑君晏没有看祂,那双永夜一样墨色的眼眸里,没有一丝波澜:“到此为止,天书都没有写错。我杀的每一个人,他们都有罪,经过调查,与天书记载一般无二。其罪,当得起兵解地狱道,无转世轮回的结果。”
郁陶并无意外:“修真界太平不过三千年。更长的时间里,修真界一团混乱才是常态,打生打死,尤其是那些修为高深的修士之间的斗法,动辄波及一城一国。当年修真界和凡间之间还没有明确禁令,凡人死伤惨重,无数文明顷刻销毁无存,原因也不过是因为两个修士为夺宝打了一架而已。名字能上天书的人,修为最低也是在大乘期大圆满,这种事想来没少做。只不过,人人都并不当一回事。凡人如蝼蚁,朝夕可轮回。死生自然不被当一回事。”
郁陶怔然失笑了一声:“我还以为,是因为这方世界出现了问题,天地灵气急剧枯竭,天道需要这些人来补天。我们这些名字上了天书的人,都有这样的猜测。三位圣人死的时候,都以为自己是为道殒身,为天地而死,死当其所呢。”
这样笑着说,她眼里却流露出悲悯。
不知道是悲那些人不知己罪,还是悯其以为大义,堂堂半步飞升的圣人,却在天道眼中,也不过刍狗草芥,与万物并无两样。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以万物,为刍狗,为草芥呵。